楼主: 梅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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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为九子能

 楼主| 发表于 2011-1-20 13: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乾嘉汉学的分化与儒学传统的重建
  乾嘉之学兴起于惠栋,至戴震而达到高峰,至扬州学派则一方面使乾嘉汉学的势力大为扩张,另一方面也预示着乾嘉汉学的没落。实际上在戴震死后,乾嘉汉学即已发生明显的分化,一派是以段玉裁及五念孙、王引之父子为代表的保守势力,另一派是以龚良珍、魏源等为代表的激进势力。

  乾嘉汉学原本是清初顾炎武等人开创的经世致用学说的延续。然而自乾嘉汉学形成之日起,它的性质就在发生变化。在清初,经世致用学说虽未被列为异端,但它和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程朱理学形成鲜明的对立,是一种在野学说则为事实。到了乾隆时期,统治阶级虽然没有放弃程朱理学作为官方意识形态,仍以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作为科举取士的标准和笼络知识分子的手段然而程朱理学在知识分子中的信誉则江河日下,理学的命运,已奄奄一息。

  面对这一事实,乾隆皇帝和一些官方知识分子自然非常着急,希望寻找一种弥补的办法。乾隆三十八年(1773),安徽学政朱筠建议辑校《永乐大典》,虽遭到一些人的极力反对,最终还是获得了乾隆的批准,并由朱的建议逐步演化成四库全书馆。四库全书馆的开设,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大事件,它在当时的现实意义是将在野的以考证为主要特征的学术派别,提到了半官方乃至官方的地位。后来的所谓乾嘉之学的汉学家,实际上多是以四库全书馆作为大本营。

  随着汉学地位的提高,乾嘉诸老几乎一时间都成为达官贵人,阮元、毕沉等作为封疆大吏不必说了,戴震、段玉裁、王氏父子等也都较以前阔绰得多了。这时,除了个别学者如戴震还能保持怀疑、批判的精神外,绝大多数的乾嘉诸老已慢慢地蜕化为保守的学者,遂使原来反清反理学的思想武器——汉学,一变为"纾死避祸"的防空洞,再变为"孤芳自赏"的娱乐品,三变则为"润饰鸿业"的点缀品,四变又成为束缚思想的绳索了。

  戴门弟子段玉裁,号为最能光大戴氏学术的传人。段氏在音韵、文字、训诂等方面功不可没,成就巨大,尤以《说文解宇注》最见功力。但段氏之学,较乃师戴震,何止大师与小师之异?不论当时人如何诋毁戴震追逐名利,窃他人之书为己有,为否认不知"义理"而著《孟子字义疏证》,然而事实证明,戴震不仅是音韵、训诂、文字等方面的专家,而且具有极强的怀疑精神和批判勇气。他对"以理杀人"的批判,矛头直指官方统治学说,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段玉裁虽也偶尔触及一些理学的思想问题,但他不仅没有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而且时常捉襟见肘,有时坚持乃师的学说,有时违反乃师的说法。段氏的主要贡献,也就仅限于音韵、文字、训诂等考据学方面。

  和段玉裁一样,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学术成就虽然被誉为"海内无匹",但通观他们的著作,不仅没有建立思想体系,而且根本没有政治思想和反理学的内容。王氏父子以"好学深思"而著名,但这种"思"不是基于对历史与现实的批判,而是停留在古代经典文字校勘的细节上面,如阮元所说:"凡古儒所误解者,无不旁征曲引,而得其本义之所在。"这虽然使后辈学子研读古书省却了精力,然却不可避免地将乾嘉汉学引向狭窄的方向,流于纤巧与琐碎,舍本而逐末,使学术成为逃避现实的掩护所。括言之,乾嘉汉学发展到段、王阶段,从表面上看,已克服宋明理学给中国文化所带来的危机,呈现出一派学术繁荣的景象(如大型图书的收集与刊刻),但这种繁荣是虚假的,掩盖着民族精神的空虚乏力。知识分子纷纷钻在象牙塔里讨生活,思想界呈现出一片冷落沉寂的景象。中国文化在这种缺乏思维与创造的考据学的支配下,面临着新的更深刻的危机。

  此时的文化危机与政治、经济危机相伴而来。做了六十年太平天子的乾隆皇帝在其当政的前年期天下基本是国泰民安,呈一片升平景象,但是到了后来,奢侈之风从朝廷蔓延到全国,弄得民穷财尽,已种下大乱的祸根。乾隆一死,清政府的内部矛盾和外部困境暴露无遗。继位者嘉庆皇帝试图革新,挽救日趋崩溃的局势。在思想文化领域的行动,便是开放舆论,纠正以上书直言而获罪的洪亮吉冤案,以期知识分子关注现实,提出能适应统治需要的救世治弊方案,以利重建社会秩序。

  嘉庆的努力不仅是一个政治问题,而且关涉到中国文化的命运与前途。同时,其成功与否,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文化的发展方向。于是乎,在学术界内部也正在酝酿着一种新的思潮,这种思潮把批判的锋芒直接指向那种脱离现实、回避现实,而适应过去统治需要的乾嘉考据学派。

  最先站出来系统批判乾嘉汉学的是那些深入汉学内部,"入其累,暴其恃,而见其暇"的汉学传人,其最主要的人物就是前面已提及的章学城。章学城认为,治学不可能没有目的性,不能不为现实服务,自古以来,"六经皆史",古之所谓经,不过是三代盛时典章制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成文字以传后世的东西。然而考据学者不明底里,"舍今而学古",疲精劳神于经传子史,事实上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好古之弊,是欺人之术。学者但诵先圣遗言,而不达时王之制度,"昧于知时,动辄博古",不计其学术之实用,故而其学问再大,也不过是供贵族们玩赏的游戏而已。章学诚指出,对于古史和古代典章制度,不是不可以研究,但绝对不能像乾嘉诸老那样研究,而应该首先精通当代典章制度与文化,再从历史上寻求经验与教训,故无志于学则已,君子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制度,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所谓有体必有用也。不知当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经术,虽然显得很有学问,那又有什么用处呢?这无疑是对乾嘉诸老的当头棒喝。

  章学城对乾嘉诸老的批判是正确的,但是他的建树不足,而真正从学术本身克服乾嘉诸老的弱点,为中国文化开出一个新的方向,并深深影响后世中国的还是常州学派。常州学派的学术渊源据梁启超说有两个源头,一是今文经学,二是从桐城派转手来的阳湖派文学。两派合起来产生一种新精神,就是想在乾嘉考证学的基础上建设顺治、康熙年间的经世致用之学。他们的经学是《公羊》家说经,即用特别的眼光去研究孔子和《春秋》、《春秋》在西汉中叶已上升为中国社会的最高法典,然在两汉之际则形成势同水火的今古文之分。今文《春秋》尊孔子,以为《春秋》之作为汉代立法,信奉《公羊传》;古文《春秋》尊周公,以为《春秋》不过是史学著作,仅存古代史迹而已,信奉《左传》。后世治《春秋》者多遵循今古文的划分。然而常州学派的开山者庄存与、刘逢禄等人在研究《春秋》时却抛却今古文的界限,虽在学术上混淆了今古文或者说汉宋的学统,但其现实意义无疑是超越乾嘉之学而对宋明理学的呼唤。庄存与的《春秋正辞》、《公羊春秋何氏释例》等著作以宋明理学解释儒学传统,不斤斤分别汉、宋,刊落训诂名物之末,专求所谓微言大义,但期融通圣奥,归诸至当,与乾嘉诸老的学术方法显然不同,其主要目的无疑是想在汉宋学术的基础上重建中国文化结构。

  庄存与表现出对乾嘉汉学的反叛和批评,但仍然是就学术论学术,既没有将学术直接用之于政治变革和政治斗争,实际上在当时学界的影响也极小,真实的情况或如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所说,庄民之学与当时讲论或柄凿不相入,故秘不示人。通其学者,仅其弟子数人而已。他的贡献只是在清中期最早偶导《公羊》学,在学术的基本思路上给后学以重要启迪。

  庄存与的弟子很多,知名者有门人孔广森、外孙刘逢禄及宋翔风等。孔广森著有《春秋公羊通义》,大体上承袭庄存与的思想,但同时又师法戴震,实以古学之法治今学,常以己见取代何休。其"三科九旨",即以"天道——时、月、日","王法——讥、贬、绝","人情——尊、亲、贤"释之,显然异于何休。故在基本点上他不像庄存与那样混淆汉宋,而是以乾嘉之学的精神治《公羊》。同时也进行一些义理性的发挥。虽不是乾嘉汉学之正统,但多少保留了乾嘉考据学的思想传统。所以此后守今文之家法者,大多绕开孔广森而百乐庄存与,以为庄民之学才是今文经学的真精神。

  只是到了刘逢禄,常州学派才真正以《公羊》学为旗帜正式建立。刘逢禄实为常州学派的奠基人。他治学极重家法,此为吴派学者惠陈之遗风;主条例,则为皖派学者戴震之遗说,故而兼有吴皖两派之所长。著有《公羊何氏释例》、《公羊何氏解诂笺》、《左氏春秋考证》等,他以西汉董仲舒、东汉何休对《公羊》学的研究结论为宗旨,以笃守董、何之学为正途,着意发挥《春秋》之微言大义,使《公羊》学与现实政治、社会变革相结合,并成为政治斗争的武器。刘逢禄有感于清朝的衰败,格外重视《春秋分羊》学跑"王鲁"之义,以期建立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权,克服内忧外患。但是,如何建立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权,刘逢禄心中也很茫然。

  刘逢禄没有为清朝政治和中国文化的发展提供可行性方案,但他关于《春秋公羊》学的研究成果,实为清代今文经学的奠基之作,使当时学者逐步摆脱乾嘉考据学的束缚而另外开辟学术道路。这就在事实上解决了章学城所提出的音韵训诂之学并不是唯一学问的问题。在庄存与、刘逢禄等人的先后影响下,《公羊》学成为当时异军突起的学间,许多学者都以治《公羊》学名家。

  宋翔凤是庄存与的外孙,幼从舅父庄述祖受业,颇得常州学派之旨。后就学于段玉裁之门,兼通训诂和考证。其名与刘逢禄并称,然其学运不如刘氏精纯。他治经发挥董仲舒天人感应论,把儒学解释成神学,并喜附会,常杂以谶纬神秘之词,以言圣王大义。著有《周易考异》、《尚书略说》、《小尔雅训纂》、《过庭录》、《论话说义》、《大学古义说》等。

  庄存与、刘逢禄等人奠定了今文经学复兴的基础,但是他们在义理方面的发挥毕竟太少,今文经学实际上还停留在纯学术的领域。真正超越学术,从思想上光大《公羊》学,并给整个社会以震撼的还是龚自珍。

  龚自珍为段玉裁的外孙,十二岁即从段受训诂之学。后拜刘逢禄、宋翔凤为师,专治《公羊春秋》。他一反乾嘉诸老的媚古之习,而留意于当代事物,于是盱衡世局而首倡变法之沦。也大概从他开始,往往引《公羊》“讥切时政,诋排专制"。其思想给光绪初年中国思想界很大影响。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都经过一个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龚氏的著作,若受电然。"

  在龚自珍所处的时代,清政府的统治已摇摇欲坠,而外国的势力又接撞而来。在这种形势下,龚自珍以《公羊》义理探讨如何摆脱社会危机,建立新的社会秩序。他从《公羊》“三世"说的历史观出发,强调只有变革才是克服危机的唯一办法。他认为,自古及今,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转移。他恳切地要求统治者注意,"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真诚地希望通过改革以重新振兴社会。改革社会关系,重新确立新的分配原则,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是龚自珍思考的重点。但是社会基础变了,与之相适应的上层建筑也不能不发生变化。在思想文化领域,龚自珍继承庄存与、刘逢禄等人开创的《公羊》学传统,猛烈抨击乾嘉考据学为琐碎饾饤的无用之物,是脱离社会实际约有闲阶级的学问,于社会实际生活无补。他认为,所谓实事求是并不是汉代学者的专利,而且,同是汉代学者,也家各一经,经各一师,那么所谓汉学究竟是指哪一家呢?至于以汉宋作为两种相对待的学问,实际上也是一种不通的分析。因为汉代学者也并不是不言性道,宋代学者也不是不言名物训诂。故而他指责乾嘉诸老以名物训诂为尽圣人之道实在是以偏概全,以此去解说汉代儒者的学术精神,恐怕汉儒也不会接受。在他看来,真正的或者说传统的儒家学说不外乎尊德性、道问学两大端而已。如果以为儒家之学仅尽于名物训诂,则是以圣人有博无约,有文章而无性与天通也。另一方面,龚自珍也不满意宋学家们坐谈性命的风气,指责其同样无补于社会,"其徒百干","何施于家邦,何稗于孔编乃明显地表现出超越汉宋之学而重新建构中国文化的企图。

  假如不是外部环境的变化,具体地说,假如不发生鸦片战争以及以后一系列的帝国主义的入侵,中国文化或许能像龚自珍所期望的那样,超越汉宋,而重建一新的体系。然而遗憾的是,历史总不能尽如人意。就在龚自珍去世的那一年,鸦片战争爆发了,中国的历史与文化再也不能按照旧有的轨道前进了,而只能在已变化了的条件下另谋发展。由此可见,政治变动对文化发展的干预是多么直接,又是多么有力啊!

  鸦片战争以中国的失败而结束。中国的失败有复杂而又深刻的背景与原因,而缺乏对外界的了解、盲目自尊自大则是中国惨败的最直接的原因。当时清醒的知识分子对此已有切身的感受,故在开战之初就呼吁加强对西方的研究和了解,成为近代中国最早开眼看世界约有识之士,其中尤以林则徐最为典型。他利用封疆大吏的条件,广泛地招揽人才,翻译西文书报,然后根据实际斗争的需要整理成专辑以供内部参考,并将部分内容附在奏折中给道光皇帝看。这些资料成为中国人真正用功夫研究世界的一批最早文献。

  林则徐倡导对西方的研究是出于救世救国的目的,这种研究虽然扩大了中国传统学术的视野,有助于中国学术的发展和转化,然而无疑也使中国学术本有的那种"实用理性"更加膨胀,从而使中国在刚刚起步学习西方的时候,不是去学习西方文化的真精神,以弥补中国固有文化之不足,改变中国文化的结构与形态,重建中国文化的新体系,而是抱有一种极强的功利目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

  最先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是魏源。魏源早年学过王阳明的心学,后从刘逢禄受教,习《公羊》学。在当时民族危机与社会危机的刺激下,魏源以提倡今文经学为旗帜,一直很重视经世致用之学。著有《诗古微》、《书古微》等。前者不但反对《毛序》,而且根本反对《毛传》,说全是伪作;后者不但否定梅赜所献孔传本《古文尚书》,而且直接否定东汉时《古文尚书》的存在。凡此种种都表现了清代今文经学的观点,对后来的康有为等人皆有重要的启发作用。

  魏源在1882年中举后的十余年里,曾为江苏市政使贺长龄编辑《皇朝经世文编》,一反汉学家支离破碎的治学方法。又先后为两江总督陶澍、林则徐等等议漕运、水利、盐政等经济事务,素以擅长经世之学而闻名。鸦片战争爆发后,魏源入两江总督裕谦幕府,参与筹划浙江抗英斗争。1842年,正值《南京条约》签订时,魏源著成《圣武记》,通过对清代战争史的评述来检讨鸦片战争的得失,并以此激励清朝统治者振兴武备,抵抗外国侵略。1846年,魏源受林则徐的委托,在林则徐编辑整理的《四洲志》的基础上,参考西人《地理各考》、《合从国志》等,扩编完成《海国图志》一书。这是中国最早、最有系统地研究世界各国历史、地理、文化的专著,从中也充分表现出魏源了解西方、研究西方、学习西方并最终赶超西方的精神。

  魏源认为,中国在鸦片战争中的惨败,自然应当归咎于武器之不如西方,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则取决于国内政治的不景气。因此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去伪、去饰、去畏难、去养痈、去营窟,以克服对内对外的不真切了解,做到知已知彼,才能泰然处理与外国的关系,从而实现在外国入侵的关头战而胜之的目的。对于西方的东西,魏源并不盲目崇拜,而大体上保持了冷静的态度。他认为,西方近几百年来对外扩张与发展,从道义上说并不值得我东方民族所效法。但由于西方这种刺激,东方各个民族欲求生存,不能不急起直追,以与西方处于平等的地位。就这个意义而"最,魏源认为应当承认西方文化、科技的价值,应当虚心地予以尊重,并由模仿而走上独立的创造。果如此,不仅能克服自身弱点,弥补不足,而且可以最终赶上并超过西方。

  基于这样的认识,特别是鸦片战争失败的刺激,魏源明确提出中国要克服老大思想,放下架子,虚心学习西方,至少要达到"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目的。为此,他建议设立造船厂、火器局,延聘外国技师进行指导,如钦天监、夷馆之例,并在此基础上发展民族工业,从而使中国赶上西方,与世界同步。

  "魏源强调向西方学习,但他和后来的洋务派以及全盘西化派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并不认为西方的一切东西都较中国的优越,对民族文化并不是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相反,他从中国悠久灿烂的万史文明中看到中国人并不亚于其他民族的聪明和智慧,看到中国文化自古以来的开放意识和大度,完全可能"尽得西洋之长技为定中国之长技","集众长以成一长",赶上和超过西方民族。魏源向西方学习的主张虽然带有浓厚的功利色彩,但实在说来确实是中国人在鸦片战争之后的最重要的觉悟。如果沿着这条道路持续走下去,中国文化也势必要改变方向和结构。然而,在鸦片战争结束不久,太平天国运动又在南中国的广泛范围里爆发了,紧接着又有捻军和回族、苗族的起义。在北方有英法联军之难。中国一时间陷入内外交困的状态之中,到处风声鹤唳,惨目伤心。政治上生计上所生的变动不必说了,学术上也受到非常坏的影响。因为当时的文化中心在江苏、安徽和浙江,而这三省由于处于战争的中心,受害最深,公私藏书荡然无存,末刻的著述稿本,散亡的更不少,许多着宿学者遭难凋落,后辈在受教育年龄,也多半失学。所谓"乾嘉诸老的风流文采",到此时只成为"望古遥集"资料;考证学本已在落潮的时代,到这时更是不绝如缕了。

  在太平天国事件之后,思想界尤其是儒家学术界提出一条新思路,即宋学之复兴。并期望以此拯救人心,整合社会,重建社会新秩序。这一思路的主要倡导者是湘军将领罗泽南和曾国藩。他们在平息太平天国的过程中,深切感到乾嘉以来的汉学不仅门户极深,而且支离破碎,实已引起人心的厌倦。因而他们独以宋学相砥砺,倡导以宋学拯救人心。从此之后,学术界只重汉学而轻理学的观念为之一变。对汉学的评价逐步低落,反汉学的思想却在酝酿之中。

  作为湘军的重要将领,罗泽南和曾国藩当然都不是职业哲学家或思想家,但是他们出于最为现实的考虑,确实是晚清思想界最先提倡理学、并以理学思想统领湘军、以儒学传统与太平天国思想相抗衡的少数几个人。罗泽南出身下层,自幼刻苦读书,所著皆言性理,忧道不忧贫。在参与湘军之前,假馆四方,穷年汲汲;与其徒讲求宋儒张载、二程、周敦颐及朱熹之学术,并自称服膺王夫之的学说。他在参与湘军事务后,也竭力主张以儒家的精神治军。究心性理之事,通知世务,期见诸实行。曾国藩曾称其"矫矫学徒,相从征讨。朝出鏖兵,暮归讲道。理学家门,下多将才。古罕有也"。前后克城二十余,大小二百余战。其临阵以坚忍性,如其为学。有人间制敌之道,他说:"无他,《大学》‘如止'数语尽之矣;《左氏》‘再衰三竭’之言,其注脚也。"著有《西铭讲义》、《读孟子札记》、《太极衍义》、《姚江学辨》等。

  至于曾国藩,不仅是湘军的首领,晚清政局中的重要政治家,而且在晚清学界有相当重要的影响,是儒学转折及重建过程中最值得重视的一位思想家。曾国藩对在此之前不被学界重视的宋明理学格外看重,极为熟悉,相当推崇。他以为,在当时没有新的思想取代儒学和理学的条件下,儒学和理学所面临的困难只能通过改革与重建来解决。他提出,为学之本有因,即义理、考据、辞章和经济。他在推崇宋明理学的同时,反对空谈心性,反对汉学与宋学的直接对立,主张汉宋结合,道德修养与经世致用相结合,并在此基础上重建新的儒学思想体系,以满足时代对理论的需求。故而他的思想特点,一是调和汉宋,博采众长。对儒学内部的各种流派,都尽可能地兼收并蓄。于汉宋之别,曾氏主张一宗宋儒而不废汉学,达到通汉宋两家之结,而息顿渐诸说之争。于宋明理学中的程朱与陆王,他也以为各有所长,不可偏废。程朱之学虽正,而陆王之学也属江河不度之流。于儒学与其他学派之间的分歧,他也依然主张不必偏废,在推崇儒学的同时,又格外推崇庄周,盛赞其才,评为圣哲。二是他在吸收诸家学说的基础上,重建一新的儒学思想体系,这个体系的最大特点就是经世致用。由于第二个特点,曾国藩便不是一个纯粹的思想家或学者,而是儒学素来所推崇的那种立德、立功、立言相结合的经世致用之才。他所参与兴办的洋务,他所介入而成就的"同治中兴",处处都表现了他的这一思想特点。也就是说,他对包括儒家思想在内的全部传统文化的继承,都不是为了单纯的学术目的,而是为了回应时代的挑战,为了经世致用的目的。鉴于此,他当然不能把儒学看成是一成不变的凝固体系,当然要吸收早期儒学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一些东西。只有这样,儒学才能满足社会的理论需求,也才能在晚清的大变局中继续发挥作用。

  曾国藩在强调经世致用的同时,也格外重视人心的修养,素来主张为政与修身的统一。他认为,经世致用、船坚炮利等固然重要,但一个社会更重要的则是树立正确的道德标准,培养一批有德之士,一定要把个人以全部才能献身于维护"伦纪"的行动看作比处理实际事务的知识更重要,而这种献身行动只有通过立志和居敬,通过践履程朱理学的修身之道才能做到。他说,"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矣。"也正在这一点上,他和儒家经典《大学》中的"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思想原则相一致。将修身作为一切事功的前提条件和安身立命的基础,时常以"勤廉谦"三字自惕自省,这样,他不仅成就了一番丰功伟业,而且在人格上也确实达到了早期儒者以及宋明儒者所期望达到的圣贤境界或天地境界,真正做到了立德、立功与立言的高度统一。

  毫无疑问,曾国藩是太平天国的对立面,是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然而从科学的历史学角度看,曾国藩等"同治中兴"大臣不应该也不可能断然抛弃清政府而站在太平天国和人民的一边。他们的历史责任是挽狂澜于既倒,在错综复杂的国内外矛盾中为当时政权寻求一条新的出路。曾国藩等人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历史责任,站在时代潮流的浪尖上,以期引导中国走上现代化之路。在当时,要突破旧有藩篱,引导中国前进,就必须破除传统观念中的"夷夏"界限,既尊重中国旧有的文化传统的价值,又能充分吸收全人类的文化遗产和科学创造,使古老的中国文化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注入生机,焕发青春。就此而论,曾国藩决不是顽固的守旧派,因为他既看到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精神是中国人安身立命之所,又看到西方科学技术也是中国进一步发展所必须倚重的东西,而不应盲目地排斥,相反,应当努力学习和掌握。

  对魏源"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曾国藩认为不应作急功近利的理解,否则,虽可使中国得纾一时之忧,有利于中国最直接;最近期的利益,但从长远的观点看,中国欲富强,必须学习外国的科学技少,兴办近代工业,只有中国自已的工业基础获得充分的发展,才能彻底摆脱外来势力的压迫,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可期"永远之利"。正是基于这种"永远之利"的思考,曾国藩才领衔奏表,促使清政府派遣第一批留学生出洋深造,并鼓励科学家借鉴外国技术,依靠自已的力量发展近代工业。

  和曾国藩一样,淮军首领李鸿章也能以比较正常的心态看待西方的科学技术与文明,比较正确地对待中国固有文化的价值。他认为,中日传统文化的基础和知识分子的聪明才智,足以使中国产生和西方近代科技文明木媲美的科学创造,只是由于旧有的传统文化偏见和体制方面的原因,严重挫伤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积极性,窒息了他们的创造灵性,遂使士大夫沉溺于章句八股之积习,以至是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 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再加上中国旧有的教育体制将明理与制器分为二事,重明理,轻制器,不尊重发明与创业而着重在人的道德意识的训练上,结果儒者明其理,匠人习其事,造诣两不相谋,故功效不能相并。艺之精者,充其量不号为匠目而止。由此,李鸿章强调,中国的富强虽以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发展近代工业为出发点,但最终必以改变中国传统文化观念,造成尊重科学、尊重技术、尊重人才的文化环境才能实现。

  要像西方国家那样,对发明创造有贡献的人,则举国崇敬之,而不以曲艺相待。 能造一器为国家利用者,以为显官,世袭其职。这就由学习西方科学技术而引发出反思、改造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以西I文化作参照改造中国文化,原本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是经过魏源、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的鼓吹,至少到了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中晚期已不是不可议论的问题。那时的知识分子差不多都在思考中国文化的前途,都在想怎样才能以西方文化之长补中国文化之短,重建中国文化的新体系。显然,这势必牵涉到儒学的前途和命运问题。如冯桂芬指出,中国在许多方面不如西方是本然的事实,要改变这种事实只能反求诸己,或"道在反求"上,他建议从改革传统的教育制度入手,改变以八股文体为科举唯一内容的做法。八股时文禁锢生人之心思才力,不能复为读书稽古有用之学,意在败坏天下之人才,非欲造就天下之人才。急需取消,而保留科举的形式,以经学、策论、古学等有用之学为取士的标准。同时,在科举正途之外,注意选拔有真才实学特别是学习外国科学技术卓有成效的人参与政权,个别出"夷制。之上者,给予进士,一体殿试。

  这样,中国便有可能在较短的时间里赶上西方发达国家。

  不难看出,冯桂芬虽然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危机,注意到向西方学习,但他所强调的学习内容依然局限在坚船利炮等技术层面,"有待于夷者独船坚炮利一事耳"。而对于西方的政治理论、文化思潮,冯桂芬和他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仍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依然忘情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并明确提出"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木",作为改造中国传统文化、向西方学习的原则。这几乎在语言的表达上部与后来张之洞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口号极为相似。因此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把冯桂芬引为同调。从这个意义上说,冯桂芬不仅播下了十九世纪后年叶中国维新思潮的种子,也开启了十九世纪后年叶乃至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保守主义之先河。

  抱有这种愿望的在当时并非冯桂芬一人,可以说当时主张向西方学习的所有先进知识分子都难以忘怀中国文化和儒家思想,都试图将中西文化进行沟通和融合,只是程度深浅不同而已。较为激进的郑观应曾无情地抨击抵制西学的顽固派为自命清流,自居正人。主张中国必须向西方学习科学技术,广译西书,广设书院,富国强兵,注重兵战,更注重商战,甚至建议像英国、日本等君主立宪政体一样建立议院制度,以沟通民情。这就不是对中国社会制度进行小修小补的改革,而是近代资产阶级要求参政的政治意识和民权意识。显然较龚自珍、林则徐、魏源、曾国藩、李鸿章、冯桂芬等人仅从科技层面学习西方具有更为深刻的文化意义,是试图从政治制度层面对西方的侵略进行积极的回应。

  然而遗憾的是,当我们回过头来再看郑观应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儒学的基本态度,我们又不难感到他和冯桂芬一样对传统文化表现出恋恋不舍之情。他一面不满意洋务派只知学习外国的科学技术,将体用分为两橛,认为西方国家也有自已的体与用,科学技术等只不过是用,而论证于议院,君民一体的君主立宪政体才是他们的体。他朦胧地意识到,中国要获得真正的进步,必须解决体的问题。而问题也恰好出在这里。郑观应强调建立议院制度,以为能够解决体用两橛的问题,但在观念形态上,在涉及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近代文化的冲突问题时,他总希望回到"圣之经"上,仍强调中学具体也,西学其末也。依然主张以儒学作为解决中国问题的根本方案。

  持这种态度的在当时并不是个别现象。如王韬、马建忠、薛福成、陈炽、何启、胡礼垣等莫不如此。他们一方面迫切感到中国必须学习西方,另一方面,又深切地感到"中国之病,固在不能更新,尤在不能守旧"。因此他们提出的中国改革发展方案是"宜考旧,勿厌旧;宜知新,勿骛新",在新旧之间寻求平衡。他们几乎一致否认西方资产阶级社会的政治思想移植到中国的任何可能性,几乎无保留地拥护和期待以儒家思想特别是纲常名教作为中国社会转型期的指导思想。王韬说,"可变者器,不可变者道";"盖万世而不变者,孔子之道也"。他们坚信,中国在科学技术上或许不及西方,但中国的道德、学问、文章、制度等,则远迈西方。陈炽甚至宣称,"他日我孔子之教,将大行于西,而西人之所以终底灭亡者,端兆于此。"故而他们对中西文化的基本态度可以用薛福成的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使西人不敢蔑视中华",即"中体西用"。

  中体西周是那个时代文化精英门的普遍思考,然而对这一命题进行比较系统的阐述和发挥的还是张之洞。洋务、维新兼而有之又都不彻底的张之洞,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不可能坚决反对变法图强。他认为,当确实到了不变不可的地步,即是孔孟复生,岂有议变法之非者哉。为此,张之洞提出一整套向西方学习的废科举、改学制、开矿藏、修铁路、讲究农工商学、发展近代工业的计划和主张,并身体力行,做出许多颇有实效的贡献。而且,他在肯定中国必须向西方学习的前提下,更充分肯定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过程中的作用,强调只有在树立健全的民族自信心的基础上才能有效地吸收外来文化。他说:"中国学术精微,纲常名教以及经世大法无不具备,但取西人制造之长补我不速足矣。"立学宗旨无论何种学堂均以忠孝为本,以中国经史之学为基,傅学生心术一归于纯正,而后以西学瀹其知识,练其技能";"今欲强中国存中学,则不得不讲西学。然不光以中学固其根抵,端其识趣,则强者为乱首,弱者为人奴,其祸更然于不通西学者矣。"坚持以儒家精神为主体,合理吸收外来文化,重新建构民族文化的新体系。这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确切含义。

  应该说,中体西周的思路是十九世纪下半叶中国发展的方向。

  正是在这一思想的指引下,中国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之后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此即洋务运动时期。洋务运动确实增强了中国的综合国力,使中国因鸦片战争而丧失的元气基本获得恢复。

  然而到了八十年代,中国的外部环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外国资本主义不满足于两次鸦片战争所获得的已有好处,试图再次依靠军事力量进入中国内地,将整个中国都纳入它们的世界市场体系。为此目的,外国势力不断在中国边境蚕食,北有沙俄,南有国,西有英国,东面则是日本、美国对台湾和朝鲜的骚扰,并最终导致了1884年的中法战争和1894年的中日战争。而恰恰这两次战争又都以中国的失败而告终,这便自然引起人们对洋务运动是否真的能解决中国问题,中体西用的思路是否能给中国带来繁荣与富强的根本怀疑。于是,出现了康有为托古改制的新建议和新思路。

  康有为也是常州学派经学出身,而以经世致用为标的。他早年酷好《周礼》,尝著《政学通议》。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学而学之,遂成为晚清今文经学的集大成者。

  廖平是当时今文学大家王 运的弟子。他毕生致力于经学尤其是《公羊春秋》学的研究,前后期的思想变化也很大。他最初认为,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重要区别在于礼制不同,今文经学的礼制祖《王制》,古文经学的礼制宗《周礼》。此即其经学思想之第一变。稍后他认为,今文经学为孔学之真,所谓古文经,基本是刘歆作伪。因此他竭力攻击王莽、刘歆的古文经学,以为古文经学与西汉正统的今文经学"天涯海角,不可同日而语"。又鼓吹孔子受命改制,为"素王"。凡此,都表现出他鲜明的今文经学家的观点,对同时代的康有为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受家学传统的影响,康有为较早接受了理学的启蒙教育,少时便有志于圣贤之华。青年时代,师从著名学者朱次琦,对陆王心学发生浓厚的兴趣,逐渐厌弃在故纸堆中时生活而"究复何用"的考据之学。然而随后不久,他对陆王心学也开始厌弃。以为理学空疏,无济于世;心学空想,无补于世;汉学琐碎,无用于世。于是开始专究佛道之书。1879年,他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到香港旅游,这个与自己生活在其中且厌倦的旧世界全然不同的新天地,给他以前所末有的心灵震荡,并促使他开始访求西学之书。自是大讲西学,始尽释故见。1888年,他第一次上书光绪皇帝,历陈中国处境危险的真相,建议皇上取法泰西,实行改革,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石"的三点建议。

  康有为的这次上书因九门深远,终不得达。他在心灰意冷之后,决定回广东通过讲学培养人才、凝聚力量,创造与完善关于变法图强的理论体系,然后再谋发展。当此时,他因人介绍于1889年冬在广州与廖平相识,“两心相协,谈论移暑。”于是康有为尽弃其学而学焉,决定利用今文经学的特点来对传统文化进行新的阐释,以创建和完善他关于变法图强的理论体系。1891年,他循弟子之请,在广州长兴里设万木草堂开始讲学,讲学内容主要是中国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以研求救中国之法。同年,他在弟子的协助下,刊行《新学伪经考》,之后又作《孔子改制考》,通过对中国文化传统的重新阐释,创造性地建立了变法维新的理论体系。

  在《新学伪经考》中,康有为抨击清代正统学派乾嘉诸老的汉学——所依据的儒家经典并不可靠,以釜底抽薪的手法否定正统学说的权威。他祖述廖平的学说又有新的发展,以为西汉并无所渭古文经学,东汉以来的所谓古文经学,皆是刘歆为了王莽"新朝"改制而伪造的,与儒家之祖孔子并无关涉,故名之日"新学伪经"。这就通过并不太复杂的历史考证方法,打掉正统学派所尊奉的古文经典的神圣灵光,而断定这些古文经书只是"记事之书",而淹没了孔子作经以托古改制的原意,孔子之道遂亡矣。在康有为的笔下,孔子伊然成为代天行道的教主。

  在《孔子改制考》中,康有为通过对今文学经典的研究,断定《春秋》为孔子改制创作之书,正面阐发被古文经学所淹没的孔子托古改制的微言大义。他指出,孔子以前的历史,是茫然无稽的,孔子创立儒教和当时诸子百家一样,都试图通过托古的方式重建自已理想中的社会。他说:"六经中之尧舜文武,皆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托,所谓尽君道,尽臣道,事君治民,止孝止慈,以为轨则,不必其为尧舜文武之事实也";"六经中先王之行事,皆孔子托之以明其改作之义。"这就轻而易举地将孔子的偶像作为自己变法维新的王牌。

  康有为试图通过对文化传统的重新解释,寻求变法维新的历史依据。他在貌似不谈政治的掩护下,借助学理的研究开通了政治变革的道路。诚如梁启超对乃师所分析的那样,康有为的这两部著作不乏武断、强辩之处,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借抹杀或曲解证据,其对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从我,以证明自已的观点。就学术研究本身来说,康氏的著作有多少价值确实令人怀疑,它使本来已经相当混乱的今古文学问题更加混乱不堪。但是就学术研究所产生的政治影响来说,康氏抽空了正统学派的学术根基,启发学者务必持一种怀疑态度,一切古书皆需重新检查估价,这无疑是向晚清学术界已沸腾的油锯里撒了一把盐,引起各方广泛注目,实思想界一大飓风。

  康有为重新阐释儒学传统,给原本保守的儒家思想赋予革旧图新的积极内容,获得了空前成功。1898年,清政府在民族危亡之际不得不接受康有为的建议,于是轰动中外的戊戌变法运动正式开始。在这场运动中,康有为充分利用光绪皇帝赋予他的权力,接二连三地提出不少有关改革的建议,就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个方面的除旧布新进行了通盘设计。在文化方面,康有为着力抨击八股科举蔽固人才,学非所用,为空疏迂谬之人所共托,无济世艰。废八股为国家之大利,守旧无用之人所不利。建议尊孔子为改制圣主,请定孔教于一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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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为九子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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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由于利益方面的原因,光绪与康有为的改革运动仅仅进行了一百天,便在西太后的军事镇压下全部破产。维新运动的主力六君子遇难,康、梁等人只好在外国势力的庇护下流亡国外。康有为倡导并主持的维新政治运动的失败是他个人的悲剧,更是中国社会历史的大悲剧。这一结局早在康有为构思变法的思想理论体系时即已呈现,只是他自己无从自觉而已。因为康有为一方面期望中国学习西方谋求变法,另一方面,他又寄希望于与西方思想文化体系截然不同的中国传统文化,指望从中寻求帮助,促使改革成功。就中西文化的比较和利用传统文化的资源而言,康有为获得了成功,然而正是这种成功本身导致了他个人乃至全民族的悲剧。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以孔子为思想代表的儒家学说,二千年来发生急剧性的变化,后期的思想面目与孔子本身不说风马牛不相及,但相差甚远是谁都不怀疑的事实。只是有一点,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孔子和儒家学说的最高统治地位虽然不时面临来自外部的挑战,但几乎始终不曾动摇过。就这种历史条件来看,康有为借重孔子,把孔子打扮成托古改制的圣主,通过重新阐释儒家精神,以求在孔子的权威下获得知识分子大多数的认同,这当然对打击顽固守旧分子,解放思想,扫除改革的障碍超过积极的作用。不过,孔子及儒家思想既然可以阐释为托古改制,也为守旧分子对改革的攻击提供了借口和理论上的依据。事实上,康有为的反对派在对他进行攻击时,也无不借孔子为招牌,以为康有为擅改孔子和儒家精神,罪不容赦。如《翼教丛编》的作者就曾明确地指出这一点,他们说,康有为之徒,煽惑人心,欲立民主,欲改时制,乃托于无凭无据之《公羊》家言,以遂其附和党会之私智。他们也借重孔孟的招牌,以康有为相同的手段重新塑造孔子的形象,重新解释儒家的精神,鼓吹纲常名教为千古不易的定律。并指责康有为擅解儒家精神,鼓吹君主立宪与孔子的事君以忠、孟子的保民而王的精义大相径庭,是非驴非马的议论,中无此政,西元此教,故恐地球万国将众恶而共弃之。显而易见,康有为试图借重儒家文化以谋革新虽逞一时之便捷,而最终失败也正在于此。那么,康有为和他同志在当时是否完全没有看到这一点呢? "

  康有为和他的同志差不多都生长在传统文化的背景下,他们对西学表示过无限的向往与渴慕,主张向西方学习,但他们割不断与传统文化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何况他们是出于现实的需要而构筑思想体系,不可能冷静、从容不迫地从事中西文化的研究和比较,而只能匆忙地从古今中外各家各派的思想学说中尽量寻觅适合现实需要的理论武器。此点诚如梁启超后来所反省的那样,康有为等人生于此种"学问饥荒"之环境中,冥思苦想,欲构筑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学派,而已为时代所不容。盖固有之旧思想既根深蒂固,而外来之思想又来源浅薄,汲而易竭;其文细灭裂,固其宜矣。有鉴于此,康有为等人不能不从传统文化中寻求理论文恃。比如他所演绎的《公羊》三世说的历史进化论,与其说是他接受了西方近代进化论的思想,不如说是他受西方自然科学的启发而大胆发掘传统文化的结果。在那种条件的制约下,他们不可能与传统实行彻底的决裂,而只能在传统幽灵的庇护下进行改革。

  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不消说了,即便是"冲决网罗"的斗士谭嗣同也同样如此。谭嗣同早年倾心于旧学,后来较多地接受西方自然科学的知识,三十岁之后,其学洒然一变,前后判若两人。当此时,又值中日甲午战争,地球全势忽变,谭嗣同的学问更大变,毅然与旧学决裂,走出传统文化的营垒,加入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先进的中国人的行列,用获得的西学直接对传统文化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大胆反对传统社会忠孝节义及三纲五常等伦理观念,其激烈程度远远超过康有为、梁启超等同时代的人。他虽然连欧洲启蒙运动的思想家卢梭之名也未梦见,但他指责君主为"独夫民贼",常以为中国二干年来之政治为强盗政治,皆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儒学,皆荀子之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交相资。又以为二干年来所谓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延续至今,更为剧烈。凡此,无疑与卢梭的理想暗合,表现出对传统社会、传统文化的批判精神。然而另一方面,谭嗣同无法摆脱传统文化的束缚。他对康有为所发明的《易》、《春秋》之义,穷大同太平之条理,体乾元统天之精义,深表佩服,不仅称康为"一佛出世","孔教之路德",自称"私淑弟子。,而且由此"乃服孔教精义",寄希望经过康有为路德式的宗教改革,使儒家文化在新的条件下继续发挥作用。

  简言之,正是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诸八对传统文化的依恋与幻想,才是导致维新变法运动失败的最深层的原因。传统文化在这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是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

  康、梁、谭等人以今文经学家的立场重新解释儒学传统,从事维新变法的政治运动,结果以失败而告终。今文经学的价值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怀疑。

  对今文经学价值的怀疑当然并不始于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事实上,早在康梁等人钟情于今文经学的时候,就有人对他们的做法表示过严重不满,尤以乾嘉汉学之余绪最为典型。

  乾嘉汉学虽经今文经学的打击在晚清开始式微,但作为一种学术思潮和派别,在晚清学界依然有很大的势力。如俞樾、孙诒让、王先谦、章太炎等,都是当时最为著名的古文经学大家,在学术上的影响都相当大。

  俞樾治学私淑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以正句读、审字义、明通假而见称。著述极多,对学术界影响较大者有《群经平仪》、《诸子平议》及《古书疑义举例》等。这几部书基本采用王氏父子的研究方法,并有所发明,其价值不在王氏父子的著作之下。其弟子知名者有章太炎等。

  孙冶让可以说是清代最后一位朴学大师,他一生著述甚多,主要有《周礼正义》、《墨子闲话》等。由于他治学严谨,论断精当,极受学界所推重。章太炎称其为"一代大宗"。其为学不偏不觉,务求其实,务求其真,既广存旧说,又匡谬纠失;既充分尊重他人之善,又确审证据之来源。尤其是他对《周礼》的训释成果远在汉唐注疏之上,其中许多问题都得到比较合乎惰理的解决。

  至于王先谦,他是继阮元之后集大成的学者。他所主持完成的《皇清经解续编》,是继阮元正编之后最重要的经学成果的汇集,是研究经学必备之参考书。他如《汉书集解》、《后汉书集解》等,也对中国学术史、经学史的研究有相当重要的贡献。

  上述诸人基本上都是以纯学者的面貌出现在晚清学术界,真正有学术功底而又具有思想家的性格和贡献的要数章太炎。章太炎起初是康梁政治思想的同情者和支持者,但在学术上他却几乎从一开始就站在康梁的反面。他认为,中国的改革与发展不可能依靠清政府从上而下地进行,更不可能依靠传统文化的权威进行。中国问题的真解决,必须有待于借助国际力量,吸收外来文化,兼容并包,创造一全新的文化意识,动员各阶层有影响的力量,联合一致,揭露乃至推翻以西太后为首的满清统治集团中的守旧势力。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他又倡言以孔子的后裔作中国的虚君,以满清皇帝作为客帝,以此恢复汉民族统治的法系,又照顾到满族人实际统治中国的现实。到了1900年,他的思想更进一步,开始持坚定的排满反清立场。

  在文化上尤其是经学上,章太炎与康有为的区别更是明显。他早年接受过传统文化的系统训练,较早即以古文经学的传人名家。在学术上受到康有为今文经学的刺激,便愈加坚定古文经学立场。然而由于他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只是一位有学问的革命家,因此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几乎从来不以认识历史真相为唯一日的,而是以认识历史真相作为实现最直接的政治理想的手段。所以,他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并无一定之规,而是因时而变。章太炎接受了迸化论和西方近代科学之后,较早开始以西方新方法重新阐释中国文化传统,揭露康有为假孔子而进行的托古改制是对人民的愚弄。他认为,六经皆史之方,治之则明其行事,识其时制,通其故言。换言之,儒学典籍均为古代国家政典,既无神秘的意味,更不四孔子删定而成为后世之成法或神圣经典。孔子固然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教育家和思想家,但决不是完美的上帝互产人。他既缺少知识分子应有的独立人格,也往往因其思想的负面影响而对后世产生一些相当消极的作用。因此对孔子的学说必须批判地进行分析,既要看到其思想的积极意义,也董看到其消极作用。尤其重要的是,要将孔子的思想与其同时代的诸子的思想进行比较研究,以诸子之长补儒家学说之短。然后在揉合中西的刚提下,重新建构中国文化的新体系。

  作为湘军的重要将领,罗泽南和曾国藩当然都不是职业哲学家或思想家,但是他们出于最为现实的考虑,确实是晚清思想界最先提倡理学、并以理学思想统领湘军、以儒学传统与太平天国思想相抗衡的少数几个人。罗泽南出身下层,自幼刻苦读书,所著皆言性理,忧道不忧贫。在参与湘军之前,假馆四方,穷年汲汲;与其徒讲求宋儒张载、二程、周敦颐及朱熹之学术,并自称服膺王夫之的学说。他在参与湘军事务后,也竭力主张以儒家的精神治军。究心性理之事,通知世务,期见诸实行。曾国藩曾称其"矫矫学徒,相从征讨。朝出鏖兵,暮归讲道。理学家门,下多将才。古罕有也"。前后克城二十余,大小二百余战。其临阵以坚忍性,如其为学。有人间制敌之道,他说:"无他,《大学》‘如止'数语尽之矣;《左氏》‘再衰三竭’之言,其注脚也。"著有《西铭讲义》、《读孟子札记》、《太极衍义》、《姚江学辨》等。

  至于曾国藩,不仅是湘军的首领,晚清政局中的重要政治家,而且在晚清学界有相当重要的影响,是儒学转折及重建过程中最值得重视的一位思想家。曾国藩对在此之前不被学界重视的宋明理学格外看重,极为熟悉,相当推崇。他以为,在当时没有新的思想取代儒学和理学的条件下,儒学和理学所面临的困难只能通过改革与重建来解决。他提出,为学之本有因,即义理、考据、辞章和经济。他在推崇宋明理学的同时,反对空谈心性,反对汉学与宋学的直接对立,主张汉宋结合,道德修养与经世致用相结合,并在此基础上重建新的儒学思想体系,以满足时代对理论的需求。故而他的思想特点,一是调和汉宋,博采众长。对儒学内部的各种流派,都尽可能地兼收并蓄。于汉宋之别,曾氏主张一宗宋儒而不废汉学,达到通汉宋两家之结,而息顿渐诸说之争。于宋明理学中的程朱与陆王,他也以为各有所长,不可偏废。程朱之学虽正,而陆王之学也属江河不度之流。于儒学与其他学派之间的分歧,他也依然主张不必偏废,在推崇儒学的同时,又格外推崇庄周,盛赞其才,评为圣哲。二是他在吸收诸家学说的基础上,重建一新的儒学思想体系,这个体系的最大特点就是经世致用。由于第二个特点,曾国藩便不是一个纯粹的思想家或学者,而是儒学素来所推崇的那种立德、立功、立言相结合的经世致用之才。他所参与兴办的洋务,他所介入而成就的"同治中兴",处处都表现了他的这一思想特点。也就是说,他对包括儒家思想在内的全部传统文化的继承,都不是为了单纯的学术目的,而是为了回应时代的挑战,为了经世致用的目的。鉴于此,他当然不能把儒学看成是一成不变的凝固体系,当然要吸收早期儒学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一些东西。只有这样,儒学才能满足社会的理论需求,也才能在晚清的大变局中继续发挥作用。

  曾国藩在强调经世致用的同时,也格外重视人心的修养,素来主张为政与修身的统一。他认为,经世致用、船坚炮利等固然重要,但一个社会更重要的则是树立正确的道德标准,培养一批有德之士,一定要把个人以全部才能献身于维护"伦纪"的行动看作比处理实际事务的知识更重要,而这种献身行动只有通过立志和居敬,通过践履程朱理学的修身之道才能做到。他说,"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矣。"也正在这一点上,他和儒家经典《大学》中的"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思想原则相一致。将修身作为一切事功的前提条件和安身立命的基础,时常以"勤廉谦"三字自惕自省,这样,他不仅成就了一番丰功伟业,而且在人格上也确实达到了早期儒者以及宋明儒者所期望达到的圣贤境界或天地境界,真正做到了立德、立功与立言的高度统一。

  毫无疑问,曾国藩是太平天国的对立面,是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然而从科学的历史学角度看,曾国藩等"同治中兴"大臣不应该也不可能断然抛弃清政府而站在太平天国和人民的一边。他们的历史责任是挽狂澜于既倒,在错综复杂的国内外矛盾中为当时政权寻求一条新的出路。曾国藩等人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历史责任,站在时代潮流的浪尖上,以期引导中国走上现代化之路。在当时,要突破旧有藩篱,引导中国前进,就必须破除传统观念中的"夷夏"界限,既尊重中国旧有的文化传统的价值,又能充分吸收全人类的文化遗产和科学创造,使古老的中国文化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注入生机,焕发青春。就此而论,曾国藩决不是顽固的守旧派,因为他既看到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精神是中国人安身立命之所,又看到西方科学技术也是中国进一步发展所必须倚重的东西,而不应盲目地排斥,相反,应当努力学习和掌握。

  对魏源"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曾国藩认为不应作急功近利的理解,否则,虽可使中国得纾一时之忧,有利于中国最直接;最近期的利益,但从长远的观点看,中国欲富强,必须学习外国的科学技少,兴办近代工业,只有中国自已的工业基础获得充分的发展,才能彻底摆脱外来势力的压迫,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可期"永远之利"。正是基于这种"永远之利"的思考,曾国藩才领衔奏表,促使清政府派遣第一批留学生出洋深造,并鼓励科学家借鉴外国技术,依靠自已的力量发展近代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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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0 13:50 | 显示全部楼层
和曾国藩一样,淮军首领李鸿章也能以比较正常的心态看待西方的科学技术与文明,比较正确地对待中国固有文化的价值。他认为,中日传统文化的基础和知识分子的聪明才智,足以使中国产生和西方近代科技文明木媲美的科学创造,只是由于旧有的传统文化偏见和体制方面的原因,严重挫伤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积极性,窒息了他们的创造灵性,遂使士大夫沉溺于章句八股之积习,以至是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 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再加上中国旧有的教育体制将明理与制器分为二事,重明理,轻制器,不尊重发明与创业而着重在人的道德意识的训练上,结果儒者明其理,匠人习其事,造诣两不相谋,故功效不能相并。艺之精者,充其量不号为匠目而止。由此,李鸿章强调,中国的富强虽以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发展近代工业为出发点,但最终必以改变中国传统文化观念,造成尊重科学、尊重技术、尊重人才的文化环境才能实现。

  要像西方国家那样,对发明创造有贡献的人,则举国崇敬之,而不以曲艺相待。 能造一器为国家利用者,以为显官,世袭其职。这就由学习西方科学技术而引发出反思、改造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以西I文化作参照改造中国文化,原本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是经过魏源、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的鼓吹,至少到了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中晚期已不是不可议论的问题。那时的知识分子差不多都在思考中国文化的前途,都在想怎样才能以西方文化之长补中国文化之短,重建中国文化的新体系。显然,这势必牵涉到儒学的前途和命运问题。如冯桂芬指出,中国在许多方面不如西方是本然的事实,要改变这种事实只能反求诸己,或"道在反求"上,他建议从改革传统的教育制度入手,改变以八股文体为科举唯一内容的做法。八股时文禁锢生人之心思才力,不能复为读书稽古有用之学,意在败坏天下之人才,非欲造就天下之人才。急需取消,而保留科举的形式,以经学、策论、古学等有用之学为取士的标准。同时,在科举正途之外,注意选拔有真才实学特别是学习外国科学技术卓有成效的人参与政权,个别出"夷制。之上者,给予进士,一体殿试。

  这样,中国便有可能在较短的时间里赶上西方发达国家。

  不难看出,冯桂芬虽然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危机,注意到向西方学习,但他所强调的学习内容依然局限在坚船利炮等技术层面,"有待于夷者独船坚炮利一事耳"。而对于西方的政治理论、文化思潮,冯桂芬和他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仍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依然忘情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并明确提出"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木",作为改造中国传统文化、向西方学习的原则。这几乎在语言的表达上部与后来张之洞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口号极为相似。因此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把冯桂芬引为同调。从这个意义上说,冯桂芬不仅播下了十九世纪后年叶中国维新思潮的种子,也开启了十九世纪后年叶乃至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保守主义之先河。

  抱有这种愿望的在当时并非冯桂芬一人,可以说当时主张向西方学习的所有先进知识分子都难以忘怀中国文化和儒家思想,都试图将中西文化进行沟通和融合,只是程度深浅不同而已。较为激进的郑观应曾无情地抨击抵制西学的顽固派为自命清流,自居正人。主张中国必须向西方学习科学技术,广译西书,广设书院,富国强兵,注重兵战,更注重商战,甚至建议像英国、日本等君主立宪政体一样建立议院制度,以沟通民情。这就不是对中国社会制度进行小修小补的改革,而是近代资产阶级要求参政的政治意识和民权意识。显然较龚自珍、林则徐、魏源、曾国藩、李鸿章、冯桂芬等人仅从科技层面学习西方具有更为深刻的文化意义,是试图从政治制度层面对西方的侵略进行积极的回应。

  然而遗憾的是,当我们回过头来再看郑观应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儒学的基本态度,我们又不难感到他和冯桂芬一样对传统文化表现出恋恋不舍之情。他一面不满意洋务派只知学习外国的科学技术,将体用分为两橛,认为西方国家也有自已的体与用,科学技术等只不过是用,而论证于议院,君民一体的君主立宪政体才是他们的体。他朦胧地意识到,中国要获得真正的进步,必须解决体的问题。而问题也恰好出在这里。郑观应强调建立议院制度,以为能够解决体用两橛的问题,但在观念形态上,在涉及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近代文化的冲突问题时,他总希望回到"圣之经"上,仍强调中学具体也,西学其末也。依然主张以儒学作为解决中国问题的根本方案。

  持这种态度的在当时并不是个别现象。如王韬、马建忠、薛福成、陈炽、何启、胡礼垣等莫不如此。他们一方面迫切感到中国必须学习西方,另一方面,又深切地感到"中国之病,固在不能更新,尤在不能守旧"。因此他们提出的中国改革发展方案是"宜考旧,勿厌旧;宜知新,勿骛新",在新旧之间寻求平衡。他们几乎一致否认西方资产阶级社会的政治思想移植到中国的任何可能性,几乎无保留地拥护和期待以儒家思想特别是纲常名教作为中国社会转型期的指导思想。王韬说,"可变者器,不可变者道";"盖万世而不变者,孔子之道也"。他们坚信,中国在科学技术上或许不及西方,但中国的道德、学问、文章、制度等,则远迈西方。陈炽甚至宣称,"他日我孔子之教,将大行于西,而西人之所以终底灭亡者,端兆于此。"故而他们对中西文化的基本态度可以用薛福成的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使西人不敢蔑视中华",即"中体西用"。

  中体西周是那个时代文化精英门的普遍思考,然而对这一命题进行比较系统的阐述和发挥的还是张之洞。洋务、维新兼而有之又都不彻底的张之洞,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不可能坚决反对变法图强。他认为,当确实到了不变不可的地步,即是孔孟复生,岂有议变法之非者哉。为此,张之洞提出一整套向西方学习的废科举、改学制、开矿藏、修铁路、讲究农工商学、发展近代工业的计划和主张,并身体力行,做出许多颇有实效的贡献。而且,他在肯定中国必须向西方学习的前提下,更充分肯定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过程中的作用,强调只有在树立健全的民族自信心的基础上才能有效地吸收外来文化。他说:"中国学术精微,纲常名教以及经世大法无不具备,但取西人制造之长补我不速足矣。"立学宗旨无论何种学堂均以忠孝为本,以中国经史之学为基,傅学生心术一归于纯正,而后以西学瀹其知识,练其技能";"今欲强中国存中学,则不得不讲西学。然不光以中学固其根抵,端其识趣,则强者为乱首,弱者为人奴,其祸更然于不通西学者矣。"坚持以儒家精神为主体,合理吸收外来文化,重新建构民族文化的新体系。这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确切含义。

  应该说,中体西周的思路是十九世纪下半叶中国发展的方向。

  正是在这一思想的指引下,中国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之后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此即洋务运动时期。洋务运动确实增强了中国的综合国力,使中国因鸦片战争而丧失的元气基本获得恢复。

  然而到了八十年代,中国的外部环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外国资本主义不满足于两次鸦片战争所获得的已有好处,试图再次依靠军事力量进入中国内地,将整个中国都纳入它们的世界市场体系。为此目的,外国势力不断在中国边境蚕食,北有沙俄,南有国,西有英国,东面则是日本、美国对台湾和朝鲜的骚扰,并最终导致了1884年的中法战争和1894年的中日战争。而恰恰这两次战争又都以中国的失败而告终,这便自然引起人们对洋务运动是否真的能解决中国问题,中体西用的思路是否能给中国带来繁荣与富强的根本怀疑。于是,出现了康有为托古改制的新建议和新思路。

  康有为也是常州学派经学出身,而以经世致用为标的。他早年酷好《周礼》,尝著《政学通议》。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学而学之,遂成为晚清今文经学的集大成者。

  廖平是当时今文学大家王 运的弟子。他毕生致力于经学尤其是《公羊春秋》学的研究,前后期的思想变化也很大。他最初认为,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重要区别在于礼制不同,今文经学的礼制祖《王制》,古文经学的礼制宗《周礼》。此即其经学思想之第一变。稍后他认为,今文经学为孔学之真,所谓古文经,基本是刘歆作伪。因此他竭力攻击王莽、刘歆的古文经学,以为古文经学与西汉正统的今文经学"天涯海角,不可同日而语"。又鼓吹孔子受命改制,为"素王"。凡此,都表现出他鲜明的今文经学家的观点,对同时代的康有为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受家学传统的影响,康有为较早接受了理学的启蒙教育,少时便有志于圣贤之华。青年时代,师从著名学者朱次琦,对陆王心学发生浓厚的兴趣,逐渐厌弃在故纸堆中时生活而"究复何用"的考据之学。然而随后不久,他对陆王心学也开始厌弃。以为理学空疏,无济于世;心学空想,无补于世;汉学琐碎,无用于世。于是开始专究佛道之书。1879年,他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到香港旅游,这个与自己生活在其中且厌倦的旧世界全然不同的新天地,给他以前所末有的心灵震荡,并促使他开始访求西学之书。自是大讲西学,始尽释故见。1888年,他第一次上书光绪皇帝,历陈中国处境危险的真相,建议皇上取法泰西,实行改革,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石"的三点建议。

  康有为的这次上书因九门深远,终不得达。他在心灰意冷之后,决定回广东通过讲学培养人才、凝聚力量,创造与完善关于变法图强的理论体系,然后再谋发展。当此时,他因人介绍于1889年冬在广州与廖平相识,“两心相协,谈论移暑。”于是康有为尽弃其学而学焉,决定利用今文经学的特点来对传统文化进行新的阐释,以创建和完善他关于变法图强的理论体系。1891年,他循弟子之请,在广州长兴里设万木草堂开始讲学,讲学内容主要是中国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以研求救中国之法。同年,他在弟子的协助下,刊行《新学伪经考》,之后又作《孔子改制考》,通过对中国文化传统的重新阐释,创造性地建立了变法维新的理论体系。

  在《新学伪经考》中,康有为抨击清代正统学派乾嘉诸老的汉学——所依据的儒家经典并不可靠,以釜底抽薪的手法否定正统学说的权威。他祖述廖平的学说又有新的发展,以为西汉并无所渭古文经学,东汉以来的所谓古文经学,皆是刘歆为了王莽"新朝"改制而伪造的,与儒家之祖孔子并无关涉,故名之日"新学伪经"。这就通过并不太复杂的历史考证方法,打掉正统学派所尊奉的古文经典的神圣灵光,而断定这些古文经书只是"记事之书",而淹没了孔子作经以托古改制的原意,孔子之道遂亡矣。在康有为的笔下,孔子伊然成为代天行道的教主。

  在《孔子改制考》中,康有为通过对今文学经典的研究,断定《春秋》为孔子改制创作之书,正面阐发被古文经学所淹没的孔子托古改制的微言大义。他指出,孔子以前的历史,是茫然无稽的,孔子创立儒教和当时诸子百家一样,都试图通过托古的方式重建自已理想中的社会。他说:"六经中之尧舜文武,皆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托,所谓尽君道,尽臣道,事君治民,止孝止慈,以为轨则,不必其为尧舜文武之事实也";"六经中先王之行事,皆孔子托之以明其改作之义。"这就轻而易举地将孔子的偶像作为自己变法维新的王牌。

  康有为试图通过对文化传统的重新解释,寻求变法维新的历史依据。他在貌似不谈政治的掩护下,借助学理的研究开通了政治变革的道路。诚如梁启超对乃师所分析的那样,康有为的这两部著作不乏武断、强辩之处,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借抹杀或曲解证据,其对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从我,以证明自已的观点。就学术研究本身来说,康氏的著作有多少价值确实令人怀疑,它使本来已经相当混乱的今古文学问题更加混乱不堪。但是就学术研究所产生的政治影响来说,康氏抽空了正统学派的学术根基,启发学者务必持一种怀疑态度,一切古书皆需重新检查估价,这无疑是向晚清学术界已沸腾的油锯里撒了一把盐,引起各方广泛注目,实思想界一大飓风。

  康有为重新阐释儒学传统,给原本保守的儒家思想赋予革旧图新的积极内容,获得了空前成功。1898年,清政府在民族危亡之际不得不接受康有为的建议,于是轰动中外的戊戌变法运动正式开始。在这场运动中,康有为充分利用光绪皇帝赋予他的权力,接二连三地提出不少有关改革的建议,就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个方面的除旧布新进行了通盘设计。在文化方面,康有为着力抨击八股科举蔽固人才,学非所用,为空疏迂谬之人所共托,无济世艰。废八股为国家之大利,守旧无用之人所不利。建议尊孔子为改制圣主,请定孔教于一尊。

  然而由于利益方面的原因,光绪与康有为的改革运动仅仅进行了一百天,便在西太后的军事镇压下全部破产。维新运动的主力六君子遇难,康、梁等人只好在外国势力的庇护下流亡国外。康有为倡导并主持的维新政治运动的失败是他个人的悲剧,更是中国社会历史的大悲剧。这一结局早在康有为构思变法的思想理论体系时即已呈现,只是他自己无从自觉而已。因为康有为一方面期望中国学习西方谋求变法,另一方面,他又寄希望于与西方思想文化体系截然不同的中国传统文化,指望从中寻求帮助,促使改革成功。就中西文化的比较和利用传统文化的资源而言,康有为获得了成功,然而正是这种成功本身导致了他个人乃至全民族的悲剧。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以孔子为思想代表的儒家学说,二千年来发生急剧性的变化,后期的思想面目与孔子本身不说风马牛不相及,但相差甚远是谁都不怀疑的事实。只是有一点,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孔子和儒家学说的最高统治地位虽然不时面临来自外部的挑战,但几乎始终不曾动摇过。就这种历史条件来看,康有为借重孔子,把孔子打扮成托古改制的圣主,通过重新阐释儒家精神,以求在孔子的权威下获得知识分子大多数的认同,这当然对打击顽固守旧分子,解放思想,扫除改革的障碍超过积极的作用。不过,孔子及儒家思想既然可以阐释为托古改制,也为守旧分子对改革的攻击提供了借口和理论上的依据。事实上,康有为的反对派在对他进行攻击时,也无不借孔子为招牌,以为康有为擅改孔子和儒家精神,罪不容赦。如《翼教丛编》的作者就曾明确地指出这一点,他们说,康有为之徒,煽惑人心,欲立民主,欲改时制,乃托于无凭无据之《公羊》家言,以遂其附和党会之私智。他们也借重孔孟的招牌,以康有为相同的手段重新塑造孔子的形象,重新解释儒家的精神,鼓吹纲常名教为千古不易的定律。并指责康有为擅解儒家精神,鼓吹君主立宪与孔子的事君以忠、孟子的保民而王的精义大相径庭,是非驴非马的议论,中无此政,西元此教,故恐地球万国将众恶而共弃之。显而易见,康有为试图借重儒家文化以谋革新虽逞一时之便捷,而最终失败也正在于此。那么,康有为和他同志在当时是否完全没有看到这一点呢? "

  康有为和他的同志差不多都生长在传统文化的背景下,他们对西学表示过无限的向往与渴慕,主张向西方学习,但他们割不断与传统文化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何况他们是出于现实的需要而构筑思想体系,不可能冷静、从容不迫地从事中西文化的研究和比较,而只能匆忙地从古今中外各家各派的思想学说中尽量寻觅适合现实需要的理论武器。此点诚如梁启超后来所反省的那样,康有为等人生于此种"学问饥荒"之环境中,冥思苦想,欲构筑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学派,而已为时代所不容。盖固有之旧思想既根深蒂固,而外来之思想又来源浅薄,汲而易竭;其文细灭裂,固其宜矣。有鉴于此,康有为等人不能不从传统文化中寻求理论文恃。比如他所演绎的《公羊》三世说的历史进化论,与其说是他接受了西方近代进化论的思想,不如说是他受西方自然科学的启发而大胆发掘传统文化的结果。在那种条件的制约下,他们不可能与传统实行彻底的决裂,而只能在传统幽灵的庇护下进行改革。

  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不消说了,即便是"冲决网罗"的斗士谭嗣同也同样如此。谭嗣同早年倾心于旧学,后来较多地接受西方自然科学的知识,三十岁之后,其学洒然一变,前后判若两人。当此时,又值中日甲午战争,地球全势忽变,谭嗣同的学问更大变,毅然与旧学决裂,走出传统文化的营垒,加入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先进的中国人的行列,用获得的西学直接对传统文化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大胆反对传统社会忠孝节义及三纲五常等伦理观念,其激烈程度远远超过康有为、梁启超等同时代的人。他虽然连欧洲启蒙运动的思想家卢梭之名也未梦见,但他指责君主为"独夫民贼",常以为中国二干年来之政治为强盗政治,皆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儒学,皆荀子之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交相资。又以为二干年来所谓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延续至今,更为剧烈。凡此,无疑与卢梭的理想暗合,表现出对传统社会、传统文化的批判精神。然而另一方面,谭嗣同无法摆脱传统文化的束缚。他对康有为所发明的《易》、《春秋》之义,穷大同太平之条理,体乾元统天之精义,深表佩服,不仅称康为"一佛出世","孔教之路德",自称"私淑弟子。,而且由此"乃服孔教精义",寄希望经过康有为路德式的宗教改革,使儒家文化在新的条件下继续发挥作用。

  简言之,正是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诸八对传统文化的依恋与幻想,才是导致维新变法运动失败的最深层的原因。传统文化在这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是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

  康、梁、谭等人以今文经学家的立场重新解释儒学传统,从事维新变法的政治运动,结果以失败而告终。今文经学的价值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怀疑。

  对今文经学价值的怀疑当然并不始于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事实上,早在康梁等人钟情于今文经学的时候,就有人对他们的做法表示过严重不满,尤以乾嘉汉学之余绪最为典型。

  乾嘉汉学虽经今文经学的打击在晚清开始式微,但作为一种学术思潮和派别,在晚清学界依然有很大的势力。如俞樾、孙诒让、王先谦、章太炎等,都是当时最为著名的古文经学大家,在学术上的影响都相当大。

  俞樾治学私淑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以正句读、审字义、明通假而见称。著述极多,对学术界影响较大者有《群经平仪》、《诸子平议》及《古书疑义举例》等。这几部书基本采用王氏父子的研究方法,并有所发明,其价值不在王氏父子的著作之下。其弟子知名者有章太炎等。

  孙冶让可以说是清代最后一位朴学大师,他一生著述甚多,主要有《周礼正义》、《墨子闲话》等。由于他治学严谨,论断精当,极受学界所推重。章太炎称其为"一代大宗"。其为学不偏不觉,务求其实,务求其真,既广存旧说,又匡谬纠失;既充分尊重他人之善,又确审证据之来源。尤其是他对《周礼》的训释成果远在汉唐注疏之上,其中许多问题都得到比较合乎惰理的解决。

  至于王先谦,他是继阮元之后集大成的学者。他所主持完成的《皇清经解续编》,是继阮元正编之后最重要的经学成果的汇集,是研究经学必备之参考书。他如《汉书集解》、《后汉书集解》等,也对中国学术史、经学史的研究有相当重要的贡献。

  上述诸人基本上都是以纯学者的面貌出现在晚清学术界,真正有学术功底而又具有思想家的性格和贡献的要数章太炎。章太炎起初是康梁政治思想的同情者和支持者,但在学术上他却几乎从一开始就站在康梁的反面。他认为,中国的改革与发展不可能依靠清政府从上而下地进行,更不可能依靠传统文化的权威进行。中国问题的真解决,必须有待于借助国际力量,吸收外来文化,兼容并包,创造一全新的文化意识,动员各阶层有影响的力量,联合一致,揭露乃至推翻以西太后为首的满清统治集团中的守旧势力。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他又倡言以孔子的后裔作中国的虚君,以满清皇帝作为客帝,以此恢复汉民族统治的法系,又照顾到满族人实际统治中国的现实。到了1900年,他的思想更进一步,开始持坚定的排满反清立场。

  在文化上尤其是经学上,章太炎与康有为的区别更是明显。他早年接受过传统文化的系统训练,较早即以古文经学的传人名家。在学术上受到康有为今文经学的刺激,便愈加坚定古文经学立场。然而由于他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只是一位有学问的革命家,因此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几乎从来不以认识历史真相为唯一日的,而是以认识历史真相作为实现最直接的政治理想的手段。所以,他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并无一定之规,而是因时而变。章太炎接受了迸化论和西方近代科学之后,较早开始以西方新方法重新阐释中国文化传统,揭露康有为假孔子而进行的托古改制是对人民的愚弄。他认为,六经皆史之方,治之则明其行事,识其时制,通其故言。换言之,儒学典籍均为古代国家政典,既无神秘的意味,更不四孔子删定而成为后世之成法或神圣经典。孔子固然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教育家和思想家,但决不是完美的上帝互产人。他既缺少知识分子应有的独立人格,也往往因其思想的负面影响而对后世产生一些相当消极的作用。因此对孔子的学说必须批判地进行分析,既要看到其思想的积极意义,也董看到其消极作用。尤其重要的是,要将孔子的思想与其同时代的诸子的思想进行比较研究,以诸子之长补儒家学说之短。然后在揉合中西的刚提下,重新建构中国文化的新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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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为九子能

 楼主| 发表于 2011-1-20 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节 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的冲突
  武昌起义不久,迫于各方面压力,清政府终于宣布自动放弃政权,延续二百余年的清王朝成为历史的陈迹,持续二千年之久的皇权专制体制也一去不复返,中国由此而转入民主共和时代,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似乎也必将由此而加速。

  然而由于这一过程来得过于迅猛,中国人在经历了短暂的欢欣鼓舞之后,反而变得越来越失望,于是有反共和主义的情绪,于是有帝制复辟,于是有尊孔思潮的盛行。所有这些不能不引起人们的重视与思考,人们经常要提问题是,中国究竟向何处去呢?

  一种意见认为,中国应该继续向前走。因为辛亥之后的一系列问题不仅不能归罪于革命,恰恰相反,正是革命不彻底的结果;另一种意见认为,中国问题的根本解决恐怕不能单纯采取革命的手段,更不能不顾及中国国情而盲动,要尽快地恢复秩序和稳定,就要充分考虑中国的国情,恢复旧有的形式,然后再以渐进的方式推动中国的进步与发展。前一种意见无疑是革命的,后一种意见则是保守的复辟思潮。

  依据二十世纪形成的价值观念,革命的等于进步的;保守的、复辟的等于反动的、落后的。然而历史的发展并不以这种判断为唯一取向,革命的主张虽然给二十世纪的中国带来许多好处,但其负面效应也随着这个世纪将结束而日趋明显。相反,保守的主张虽然在辛亥之后只是县花一现,但其思想的影响却随着这个世纪将结束而愈加持久和深远。这一奇特现象颇值得玩味。

  辛亥革命对中国的冲击是多方面的,其中影响最大的当属推翻君主政体,建立民主共和政治。它的意义不同于中国历史上常见的改朝换代,也不仅仅限于赶跑了一个皇帝,而是从根本上动摇了大多数中国人的信仰,使中国人特别是那些从传统文化氛围中走出来的中国知识分子阶层一时间觉得无所适从,既对新的世界感到迷惘不解,又不可避免地对中国传统社会怀有眷恋之情。

  在中国传统社会,君主政体远非一种当然现象,而是因中国社会条件的特殊性从而使社会得以协调、稳定与发展的一种恨本条件。它在中国二千年的历史中的作用具有两面性,既有积极的意义,也有负面的效果。它之所以得以长期存在,决非任何人为的力量所能左右,而是因为君主政体在本质上合乎中国社会存在的需要,与中国传统社会的血缘政治、宗法政治以及小农经济形态相吻合。君主政体并非仅仅关涉君主个人,也不仅仅关涉某些利益集团。在中国绝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君主是中国秩序和谐与持续稳定的保障和象征,它的功能不仅有助于确定政治秩序,而且有助于社会公众理解人生和世界的整体的意义秩序。

  正是基于中国人的意义世界存废的原则性思考,故而在辛亥革命前后的若干年里,保皇与复古的思潮就不局限于政治层面的反动与革命、保守与进步的意义,而是关涉到如何在充分把握理解中国国情的前提下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与发展。1912年6月,当君主政体被废除不久,康有为就预言,共和制度虽美,民治虽正,但中国数千年来从未实行过,中国的老百姓对共和为何物也根本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迅速实行此种制度,其结果可能与推行者的主观愿望相反,老百姓得到的可能不是共和的实惠,而是一种新的祸害。换言之,康有为并不坚持认为帝制优于共和,而是强调中国的国情实在没有达到共和的水平,如此骤行共和,则可能适得其反,不仅无法收到预想的效果,甚者可能延误中国进步与发展的时机。

  在他看来,共和也好,帝制也罢,要必以有利于中国发展为依据,而不应仅仅停留在名词的优美动听上。在中国传统社会生存方式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革的时候,政治体制的变革应当慎之又慎,否则后患无穷,变不如不变。

  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确实不失为一重要的选择。然而问题在于,中国毕竟有几千年君主专制的历史,当时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毕竟尚不具备民主共和的知识和经验,因此,天子一旦从人们的心目中消失,中国的政治生活不可避免地乱了套,因为这时的国家元首没有获得通常那种思想意识上的公认,来行使最终的权力。由一个朝代体现出来的统治权,毕竟比宣称的人民的统治权更为具体和明确得多,特别是因为当时还没有什么选举过程来把权力的某种形式赋予人民的时候,情况更是如此。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辛亥革命之后的复辟思潮,就不能不承认他们的主张或许有不尽合理之处,但也并不完全是无的放矢,而是中国人意义世界从总体上瓦解之后的本能反映,只是他们以复辟旧有的秩序来回应这种危机,未免显得其智慧资源的贫乏乃至枯竭。

  中国人在辛亥之后意义世界的丢失并不仅仅表现在君主政体被推翻这一个方面。事实上,意义的丢失只是中国人信仰危机的一部分,是中国人信仰危机在政治层面的凸现。这种现象之所以发生和如此严重,除了现实政治的不如人意外,最主要的在于中国人旧有的价值体系的崩溃。

  辛亥之后,中国政治并没有走上正轨,军阀擅权,武人专制,中国在推翻了满清皇帝之后,除了民族主义在理论上和实践上获得了胜利之外,政府的权威丧失殆尽,中华民国在事实上深受中央政权衰微之苦。辛亥革命使政权的实质并无改变,却由于甩掉一个作为权力象征的清朝皇帝,反而造成了公开的军阀割据,内战不已,人民的生命和权力连起码的保障也没有,现实走到原来理想的反面。中华民国仅仅剩下一幅空招牌,人民的处境甚至远远不如革命前平静、安宁。

  权威信仰的危机,是当时急剧变化的政治形势下的必然产物。千百年来,中国人习惯于在圣明天子皇恩浩荡的荫庇下生存。旧的皇帝推翻了,新的权威建立不起来,一般国民如丧考妣,社会精英一筹莫展,人们开始怀疑革命是否必要,进而思考如何在中国现实条件下建立新的权威,以稳定中国的社会秩序,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于是有政治强人袁世凯出来接替孙中山为中华民国大总统。

  袁世凯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共和主义者,他虽然在当总统的第一年中真诚地遵循他就职时的誓言,但他信仰的转变毕竟程度很浅。因此当他以为共和政体无法实现他期望建立的权威政治时,他使开始对共和政体本身进行怀疑。他总觉得中国秩序的混乱不已,除了地方势力的破坏外,主要是因为中国人信仰体系的崩溃。要使国人在中国的未来发展模式上建立共识,首要的问题自然是要寻找到一种既合乎中国国情,又有益于中国进步与发展的学说作为官方意识形态,作为中国人价值取向的参照系。

  在当时,西方的自由民主等思潮虽然大量输入,并逐步在知识分子层赢得了相当多的信仰者,但对绝大多数中国人特别是下层民众来说,自由民主尚是一个十分陌生的东西,国人不仅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甚至没有这方面的常识。因为即使在此后的若干年里,连《新青年》一班人和晚年的孙中山都一再抱怨中国人民智力低下,期望以改造国民性作为解决中国问题的突破口,逞论民国初建的时候呢!

  自由民主在民国初年尚不足以成为中国人价值体系的参照,袁世凯别无选择地只能在共和政体的框架内,利用传统文化的资源完成意识形态的重构,欲以孔子的教义作为中国的民族精神。据他的解释,中国旧有的纲常伦理不仅合乎中国国情,而且也并不与共和政体相冲突,甚而更有助于解决当时的问题,有助于重建国人的信仰体系。于是在辛亥革命之前已受到进步知识分子质疑乃至批判的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学说,再一次引起人们的注目,成为人们尤其是知识界讨论的对象。

  按照孙中山等革命党人的说法,在推翻满清、建立民国之后,凡我国民,均应"涤旧染之污,作新国民"。也就是说,民国旗帜下的国民应该具有全新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孙中山的这种期望,就其理想而言,固然是善良而合理的,民主共和政体下的国民确实应当树立全新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只是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的变化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不能不受到政治体制变动的影响,但在根本点上,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毕竟只能是当时社会经济状况的产物。这里既有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的发展与变化,X有其既往观念的历史继承性。

  很显然,辛亥革命虽然给中国带来急剧的政治变动,但社会经济的状况并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发生根本性的变动,人为地、凭借于行政命令的手段去改变人们的观念,除了进一步导致社会公众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的紊乱外,又能有多少实际效果呢?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在政治变动之后不应当积极地去改。变意识形态,恰恰相反,为了使政治上的变动得以长期维持,就必须积极稳妥地从事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革命。当辛亥革命获得政治上成功之后,理所当然地应该改造与共和政体不合的那些意识形态。问题在于,辛亥革命之后在意识形态领域里进行的革命毕竟发生在仓促的过程中,因此其选择的标准只能屈从于政治上的需要,而无法顾及社会经济状况。比如民国教育的开创者蔡元培,虽然有意将教育分为隶属于政治和超逸于政治的两大类,以为在专制时代,教育循政府的方针以标准教育,常为纯粹之隶属于政治者。那么逻辑的结论,旧的教育应当废弃,而代之以新教育。他在那篇具有纲领性意义的《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一文中说,"满清时代,有所谓钦定教育宗旨者,曰忠君、曰尊孔、曰尚公、曰尚实。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教自由相违。"既然不合与相连,那么当然应当废除。于是我们看到,辛亥革命之后社会的混乱、价值标准的紊乱,几乎莫不与中国传统社会以儒家学说为核心的纲常伦理观念的破坏密切相关。

  中国是以儒家精神立国的国家,自西汉以来的中国社会几乎一直以孔子的思想和儒家的学说作为治理国家的基本原则,儒学在中国虽然不是典型意义上的宗教,实际上千百年来已明显具有准宗教的意义。辛亥革命之后欲废除孔子和儒家思想作为治国的原则,而代之以民主共和。这不仅关涉到如何对待中国的文化遗产和智慧资源,而且势必触及中国社会公众的信仰问题。换言之,以政府的权威强行要求人们信仰孔子和儒家学说固然与信教自由相适,而以政府的权威强行要求人们改变对孔子的尊奉也很难说与信教自由相一致。对孔子的尊奉与信仰是千百年来自然形成的,这一事实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政府的倡导,而在更大的程度上则取决于中国社会的经济状况,是中国人的社会存在决定了中国人的信仰。因此,关于孔子学说的存废问题便不是人为的力量所能决定的,只能有待于社会经济状况的根本改观。

  1912年初,南京临时政府依据民主共和的原则颁布一系列法令,要求各地小学废止读经和跪拜孔子之礼,禁止使用前清学部颁行的各种教科书,要求学校教员遇有教科书中与共和宗旨不合者,可随时修改,禁止讲授。这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为资产阶级民主教育扫清了障碍,有助于共和精神的宣传和普及。然而正是这一激进措施,不仅为守旧势力的反击提供了口实,而且导致了国人的信仰危机,使革命事业渐渐地失去了群众的支持,革命理想与群众的实际觉悟水平相差太远,社会公众在新的信仰无法确立之际,要么是归复旧的信仰,要么是无所适从。因而在一定意义上说,辛亥革命之后社会秩序的长期混乱,除了其他种种原因外,不能不承认与南京临时政府文化政策方面的某些失误或仓促决策有着一定的关联。

  南京临时政府颁布废止读经和尊奉孔子的命令,在社会上引起强大的反响,首先起来反对的当然是来自旧的营垒。1912年10月7日,陈焕章、沈曾植等人在上海发起成立"孔教会",宣称目击时事,忧从中来,俱大教之将亡,而中国之不保也。因此他们创设孔教会,以讲习学问为体,以救济社会为用,希望以此挽救人心,维持国教,大倡孔子之教,聿昭中国之光。至少在感情上对废止孔子学说表示了无限的隐忧。同年,王锡蕃、刘宗国等在济南发起成立"孔道会",推康有为为会长。翌年4月27日,徐世昌、徐棋在北京成立"孔社",以阐扬孔学,讲求实用,巩固国基为宗旨。10月3日,沈维礼等在上海发起成立"环球尊孔总会"。几乎与此同时,严复、马其郝、夏曾佑、林纤、吴芝英、梁启超等学界名流二百余人发起成立"孔教公会"。一时间,尊孔的呼声甚嚣尘上,尊孔的势力遍及中国。

  这些提倡尊孔的人政治主张虽有差异,但在根本点上,他们一致认为孔子的学说代表了中国人的文化精神,是中国社会秩序得以恢复和持续稳定的根本条件,其思想原则不仅合乎帝制时代,即使与民主共和的原则也并无根本滞碍。陈焕章说,今日国体共和,以民为主,更不容违反民志,而为专制帝王之所不敢为。且共和国以道德为精神,而中国之道德,源水孔子,尤不容有拔本塞源之事,故而中国仍应当以孔教为国教。在这些人看来,孔子的思想与理想不仅与共和国的原则相合,而且正足以在共和的原则下解决中国当前所面临的实际社会问题。

  一般说来,这些尊孔倡导者并不反对以自由平等为基本内容的共和原则,他们承认这些原则迟早都应当在中国得以实现。因此,他们反复论证的也只是这佯两点:一是实现共和理想的手段与途径离不开孔子学说;一是孔子的学说合乎自由平等、民主共和的理想。

  在谈及前一问题时,尊孔者无不基于辛亥后社会秩序严重混乱的事实,主张今日保教中国之亟图,在于整纲纪,行法令,复秩序,守边疆。万事之本,莫先于弥暴乱以安生业。因为即欲进而讲自由平等、幸福文明,也必须在弥乱之后始能成功。天下未有举国日乱而能得文明幸福平等自由者。今不救弥乱,以保内对外,乃先求文明平等自由自立,则航断流绝港而无由至,何其颠倒哉?在他们看来,文明自由平等自立并不单是西方人的理想,也应该成为中国人的追求,只是中国人在进行这一追求时,无疑应当先求不乱,而后求治。

  辛亥革命之后的社会秩序混乱,不独表现在政治、军事方面,而且表现在社会公众的价值取向和道德标准上。因此如何尽快地收拾人心,统一观念,重建中国人的价值体系,便成为当时意识形态领域中的迫切问题。从当时的实际情况看,共和原则下的新观念与新道德在新知识分子阶层拥有一定的影响力,但对中国绝大多数人特别是中下层人来说,新道德与新观念毕竟影响甚小,民权自由等说,不过最近数十年留学生所倡导,尚不足以成为社会道德的主流。出于最现实的考虑,尊孔者主张,今欲存中国,必先救人心,善风俗,拒邪行,放淫辞。而欲做到这些,舍孔教则无从下手,也不可能成功。他们在尊重事实的前提下,强调"国体虽更而纲常末变,康有为在《孔教会序》中说,民主立宪、君主立宪、君主专制,此为政体高下之分,而不是政事美善之别。专制体制也并不是没有好的规矩,共和政体之下也并不是没有不良的政治。政治法律,皆以习惯而成,是以圣人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其要在去甚、去奢、去暴。依然主张以中国传统的政治法律、道德观念去规范人们的行为,从而实现社会的稳定,并进一步达到真正的共和。孔道会上大总统书说,中国由专制一跃而为共和,上等社会之人,尚多以为骇怪,乡里无知之徒,多以民国告成,古昔之法制、人类之纲常皆可废除,因而恣肆狂悍之风,突决破败之象,日甚一日,推原其故,盖由于人心无道德之标准。对一个社会来说,绝大多数成员没有道德标准,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其实,持这种观点的在当时也不仅仅限于后来以尊孔为名的守旧人士,即使在革命阵营内部,对社会秩序的混乱不宁也有较为深刻的认识和反省,也认为应该以中国旧有的伦理道德规范人们的行为。章太炎指出,国体虽更为民主,而不欲改易社会习俗,亦不欲尽废旧时法制,此亦依于历史,无骤变之理也。清之失道,在乎偏任皇族,贿赂公行,本不以法制不类失之。旧制或有拘牵琐碎之处,纲纪犹自肃然。显然并不认为中国旧有的道德观念应该完全废除。

  既然恢复秩序,实现共和理想的手段与途径离不开孔子的学说和中国旧有的纲常伦理,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孔子的学说是否合乎自由平等民主共和的理想。换言之,孔子的学说与民主共和的原则是否存在根本的滞碍?

  依据后来批孔者的意见,孔子的学说或儒家精神不仅与民主共和原则毫无相通相容之处,而且处于根本对立的两极。他们认为,孔子的学说是"帝政主义",儒家的精义在于谗识帝王,以维护一己之私利,与共和精神背道而驰。易白沙在《孔子平议》中说,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孔子少绝对主张,易为人所借口;孔子但重做官,不重谋食,易入民贼牢笼,为独夫民贼作百世之傀儡。另一批孔名将吴虞在分析中国历史发展的实际情况之后也说,孔子的学说几乎一直没有超过积极的作用,中国自秦以来,以愚百姓为上策,这一基于儒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统治路线,实在是中国千百年来的最大失误,既没有造成完全之国民,且笼罩天下后世,阻碍文化之发展,以扬专制之余焰。民主共和的基本前提是培养国民独立自主之人格,而中国传统伦理观念向以三纲五常之说为之大原,其基本精神,便是为了维护传统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这与民主共和的原则根本不相容。因此陈独秀认为,欲建立真正的民主共和制度,首要的问题在于启发国民的伦理觉悟,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只有在彻底排斥了以儒家伦理为主体的中国传统精神,民主共和的原则才能真正深入人心,盖伦理问题不解决,则政治学术皆枝节问题。纵一时舍旧谋新,而根本思想未尝变更,不旋踵而仍复旧观者,此必然之事也。

  然而在尊孔者看来,孔子学说或许在历史上超过某种不良的作用,为专制帝王所利用,但这不应归罪于孔子和儒家学说。因为从本质上看,孔子学说是好的,只是没有得到发挥而已。当今国体已更,民主共和的原则已经确立,此正是孔子学说得以真正发挥积极作用的时候。换言之,孔子的学说不但与民主共和理想没有丝毫滞碍,而且民主共和理想正与孔子学说相契合。在他们看来,似乎共和国能否持久生存下去,最重要的、最关键的就看能否尊奉孔子及其学说。

  批孔者对于孔子及其学说的最大不满,在于其为君主说法,缺乏民主精神。面对这一指责,尊孔的倡导者予以积极的回应。他们通过对儒家精神的重新阐释,着力发挥孔子的民主之义。陈焕章说,今之议者或谓孔教之道多为君主说法,与民主国体相左。此不知孔教为何物者也。孔子祖述尧舜,以托为大同,且自号素王以躬作民主,其他提倡民权之经义,实为各地大主教所无。这样,孔子教义不仅不与民主国体相左,而且正与民主国体相合,正足以作为民主国体的最高指导原则。

  在回答批孔者对儒家伦理的指责时,尊孔的倡导者反复强调,就儒家伦理本身而言,并没有压抑人性的主观企图,儒家伦理既基于中国传统社会的基本结构,又足以解决共和国所面临的一些复杂问题。他们说,自孔教之关系于一国者言之,彼但知尊孔教,将虑帝制之复生,而不知废灭孔教,则专制魔王必再出现于世。今中华人民之众,群生丢丢,何以为治?借孔教以为自治也。父子亲、兄弟和、夫妇睦,自家族推至社会,由社会推至国家,天下之治以此也。

  朋友则列在社会之中者,君臣虽废,然易君主专制为民主共和,政体不同,而人民忠爱国家,服从法律之心则一也。尊孔教以维持秩序,保护治安,共和政体正可由此实行。废孔教则国粹陵夷,人心不靖,伦纪荡然,相率为盗贼之举,落入禽兽之途。国民既顿失国民之程度,仁人志士所忧者,巨奸大慝所喜也。果如此,专制魔王必再出现于世。是则借口于君主之说,以废灭孔教者,必因废灭孔教之故,予人口实,反至破坏共和也。由此不难看出,至少在尊孔思潮的早期,在尊孔的一部分人的心目中,并不像传统评论所判断的那样,目的在于为帝制复辟制造舆论。资料显示恰恰相反,尊孔倡导者不仅立足于维持民主共和政体,而且他们尊孔的目的,也只在于防止帝制复辟,在于维护民主共和原则。

  辛亥后尊孔者对儒家思想精义的解释已明显不同于辛亥前的保守主义,他们实际上是站在民主共和的立场上对儒家思想进行现代性的发挥,故而可称他们为新传统主义,以有别于前此的文化保守主义。新传统主义者认为,国体的变动或许是不可更易的事实,但伴随着国体的变动是否一定要彻底推翻全部的文化传统呢?这种困惑当然反映了文化保守主义的思想倾向,但它在本质上却实际关涉到在进行现代化的过程中如何面对本民族的固有传统这一带有普遍性的问题。然而由于这批新传统主义者过于张扬固有传统的现代意义,更由于中国现代化的过程毕竟刚刚突破旧的牢笼而立足未稳,故而他们的理念不仅无法获得革命者的理解和同情,而且不可避免地引起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反感和批判。在新一代知识分子看来,中国现代化之所以裹足不前,除却其他复杂的国际国内背景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传统的负担太沉重,于是他们向传统发起了全面的进攻,在某种意义上确实造成了一个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全盘性的反传统主义的思潮"。

  平心而论,如果站在民主主义、科学主义以及社会主义等现代化的立场上看,中国传统文化无疑具有相当多的反现代化的因素,因此,适度地批判和扬弃中国思想传统的糟粕部分,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应有之义。然而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不仅科学的神话被打破,而且民主乃至西方国家的现代化经典模式也理所当然地受到中国人的怀疑。社会主义在中国的倡行是一显例,而五四之后不久所出现的倡明古学的中国文化复兴论也是一例。在中国文化复兴论者看来,他们并不是不要中国走上现代化之路,相反,他们坚信中国的唯一出路只在于如何尽早实现现代化,只是他们基于对西方现代国家经典模式的怀疑,强调中国的现代化道路不可能重蹈西方的覆辙,而应寻求一条合乎中国国情的现代化模式,对固有传统采取一种适度的保守态度,甚至期望在旧文化的老根上开出现代化的新枝。

  然而问题在于,如果新传统主义者仅仅停留在学理性的探讨,或者说他们也能像黄兴、章太炎、孙中山等人那样出于对民主共和的爱护和信仰而发掘传统文化的智慧资源,那么他们不仅没有错,反而正可补救辛亥革命这一政治运动之不足。只是这种假设毕竟不能替代或改变历史事实。辛亥后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除了少数人具有一定的民主共和信仰外,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相信民主共和的原则有可能与中国固有文化相调和。如康有为、陈焕章等人即是其著名代表。

  更值得注意的是,鉴于辛亥后微妙的政治背景和脆弱的民主政治基础,新传统主义者如果不能保持冷静的学术寸场和适度的锋芒,那么他们不是必然地被政治利用,便是被动地卷入政治漩涡。事实表明,辛亥后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并无明显的政治企图,然而由于他们的致思倾向是借思想文化以解决现实中的政治问题,故,而过分夸大思想传统的力量,强调秩序的恢复与重建唯一可以凭借的智慧资源在于那些业已被革命打破了的东西。这样他们那些在学理上并不太错的东西,一旦运用一旦运用于政治实践,其结果便极有可能走向其主观愿望的反面,使学理陷入 和进退尴尬和进退维谷的境地。袁世凯在通往帝制复辟的道路上,除了伪造民意等拙劣的手段之外,在相当程度上是按照国内外一些学者的指点而行事,他的尊孔祭天,他的帝制自为等重大活动,都有相当的学理基础,与新传统正义者的设计并无太多的歧异。但是当衰世凯将学理的探讨推向极端并运用于实际政治之后,他给中国带来的并不是学理探讨的必然之果,而是走向了反面。

  袁氏的帝制自为使新传统主义者蒙受了极大耻辱。它的失败本应当引起新传统主义者的高度警醒,但事实上却迸一步刺激了新传统主义者沿着借思想文化以解决政治问题的途径前进1916年9月11日,也就是在袁暴死之后仅一个月孔教会的领陈焕章再次上书参众两院,重提请定孔教为国教的事。11月12日,尊孔议员百余人在京成立"国教维持会"并掀起是势浩大的“国教请愿”运动。似乎在此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不仅与他们毫不干系,而且恰恰是没有按照他们的设计而行事的结果。然而在当时中国特殊的政治背景下,以恢复旧有的伦常观念为主要目的的尊孔运动在本质上并不能独立进行。例如,在此后不久,以复辟清王朝的统治为终生大业的张勋,便不止一次地联合地方军阀通电全国强行要求国会速定孔教为国教,甚至声称如再不通过国教案,他们就要以武力解散国会再三表示“安见宗教之战不于我国见之。”显然,他们是以尊孔为幌子,进行政治复辟的舆论准备。故而等到张勋复辟失败后,新传统主义者便不得不陷入极为尴尬的困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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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为九子能

 楼主| 发表于 2011-1-20 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 经学的终结与儒家思想的新开展
  辛亥之后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终于因政局的变动而以尴尬告终,但他们提出的那些问题并没有因其失败而结束。也就是说,当中国不得不面对世界而走向现代的时候,传统究竟有多大的作用,传统与现代是否就是对立的两极,传统难道就没有一点积极的意义吗?平心而论,无论新传统主义者的论证多么荒谬,多么漏洞百出,但他们所关注的这些问题本身无疑是对辛亥革命这一急剧性的政治变动所带来的负面效应的弥补和修正,因而其积极意义也不应低估。

  但是,由于新传统主义者过分张扬传统的积极意义,尤其是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学理的探讨不恰当地转为政治实践,故而伴随着袁世凯、张勋两次帝制复辟运动及其失败,新传统主义实际上陷入一种深深的危机之中。只是他们并无这种自觉,不仅不愿承担两次帝制复辟的责任,反而以为中国自辛亥以来所发生的种种问题都是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所造成的。换言之,在他们的自我感觉中,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门派的文化保守主义者,甚至相反,他们认为只有他们才真正找到了传统与现代、新与旧之间的连接点。这种状况正如《青年杂志》一卷一号《新旧问题》一文所分析的那样,中国自发生新旧问题以来,迄今无人对新旧三字下一确切的定义。在晚清,国中显分维新、守旧二党,彼此排低,各不相下,是谓新旧交哄之时代。辛亥后,守旧党之名词,早已随前清帝号以俱去,人之视新,几若神圣不可侵犯。即在倡言复古之人,也往往假托新又,引以为重。考究其实,则其一举一动无不与新又相抵触。因此之故,一切现象,似新非新,似旧非旧,是谓新旧混杂之时代。处此时期,非但是否不明,且无辨别是否之机会。这段分析虽然不尽准确,但基本反映了辛亥后包括新传统主义者在内的第一代知识分子在思想理论上的困惑与贫乏。

  辛亥后第一代知识分子的这种状况实际上预示着他们已不可能久占历史舞台,他们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必将让位于更年轻的一代知识分子。而当此时,新一代知识分子在积极参加了辛亥革命之后,并没有得到预想的结果,中华民国除了一幅空招牌外,民主共和与中国人实际上依然无缘。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新旧知识分子的分化已不可避免,新一代知识分子自动脱离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固有轨道,而探寻新的救国道路。关于这一点,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是陈独秀创办的《青年杂志》,即后来更名为《新青年》的那份刊物。不论它叫"青年"或"新青年",实际上都意味着新一代知识分子的意识觉醒,意味着他们不可能再循着者一代知识分子所开辟的道路前进。中国的未来或许应该走上一条新的道路,而这条道路的开辟似乎又只能依靠这批"新青年"。同样具有象征意味的是,《青年杂志》创刊号开篇便说,"国势陵夷,道衰学弊,后来责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似修身治国之道。"

  在《新青年》的早期,其人文关怀已不限于旧范畴的新旧之争。而是以现代化的理念为指导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重建当代青年的价值核心。他们在检讨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时,既敢于正面驳斥辛亥后新传统主义的观点,充分阐述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不相和合的方方面面,又敢于站在积极的立场上,以近代以来中国人从未有过的勇气宣布中国传统文化从总体上说已经严重落伍,不仅毫无积极意义可言,而且已经成为中国走向现代化的严重障碍。陈独秀曾形象地比喻说,当此除旧布新之际,理应从头忏悔,改过自新,在历史上画一鸿沟之界。此后,吾人自当一新其血,以新人格;以新国家;以新社会;以新家庭;以新民族;必至民族更新,吾人之愿始偿,吾人始有与其他民族周旋之价值,吾人始有食息此大地一隅之资格。如果说在当时真的存在一个全盘反传统的新思潮的话,那么,陈独秀的这段话无疑是最典型的代表和宣言书。中国传统文化必将在现代理性的法庭上接受审判只是一个时间问题。陈独秀和《新青年》的早期作者对中国文化传统的批判,无疑是站在现代理性的立场上,是以现代化的理念为指导而进行的文化重建工作。在他们看来,中国的现代化运动之所以从十九世纪中叶以来裹足不前,除却复杂的国际国内背景外,更深层的原因恐怕只在于文化方面。按照陈独秀的分析,中国的现代化运动在根本点上起源于中西社会的接触和西方文化的输入,但由于中国文化的根性过于深厚,中国社会与文化对西方的反映相当迟钝。天朝上国的虚骄使中国只能沿着器械一制度一文化这一曲折的道路缓慢地爬行,而不能从文化的根本上 价值观念的重建入手。因此,他强调,自西洋文明输入吾国,最初促吾人之觉悟者为学术,相形见绌,举国所知;其次为政治,年来政象所证明,已有不克守缺抱残之势。继今以往,国人所怀疑莫决者,非彻底之觉悟,盖犹在倘恍迷离之境。故而陈独秀大胆断言,"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

  从各国现代化的实际进程尤其是那些后发国家的情况看,伦理的觉悟即价值观念的重建确为至关重要的问题。也就是说,如果人们的伦理价值观念不能随着已经变化了的社会经济状况而变动,那就不仅有观念滞后社会之嫌,而且伦理价值观念的反作用必将阻碍社会的发展。以此反观中国的文化传统和社会现实,我们不能不承认陈独秀和《新青年》的早期作者对文化传统尤其是传统价值观念的批判确有震聋发聩的作用,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抓到中国现代化之所以长期裹足不前的关键。正如陈独秀所分析的那样,现代生活以经济为命脉,而个人独立主义,乃为经济学生产之大则,其影响遂及于伦理学。故现代伦理学上之个人人格独立,与经济学上之个人财产独立,互相证明,其说遂至不可动摇;而社会风纪,物质文明,因此大进。中土儒者以纲常立教,为人子为人妻者,既失个人独立之人格,复无个人独立之财产。此甚非个人独立之道也。个人之人格独立既不完全,财产之个人独立更不相涉。鳏寡孤独有所养之说,适与个人独立之相违。西洋个人独立主义,乃兼伦理经济二者而言,尤以经济上个人独立主义为之根本。言下之意,中国传统的伦理价值观念与现代生活不仅不合,而且相反,故在彻底排斥之列。

  中国自古以来圣圣相传的伦理道德观念在几千年的历史演进过程中确曾超过巨大的作用,但不必否认的事实是,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伦理道德观念中必然会有一些被淘汰,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需要注入一些新内容。然而由于这种伦理体系的整体不可动摇,遂使某些改造、重塑并不可能从根本上减弱这种伦理道德观念的作用。尤其是站在《新青年》早期作者的立场上看,中国旧的伦理价值体系非无优点,而缺点则正多。尤其是与西方近代社会之绝不相容者,为其一贯伦理政治之纲常阶级说。此不攻破,中国之政治法律、社会道德,俱无由出黑暗而入光明。基于此种考虑,他们当然无法顾及传统伦理价值体系的整体意义,而试图予以全盘推倒而重建合乎现代人需要的新的价值核心。吴虞说:"不侵常谓孔子自是当时之伟人,然欲坚执其学以牢笼天下后世,阻碍文化之发展,以扬专制之余焰,则不得不攻者,势也。"

  正是基于这种现实政治的感受,《新青年》的早期作者们对中国传统文化发起了全面的攻击,其全盘反传统的倾向至为明显。然而由于他们除了借用进化论的思想武器之外并无新的理论凭借,因而使他们的全盘反传统的论证不能不留下甚多理论漏洞。一方面,他们的所谓现代理性实际上等同于西方精神,而他们的现代化诉求便实际上只是如何西方化的问题。也就是说,他们看到了东西文化间的根本区别,但不明白这种区别的民族、时代差异,而相对武断地认定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全盘不合乎现代生活,表现出一种过于焦躁的情绪。陈独秀在《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中写道,正方风土不同,而思想遂因以各界。世界民族多矣,以人种言,略分为黑白;以地理言,略分为东西洋。东西洋民族不同,而根本思想也就只能各成体系,若南北之不相并,水火之不相容。将东西文化的差异视为根本对立的两极,二者之间毫无相通相容之处。

  东西文化间的差异是一种木然的事实,但这种事实似乎并不意味着在价值判断上的孰优孰劣。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这样说,一定的文化只能是一定环境的产物,中国文化的产生与发展只能是中国两千年来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在中国两千年来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没有发生根本性变革的时候,它的文化便只能是与其经济生活方式相吻合的东西。实在说来,如果不是中西社会文化开始接触,似应承认中国文化在几千年的历史上功不可没,它的自调机制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地保障了文化与社会的相对一致性,而且在相当程度上促进了中国社会经济的稳步发展。因此说,中西文化之异虽为本然的事实,但并不能由此而断定西方文化绝对地优于中国文化,中国人只能尽弃其学而学焉。全盘反传统主义者这一至关重要的理论漏洞,实在预示着其思想体系的深刻危机。

  不特此也。由于全盘反传统主义者过于张扬传统的惰性,过于相信精神力量的反作用,因而他们在理论体系的建构上不能不留下另外一个重要漏洞。那就是即使人们可以像他们一样承认中国文化罪孽沉重,中国的伦理道德信条已成为社会发展与进步的严重障碍,那么人们也不必相信只有尽快抛弃这些信条和中国文化的全部才能前进。一方面,中国的文化传统确实已成为现代化的障碍,中国的进步与发展确实需要一次思想启蒙运动。正如吴虞所说,西方正因为有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才为数百年来西方宗教界开辟一片新国土;有培根、笛卡儿的新学说,才为数百年来学术界开辟一块新开地。中国的儒学不革命,儒学不转轮,中国遂无新思想、新学说,何以造新国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他的理由是,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与现代民主政治的原则不相合;孔子讲学不许间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与现代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的原则相冲突。所以,中国的进步与发展完全取决于能否将儒家学说彻底打倒,需要思想文化方面的一次彻底革命。正当全盘反传统主义者起劲地排斥儒家思想和传统文化、鼓吹向西方学习并全盘西化的时候,西方社会内部却爆发了具有毁灭性后果的问题。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打碎了中国人学西方的迷梦,而且使西方人对自身文化的价值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中西文化之间的关系也由此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此之前一个很长的时间里,西方人对于东方文化抱有一种极为严重的偏见,多以东方民族为劣等国民,偶或见有长处,则直惊呼"黄祸"将倾。

  有时对于东方人之言论持赞词者,也往往多出于好奇心或外交辞令而已。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粉碎了西方文明的权威,西方人自己对于其文明的真价值既有了怀疑,因而对于东方文明也能稍抱有一种谦虚的姿态。

  毫无疑问,西方人此时对于东方文明的好感,其立足点是以东方文明的优长之处去弥补西方文明之不足,决不意味着东方文明在整体上比西方近代文明高明,更不是要实行"全盘东化"。即便是那些对东方文明素来抱有好感的学者如罗素,他的关怀之所在也只是为了整治西方文明的弊病。罗素认为,东西方的接触可能对双方都是富有成果的。中国可以向西方学习必要的、最低限度的效率,而西方可以向中国学习某些沉思的智慧,这些智慧使中国持续地生存下来,而其他古老民族则都已消亡了。显而易见,罗素在这里并不是从学理的角度评判中西文化的利弊得失,而是出于对其民族文化命运的关怀提出向东方文明学习。

  罗素的这些想法在当时的西方思想界并不是孤立的文化现象。那时差不多的西方哲人都在思考着这些问题,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赞美孔子伦理之优越,而视西方伦理为纯粹的物质主义。这在西方人看来本是一件寻常事,它既不意味着西方文化真的走向没落,更不意味着只有中国文明才能拯救世界。恰好相反,西方哲人的这种态度与寻求正表明西方文化的生机与大度,表明西方文化的自我调控功能并未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摧残而失灵。

  可悲的是,西方人如此寻常的话头却深深地刺激了中国人,不仅使相当一部分中国人感到对西方文化的失望,以为西方文明不可学,而且更多人则陷入自我陶醉和盲目的乐观之中,似乎"中国人的世纪"真的要来临。尤其是孔子的那些道理和儒家学说,不仅能够带领中国步入新世纪,而且能够拯救西方文明,使世界步入先儒们梦寐以求的世界大同,于是他们竭力鼓吹儒家思想的新开展。和辛亥后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稍有不同,这批鼓吹儒家思想新开展的人物,不仅认为中国文化是解救中国问题的良药,中国的现代化只能基于传统的基础上起步,而且乐观地认为中国文化是拯救人类免于毁灭的唯一出路。辜鸿铭在《战争和出路》中不无自信地写道,西方人如果能够研究中国文化,就可以帮助解决现代世界最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要拯救西洋文明的破产。正是西方文化专言功利的特征,致使人类涂炭。甚至连对西方近代文明相当长时期表示倾心的严复,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西方哲人那些寻常话头的刺激下转而认为,"往闻吾国腐儒议论谓:‘孔子之道必有大行人类之时。’心窃以为妄语。乃今听欧美通人议论,渐复同此,"……可知天下潮流之所趋也。"他还说,西方文明说到底不过是"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而回观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泽被寰区。

  严复、辜鸿铭等人的认识在当时并不是孤立的文化现象,它既是对全盘反传统主义理论漏洞的修补,是对反传统主义的反动,也是基于对西方近代文明暂时破产的困惑而对辛亥后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思想遗产的认同和继承。他们和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稍有不同的地方在于,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基本认定西方文明不仅不合乎中国国情,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引起中国动荡的根源,中国当时最迫切的问题不是要不要走上现代化的道路,而是如何抵挡住西方文化的冲击,从而使圣圣相传的文化传统不致于在他们那一代人手中丢失。他们的人文关怀侧重点不是中国怎样向前走,而是如何对待文化传统这个沉重的历史包袱。

  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经过全盘反传统的冲击,其理论形态已不再引起人们的兴趣。然而由于全盘反传统主义理论体系的内在缺陷,以及其理论体系在现实中国缺少足够的可操作性,再加上此时西方社会内部所爆发的那些令人生畏的问题,于是人们的关怀点便不能不从外部移入内部,不能不思考既要使中国获得进步与发展,又要避免西方业已出现的那些问题。故而当他们在提出儒家思想的新开展的时候,当他们在竭力营构儒家思想的新体系的时候,他们已不能再像他们的思想前辈那样,竭力排斥西方近代文明,而是能够相对坦然地面对西方近代文明对中国文化的冲击,能够在一种比较适度的范围内主张中西调和,重建中国文化的新体系。就连曾经激烈反对张之洞中体西用说的梁启超在目睹了欧洲所遭受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惨状之后也不能不说,中国目前的责任就是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充西洋的文明,并叫它化合起来成为一种新文明。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说,儒学的价值可能并不像五四新文化运动主流派所批评的那样尽是糟粕,而其现代意义和价值可能正有待于我们去认识。

  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激进派确实有一种全盘反传统反儒学的倾向,他们把儒学与传统文化说得一无是处,以为中国的未来前途只能有待于中国能否放下老大帝国的架子,虚心地学习西方的近代文明。然而这种观点虽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所特有,但据此并不能代表新文化运动的全部。事实上,同样都是新文化运动中的人,他们的主张并不完全相同。比如新文化运动中稳健派如胡适,他虽然同样对儒学持一种严厉的批评态度,然而出于学者的理性态度,他似乎从来不主张将儒学彻底打倒,而主张持一种分析和批评的态度。他认为,中国几百年来的落后确实应该归罪于儒学,因为儒学在宋明之后仅仅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而无法再提供新的工具和方法。宋明理学的根本要义,或者说理学家们着意寻找的新方法,与西方近代以实证、实验为根本特征的科学方法相比相距千里。简言之,即便是儒家传统经典《大学》中的"格物致知",仍带有一种直觉主义的神秘色彩,所强调的知识"以积蓄学问开始引导至豁然贯通的最后阶段的方法"。到了十六世纪的王阳明,更将这一方法推到极端,宣布"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离开了心,即无所谓理,也无所谓物。很显然,王学的格物并不是以科学的方法去研究事物,而是去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

  对于王学的缺点,以及宋明理学中的全部争论,胡适有着较为明白和正确的认识,既看到了它们的不足,又着意发掘他们认识中的合理内核,以寻求与西方近代科学方法沟通的突破点。他认为,宋明理学的全部争论主要是关于"格物"两字究竟应作何种解释,以朱熹为代表的一派以为应解为"穷究事物之理";以玉阳明为代表的一派则解为"正心致良知"。前者的解释虽然十分接近归纳的方法,即强调从寻求事物之理开始,旨在借助于综合而获得智慧的最后启迪。但是,由于朱学缺乏实验的程序,忽略了心在格物中的积极的、指导的作用,朱学的逻辑方法对于中国新的哲学范式的建立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至于王学,由于把心看作与天理同样广大,又以演绎的方法部分地克服了朱学只见局部不见整体的缺陷,具有一定的价值。然而在根本点上,王学的逻辑理论与科学的程序和精神也是不两立的。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整个宋明理学不论其内部对格物致知有多少相异的解释,但他们无不把"物"训为"事"。这一人文主义的解释虽然合乎中国传统精神,但必然会造成忽视客观事物之理的倾向。因此,包括宋明理学在内的中国哲学,虽然有不少新的创造,但在根本点上都不可能突破经典儒家哲学的束缚,创立新的范式。故而胡适强调,宋明理学的出现虽为中国哲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机会,但结果却是中国哲学最不幸的事。宋明理学对"物"的人文主义解释,势必强化经典儒家哲学中原有的纯理性的和伦理性的部分,从而使以后中国哲学与科学的发展曾极大地受害于没有适当的逻辑方法。

  既然知道了西方科学的逻辑方法较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先进,那么是否意味着可以用西方的方法来直接填补中国方法的缺陷,或者说是否可以以"中体西用"的原则引进西方科学的方法呢?胡适认为,问题决不如此简单。如果一个民族因生存的需要被迫从其他民族输入新文化,那么这个民族必定会感到不自在,必定会激起、各种各样的强烈反对。同时,如果对新的文化的吸收不是有组织的吸收,而是用替换的形式,用外来文化取代固有文化,造成民族固有文化的消亡,这不仅不太可能,而且即使可能,也实在是全人类的重大损失。

  在胡适看来,文化的交流与发展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虽然现代的欧美文化较中国文化远为先进,但也不是可以盲目引进的,而必须使现代文化的精华与中国固有的文化精神真正联结起来,而不发生"排异"反应。为此,首要的问题是寻求彼此可以融通、联结的基础或契机。也就是说,必须在中国大地上寻找出一块可以嫁接欧美文化的土壤,并在这两种不同文化内在调和的基础上建立中国自己的文化新体系。

  那么,这块土壤在哪里呢?按照胡适的分析,儒家文化经过宋明理学的阶段,已充分证明儒学的生命力已经枯萎,因此在现代社会条件下,任何复兴儒学的努力都是无益的和徒劳的。中国文化的“未来”发展有待于从儒学的道德伦理和理性的枷锁中解放出来。

  怎样才能从儒学的枷锁中解放出来了胡适认为,必须满足下列两个条件,一是西方现代文化的大量输入,一是提倡非儒家的诸子学的研究,以减轻儒家一尊的束缚,开思想自由之风,并以非儒学派的恢复为基础嫁接西方现代文化。尤其是后者,胡适认为是绝对必要的。其理由是:第一,只有非儒学派的恢复,才能真正打碎儒家枷锁,才能使儒学真正回到它本来的历史地位上去。胡适的真实意思不是要将儒学彻底打倒,而是以恢复儒学在历史上的真实地位的做法排斥儒家一家独尊,把儒学作为思想史的研究对象,而不是意识形态的法典。第二,非儒学派的恢复之所以是必要的,是因为在这些学派中可望找到移植西方哲学和科学的最佳土壤。从历史的和发展的观点看,现代西方文化最重要的贡献,差不多都能从中国古代那些非儒学派的思想里找到遥远而高度发展了的先驱。

  基于这样的认识,胡适在他自己的学术实践中,一方面竭力张扬非儒学派的精神与方法,另一方面则从历史学的角度揭示儒家思想文化在历史上的发生、发展与变化。他到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辟头一竟是"中国哲学的结胎时代”,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这种“截断众流”的魄力在当时确实引起不小的震动,使读者自然觉得已有的历史并不可信,要想建立真实的历史就必须剔除儒家的正统观念,不能再把儒家经书当作万世的常道,而要对一切旧事物持现代理性的怀疑态度,彻底废除儒学的迷信偶像。于是有以顾颉刚为核心的"古史辨派"的兴起。

  古史辨派除了胡适的影响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学术源头,即钱玄同的思想影响。钱玄同曾是古文经学大师章太炎的得意弟子。后又接受今文经学疑古大师崔适的影响。由于这种特殊的学术传承机会,钱玄同对今文、古文两派都不满意,以为这两派都犯不从主观成见出发的错误,对于古籍的整理都不实事求是。他认为,今文经学由孔子学派所传衍,经长期的蜕化而失掉它的本来面目。古文经学异军突起,古文经学家得到一点古代材料,用自己的意思加以整理改造,七拼八凑而成其古文学,目的是用它作工具和今文家唱对台戏。所以今文家攻击古文经伪造,这话对;古文家攻击今文家不得孔子的真意,这话也对。我们今天该用古文家的话来批评今文家,又该用今文家的话来批评古文家,把它们的假面目一齐撕碎,方好显露出它们的真相。他将这些意思告诉他的门生顾颉刚,并谆谆告诫顾在治学时一定要从开始弄清一个目标,知道现在治经学最的任务不是要延长经学的寿命,而是正要促成经学的死亡,使得我们以后没有经学,而把经学的材料全数变成古代史、古代思想史的材料。他宣称,西汉董仲舒和京房等是系统经学的开创者,而我们乃是经学的结束者。我们要结三千年来经学的帐,结清了就此关店。这样,章学城等前辈学者所想往的将经学变成史学的前景就能实现。

  由于顾颉刚具有经学的训练和基础,因而他在胡适、钱玄同等人点拨下很快便心领神会。他充分利用乾嘉汉学的学术成就,开创疑古学的新领域,真正做到入经学之室,操经学之戈,以伐经学。他在1923年发表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大胆地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观点,认为传统的所谓中国古史,完全是后人一代代垒造起来的,并非客观真实的历史。这一创见在当时的学术界立即引起轰动,胡适、钱玄同、傅斯年、周予同、罗根泽等表示支持,并齐心合力考辨古史,出版《古史辨》丛刊,他们遂被称为古史辨派或疑古学派。

  古史辨派的工作就是推翻伪古史,他们的方法就是严格地不信任一切没有证据的东西。他们在儒家经学上的意义,就是将自东汉王充、马融以来,及至唐宋刘知几、欧阳修、郑樵、程颐、朱熹、王应麟,以及明代宋濂、胡应麟,清代姚际恒、阎若璩、康有为、崔述等人疑古惑经的学术传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发扬光大。他们在经学上的成就就是依靠科学的方法对中国传统社会具有宗教性的最高法典——儒家经典进行了科学的整理和批评,破除了它的神圣尊严,还其本来面目,从而扫除儒家经学在学术界的余威,使经学真的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而终结。

  五四新文化运动激进派对儒学的批评,尤其是古史辨派对儒家经学的清理,就其本意来说,当然是期望以历史的科学的态度对待儒学,如胡适所说是为了减轻儒术独尊的压力,以营建学术思想的自由空间。然而事与愿违,五四新文化运动激进派对儒学的偏见激起了文化保守主义者的责难和反批评,古史辨派对儒家经学系统的清理,实际上又启发了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真面目的重新认识,对其真精神的重新阐扬。诚如贺麟在《儒家思想的新开展》中分析的那样,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最大贡献在于破坏和扫除了儒家文化的僵化部分的躯壳和形式末节,以及束缚个性的传统腐化部分。但它并没有打倒孔孟的真精神、真学术、真意思,反而因其洗刷扫除的功夫,使得孔孟程朱的真面目更是显露出来。

  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以打倒孔家店相号召的胡适之先生,他打倒孔家店的战略,据他英文本的《先秦名学史》的宣言约有两要点,第一,解除传统道德的束缚;第二,提倡一切非儒家的思想,也就是提倡诸子之学。但推翻传统的旧道德,实为建设新儒家的新道德的预备功夫;提倡诸子哲学,正是改造儒家哲学的起点。用诸子来发挥孔孟,发挥孔孟以吸收诸子的长处,因而形成新的儒家思想。假如儒家思想经不起诸子百家的攻击、竞争和比赛,那也就不成其为儒家思想了。换言之,愈反对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愈是大放光明。这一点恐怕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以及古史辨源的那些干将们始料不及的。

  最先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批孔反儒进行回应的是梁漱溟。他在1921年完成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基于对中西印三方文化的比较研究,全面回答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流派对儒家学说的责难,论证儒家文化代表着人类文化的未来发展方向。他认为,从精神生活、物质生活、社会生活三个方面看,东方文化儒家哲学都远远不及西方。尤其是西方近代以来的科学与民主精神,更是世界上无论哪一个民族都不能自外的东西。据此他判断,东方文化是一种未进的文化,西方文化是一种既进的文化。但是他并没有就此推导出中国应该向西方学习,反而认为中国社会的再发展必有待于文化上开辟新局面,寻找新的生机,"必须反转才行。所谓反转,自非努力奋斗不可,不是静等可以成功的。如果对于这个问题没有根本解决,打开一条活路,是没有办法的。"在他看来,中国文化未来发展的唯一机会,就是旧传统上的新创造,就是回归到儒家的真精神然后再开出现代化,而根本不存在全盘西化或东西调和的可能。

  在梁漱溟看来,中西文化的不同是本然的事实,并不能据此说明中国文化比西方文化落后。因为文化不仅无法进行量的测定,离开了它所赖以生存发展的社会生活便无从判定其优劣。而且,文化的发展并不是单向的进程,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不同不是前者不及后者,而是文化体系、思维路向和人生态度的根本不同。他断言,假如西方不和我们接触,中国是完全闭关与外界不通风的,就是再走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也断不会有火车、轮船、飞行艇、科学方法和民主精神。他认为,中国人的人生态度之所以与西方不同,除了农业生活的影响外,更主要的是由于儒家思想的作用而使中国人的宗教意识太淡薄。儒家的理想没有别的,只是要求人们顺着自然的道理,一任直觉,遇事随感而应,活泼流畅地去生发,便可得中,便可调和,便所应无不恰好。这种直觉来不得半点有意识的作为,而是如孟子所说的不虑而知的"良知"、不学而能的"良能”是人的"本然敏锐"。这也是孔子的所谓"仁"。而正是这一点恰恰是世界未来文化所需要的东西。他宣称,西洋人没有看到孔子的学说则罢,一旦看到,便不怕他不走孔子的路。他既看到人类生活本来是怎么一回事,则他将不能不顺着生活本性而听任本能冲动的活泼流畅,一改那算帐而统驭抑制冲动的态度。

  在理性层面上,梁漱溟冷静地比较中西文化的优劣长短,采取对西方文化既吸收又排斥不对中国文化既排斥又再创的基本态度。这样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主张全盘承受西方近代以来的全部文化成就,又可以毫不犹豫地宣称中国文化是世界文化的未来,代表人类文化的发展方向。而在非理性层面,梁漱溟几乎采用了巫术般的论证,高度赞美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学崇尚直觉的精神和礼乐意识,企图以宗教式的生命体验重整中国文化对人生的勖勉安慰作用。此点正如贺麟在《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中所分析的那样,梁漱溟虽然用力于比较中西文化的异同,但他却有一个长处,即他没有陷入狭隘的中西文化优劣的无谓争执。他一方面重提儒家的态度,隐约地暗示着东方的人生态度比西方人向前争逐的态度要深刻要完善。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公开宣称西方人的科学与民主,中国人应该全盘承受,并且认为这两种是人类生活中谁也不能自外的普遍因素。因此他虽然没有完全跳出中体西用的老圈套,然而他毕竟巧妙地避免了东方文化优于西方文化的偏狭复古见解。他也没有呆极地明白赞成中体西用或旧瓶装新酒的机械拼合。这不能不说是他立论高明圆融的地方。

  当梁漱溟宣称以儒家学说拯救人类未来的时候,张君劢于1923年挑起科学与人生观论战,正面阐发儒家的思想,反对科学主义,以为科学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是年4月14日,他在清华大学发表演讲,以梁启超的科学破产论和梁漱溟的中国文化拯救人类论为立论的前提,提出人类文化正处于一个转变时期,这一转变的实质是从西方走向东方,从物质走向心灵,从向外追求走向反求内省。故此,他认为,科学方法不能解决人生观的问题,因为人生观的基本特点在于主观、直觉、综合、自由意志和单一性。而这五个特点是科学无论怎样发达都无法真正解决的。基于此,张君劢极为反感唯科学主义,以为国人迷信科学,以科学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实在是不知科学一旦成为主义之后的流弊。他指出,对科学的迷信是与工商立国的政策和单纯地追求物质之快乐、求一时之虚荣的价值观联系在一起的,而这一切将导致中国社会循欧洲之道而不变,必蹈欧洲败亡之覆辙。更何况欧洲近数十年来的思想已发生重大的转变,已由原来的机械主义、主智主义、命定主义等走上了新的玄学时代了呢!而这种新玄学,在张君励看来,其基本精神与我先圣尽性以赞化育之义相吻合,与宋明以来的理学基本精神足资相互发明。所以他强调,"自理论实际两方观之,宋明理学有倡明之必要","诚欲求发聋振聩之药,唯在新宋学之复活","心性之发展为形上的真理之启示,故当提倡新宋学"。在此后的生命岁月里,张君劢虽然一直徘徊于政治与学术之间,但他在学术上的所有努力,似乎都可以一言而括之,即一切都是为了复活新宋学。

  那么,张君劢的新宋学究竟是什么呢?难道真的是程朱理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复活吗?显然不能作如是简单的回答。细绎其思想的真意,他心目中所谓的新宋学,主要是与唯科学主义相对待的唯道德主义,是以提倡道德主义来纠正科学主义的弊病。他说,孟子之所谓"求在我",孔子之所谓"正已",即我之所渭内也。"本此意以言修身,则功利之念在所必摈,而唯行已心之所安可矣;以言治国,则富国强兵之念在所必摈,而唯求一国之均而安可矣。"主张以道德立国和修身养性,这虽然有复旧传统的意思,但实际上是基于西方科学主义的失败而作出的深刻反省。

  当张君劢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科学派正在进行科学与玄学的论战的时候,当代新儒家的开启人物熊十力也正在北京大学宣讲《新唯识论》。熊氏的思想早年原本倾向于王夫之、顾炎武等人的学术,遂有革命之志,参加过辛亥革命。后念党人争权夺利,革命终无害果,于是和梁漱溟一佯离开了革命,先在支那内学院师从欧阳竟无,究心于佛教,直从大乘有宗唯识论人手,以期真正解决自己内在终极关怀问题。不久舍弃有宗,深研大乘空宗。当此时,他受章太炎的思想影响甚深,崇佛贬儒,认为佛学不仅哲理精微,而且可以使人摆脱小我之见和利欲之私,而儒学虽讳言利,但其思想本质则每每为谋私利者所利用。1922年,他应蔡元培之邀到北京大学讲学,又和梁漱溟一样,也在那里彻底改变了佛教信仰,遂不敢以观空之学为归宿,于是返求诸己,忽悟于《大易》,归宗于儒家大易生生之旨,转而倾心于儒家思想。1932年,他正式出版《新唯识论》的文言文本,立即受到佛学界、西化论者和马克思主义者等多方面的批评。佛学界指责他杂取儒道二家的思想以阐释佛教义理,是对佛学正宗的离经叛道。他不像冯友兰等人那样有名,一般大众不熟悉他的名字,但当代新儒家的好几位代表人物如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等,却都出于他的门下。他是现代新儒学的开山大师。其学术价值与意义或许正如陈荣捷在《中国哲学资料书》中所说,在冯友兰与熊十力之外,二十世纪还有其他人尝试重组传统哲学,特别是欧阳竟无、太虚与梁漱溟。欧阳竟无与太虚只不过恢复了唯识之学,并没有增加任何新意。梁漱溟给予儒家仁的概念以为动直觉的新解释,对新文化运动发挥了极大的影响力,但他并没有造成自己的哲学系统。而熊十力则作了这项工作。此外,他比当代任何中国哲学家更多地影响了年轻一代的哲学工作者。更重要的是,他在1949年中国共产党取得权力之后并没有离开大陆,并把他的整套哲学重新复述在一部叫做《原儒》的书中。这部书没有像当时其他一些学者如梁漱溟著述《人心与人生》等那样大量引用马克思、恩格思、列宁、斯大林以及毛泽东的著作,因而在哲学上基本没有改变他早年新唯识论的根本宗旨。

  至于其为学目的,熊十力自从不是专家之业,而是为了对人生宇宙等大问题求得一个明了正确的认识,为人生提供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道理,认识生命存在的真实意义。又由于他的智慧资源基本上来自儒学的思想传统,因而到了三十年代中期,那些鼓吹儒家思想新开展的人物便把熊十力引为同调。

  按照杜维明的说法,熊十力作为"后五四时代"的一员,也具有中国知识分子所共持的"救国"愿望。他深切地知道思想救国这项工作的庄严性与尝试着去消纳西方动力的迫切性。然而,熊氏坚信,如此的意图必须立足于高度的自我认知上。他说西方洞识的采用,必须与中国价值之重建裁相辅成。深入研究中国人的心灵,不只具有内在的价值而已,而且就成功地吸取新观念而言,也是力图发挥必要的功能。五四时情绪地执迷于西方思想的皮毛表象,比起毫不拣择地接受西方的那种心态,更叫熊氏担心。就体用而言,熊十力认为一定要重建中国之"体",并以此作为了解西方之体的真实途径。同样道理,他主张,西方之体的了解欣赏将反过来加深中国自我认知的层面。惟有如此,才可能有创造性的相辅相成。熊氏相信,零零星星地将西方思想浪漫化,并不能精辟地把握到西方思想的基层结构。假如没有触及中西两方之"体"的问题,那么,任何想利用外来思想的企图,终将白费。他相信他所倡言的本体论的使命,对于中国之存亡是重要的,并且,作为健康活泼的传统,中国文化的赓续也正有赖于此。这项信仰固然表现出熊氏自尊自重的使命感,同时也反映在全民致力于救国的行列中,熊氏自己所应奉献投身的事业乃当务之急。

  文化复古主义的政治企图是多元的,不可一概而论。这原本是近代中国文化对西洋文化刺激的本能反映,只是由于抗战时期特殊的历史背景而有所加强和增长,从而使更多的学者相信中国哲学尤其是儒家哲学必将伴随着民族的复兴而获得新的开展。逻辑学大家沈有鼎在1937年所作的《中国哲学今后的开展》一文中,对于中国哲学进一步发展的前途,抱有极为强烈的乐观态度。他在分析了中国哲学已经走过的道路之后指出,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可以知道,哲学在中国将有空前的复兴,中国民族将从哲学的根基找到一个中心思想,足以扶植中国民族的更生。这是必然的现象。因为中国文化同其他文化一样,有他特殊的波动方式,一往一复的节律。尤其是儒道两种精神,更是相成而又相反,是一起一伏而互为消长的。每一个起伏的大波,在中国文化史里是要占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时间的。可是在每一次新的文化产生增长的时候,就是整个中国文化在进化的历程上跨了一大步。因为每一次新的文化的产生,是对旧的文化的反动,是革命,同时是回到前一期的文化精神是复古。只有革命是真正的复古,也只有复古是真正的革命。第一次新的文化的产生,是综合着正反两方面的精神,而达到一个新的,自古未有的形式的。因此是前进,不是后退,是创新,不是因袭,是成熟,不是返旧。也只有创新才是真正的复古。

  类似于沈有鼎这样的思考在抗日战争时期并不是个别的现象。今日被学术界竭力张扬的所谓新儒家,其实真正的形成期似乎也在这段时间。新儒家提出的返本开新、内圣外王等等理论,虽然具有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思想发展的内在依据,但其现实社会背景似乎与抗战时期中华民族的政治处境及整体意识的觉醒不无关系。当时,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中华民族的全面危机日趋加深,救亡的呼声一时间成为时代的最强音。同时,救亡并不仅仅意味着一城一地的收复和政治上的主权夺回与独立。全面危机导致了全面救亡,全面救亡便需要全面觉醒。于是思想文化界伴随着救亡的呐喊,必然要对五四以来怀疑一切、重新评估一切的激进主义思潮作一反思,并适时提出在中西文化融合基础上的民族文化复兴的口号。凡此,既是沈有鼎等人乐观展望中华民族文化前途的现实依据,也是新儒家以文化救亡并最终重建具有中国气派、中国特征的儒家精神的政治背景。

  在抗战阶段比较早的提出重建儒家精神、复兴儒家文化的是以研究西学尤其是康德、黑格尔哲学而闻名的哲学家贺麟。他之所以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据他自己所说,完全是基于抗日战争时期的生命体验。他在1938年所写的《抗战建国与学术建国》中指出:"老实说,中国百年来之受异族侵凌,国势不振,根本原因还是由于学术文化不如人。"基于此种认识,贺麟在抗战时期比较早地提出文化救亡论,以为近代以来的中华民族危机说到底乃是文化的危并没有中断中国民主革命的进程,新的政治力量正在迅速增长。一方面,国民党提出所谓抗战建国,其中虽然也有某些新的因素和说法,但其立论基础和观点却仍然是中国固有的政治与伦理哲学的正统思想;另一方面,以中国共产党为主的新的政治力量的倔起为中国的演变增加了新的变数。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儒学的主张实际上起到双重作用,既适应了国民党所谓抗战建国的正统思想和伦理思想的宣传,又有碍于中国民主革命的进程,更是为了反对中国共产党的理论主张。

  在抗战时期,真正对儒家思想作出新的解释的要数冯友兰。作为留学归来的哲学教授,冯氏师承美国新实在主义哲学和实用主义哲学流派,早在抗战之前就用新实在论研究和栓释程朱理学,表现出营构新理学体系的思想倾向。

  新实在论是西方现代哲学实证主义的一个重要流派,它的基本特征是要求放弃专门的哲学方法和依靠它自己的手段获得某一类特殊知识。他们主张哲学方法与科学方法没有区别,哲学只能采用重分不重合的逻辑分析方法去认知某种东西的必然存在,以求得部分的知识,满足于对局部作细小、冷静的分析,而不再像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柏格森的直觉方法那样,动辄以求得整个宇宙的知识作为哲学的目的。

  以实在论的方法诠释中国哲学是一种纯粹的哲学活动,是一种象牙塔内的功夫。然而芦沟桥的炮声中断了冯友兰这种纯哲学的工作,使他于颠沛流离之际只好放弃诠释中国哲学的企图,不再"照着"宋明理学说,而是"接着"宋明理学说。在这一时期,冯友兰怀抱诚挚而悲愤的忧患意识,坚定中华民族必然复兴的信念,一方面吸收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先后著成《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六部书,俨然构成一套相对完整的哲学体系。

  据冯友兰自己说,这六部书实际上只是一部书分成六个章节而已,故而合称"贞元六书"。至于著述宗旨,冯氏说的更明白,即主要是为了对中华民族的传统精神生活进行反思。凡是反思,总是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困难,受到了什么阻碍,感到了某种痛苦,然后反观经验,提供方案。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贞元六书实是抗日战争的现实在冯氏头脑中的反映。其《新原人》之自序说: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况我国家民族值此贞元之会,当绝续之交,通天人之际,达古今之变,明内圣外王之道者,岂可不尽所欲言,以为我国家致太平,我亿兆安身立命之用乎?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日能之,愿学焉。"换言之,冯氏之所以当此贞元之际著此书,主观上是期望中华民族经此抗战以达民族复兴、民族重振之目的。

  故此贞元六书意在通过形而上的分析,着意考察自然、社会和人生,寻求重建形而上学的新方法和新途径,为作者认为正确的社会形态提供思想上的"太祖高皇帝",即最高指导思想。他说:"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不很注重哲学。但在骨子里,我们这个世界是极重视哲学的。走遍世界,在大多数国家里,都有他所提倡及禁止的哲学。在这点我们可见现在的人是如何感觉到哲学的力量。每一种政治社会制度,都需要一种理论上的根据。必须有了理论上的根据,那一种政治社会组织才能。名正言顺'。我们在历史上看起来,每一种社会,都有他思想上的。太祖高皇帝'。

  例如中国秦汉以后的孔子,西洋中世纪的耶稣,近世的卢梭,以及现在苏联的马克思。都是一种社会制度的理论上的靠山,一种社会中的思想上的‘太祖高皇帝’。现在不仅只是各民族竞争生存的世界,而且是各种社会制度竞争生存的世界,所以大家皆感觉到社会制度之理论为根据之重要。"由此反观冯友兰新理学体系,它的创建显然也是为他所处的社会制度提供一种理论上的根据。他在1935年发表的《哲学年会闭幕以后》一文中说,"中国的新环境是早已有了。新需要是迫切极了。中国如果要有一种新社会,作这种社会之理论的根据之哲学一定会出来。"如果理解不错的话,冯氏的新理学便是为了满足中国新环境的新需要而创造出来的。

  在作为贞元六书总纲的《新理学》中,冯氏主要是为后面的讨论提供一种形而上的依据,力图以西方新实在论所看重的逻辑分析方法来改造中国传统哲学,指出哲学是从分析经验、分析实际的事物入手,由分析实际的事物而知实际,由知实际而知真际。进而将逻辑分析方法运用于理学体系的改造,并提出对实际事物的分析是"格物",由分析实际的事物而知真际,而知真际是"致知"。而欲致知必先格物,因此说"致知在格物"。为此,冯友兰在新理学的系统中给出四组主要命题:

  第一组命题是,凡事物必都是甚么事物。是甚么事物必都是某种事物。有某种事物,涵蕴有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借用旧日中国哲学家的话说,"有物必有则"。这是就某种事物著思。

  第二组命题是:事物必都存在。存在的事物必都能存在。能存在的事物必都有其所以能存在者。借用中国旧哲学的话说,"有理必有气"。这组命题是就一个一个底事物著思的。

  第三组命题是:存在是一流行。凡存在都是事物的存在。事物的存在,是其气实现某理或某某理的流行。实际的存在是无极实现太极的流行。一切流行所蕴涵的动,谓之乾元。借用旧日中国哲学家的话说,"无极而太极"。

  第四组命题是:总一切底有谓之大全。大全就是一切底有。借用中国旧日哲学家的话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冯友兰强调,这四组命题都是分析命题,也可以说是形式命题。这四组形式命题给予人们四个形式的观念,即理之观念、气之观念、道体之观念及大全之观念。真正的形而上学的任务,就在于提出这儿个观念,并说明这几个观念。显然,冯氏的新理学是在采用新实在论的观念和方法去营构最哲学的哲学。

  在冯友兰看来,营构最哲学的哲学是哲学家的责任。哲学家只在肯定凡物莫不有理。至于穷究每一种事物之理,则是科学家的责任。因此,最哲学的哲学所讲之理,只是形式的,无内容的,哲学是不肯定实际的。换言之,哲学只对于实在有所肯定而不特别对于实际有所肯定。实在与实际不同。实在是指凡可称为有者,也可名为真际。实际是指有事实的存在者。实际义与实际的东西不同。实际的东西是指有事实的存在的一件一件的东西,如这个桌子,那个椅子等等。实际是指所有有事实的存在者。是实际者也是实在。但实在者不一定是实际。

  依据《新理学》所确定的这些形而上原则,冯友兰在贞元六书中的其他诸书中更多地探讨形而下即"有事实的存在者"。《新世训》分析解释许多道德概念,以指导青年修养,只是法家、道家的气味稍重;《新原人》讲四种人生境界,由自然、功利、道德境界,而归极于天地境界;《新原道》诠释中国哲学之精神以此完它极高明而道中庸的理想;《新知言》主要讲哲学方法,运用中国哲学的直觉传统批评和重新诠释西方哲学。在《新事论》中,冯友兰依据城乡的差别以及士农工商职业上的差别,探讨东西方文化以及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文化的差别问题。至此,新理学的体系基本完成。在谈到东西方文化时,冯友兰没有停留在简单的对比研究上,

  更没有简单地判定孰优孰劣,而是认为东西文化的不同主要是类型的不同,只有从类型上去比较研究东西文化问题,才能抓住问题的关键。他说,中国人之所以长时期地不能正确地把握中西文化的异同,之所以长时期地在中国文化建设问题上歧异甚多,一个个最为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当他们比较中西文化时,不知道区别文化的共相与殊相,缺乏一种文化类型的观念,因此难以在东西文化那许多的性质中区分出哪些是主要的、本质的,哪些是非本质的、偶然的、次要的,无法突破东方的或西方的地域界限,无法在对文化的思考中脱离个体而把握一般。

  循此思路,冯友兰对十九世纪中叶以来的各种文化观念、现代化选择方案进行了审查和反省,以为无论是西化、东化,或中国本位等文化观念,实际上都是以文化个体为考察对象而形成的,都存在不少的问题。所以,冯友兰对东西文化的考察,着重的不是二者之异,而是同。只有了解了文化之同,才能正确地把握文化之异。这自有其道理。然而他在研究中国文化时并没有有效地解决他所提出的问题。比如他依据文化共相的理论去研究中国文化时,就明白地认为儒家思想包含着许多的现代化的因素,如儒家说的"民贵君轻"、"天视天听”,便是"民主政治的根据";"人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与人同乐"等等,实含有"人人平等的意思"。儒家的这些态度,"都是实行民主政治的必要条件,必须大家都具有这种见解,抱这种态度,人人尊重此种作风,才能实行真正的民主政治。"他显然是把古代的民本思想与近代的民主思想相混淆了。其实民主与民本,自主与恩赐,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他还明确表示赞同中体西用说,以为"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是说社会组织的道德是中国人底,现在需添加者是酉洋的知识技术工业,则此话是可说的。”

  可见,他比较研究中西文化差异的结果,仍然是中体西用说,虽然理论更多些,方法更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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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为九子能

 楼主| 发表于 2011-1-20 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文化复古与民族新文化建设
  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打击,儒学本已成为历史的陈迹。然而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期,由于各种原因的促使,儒学又有了复兴的迹象。梁漱溟、张君励、熊十力等人对儒学的新解释是这种复兴的一个原因,而当时政治上的需要也是儒学复兴的一个重要原因、当时的中国处于军阀混战的时期,为了争得正统的地位和合法性,这些军阀差不多都在鼓吹中国传统文化的优越性,这既是为了与正在形成重要势力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相抗衡,也是军阀之间争权夺利的一个手段。尤其是到了南京国民政府于1927年成立之后,文化复古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化活动,而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的意义。他们拉来孔子作招牌,要求人们对孔子继续崇敬乃至跪拜。这当然是对新文化运动的反动。特别是戴季陶这样的御用文人,以曲解的手法将孙中山孔子化,将三民主义儒学化,从而使儒学不仅重新获得合法的地位,而且与官方意识形态的三民主义相结合,取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成为中华民国的立国之本。蒋介石说,孙中山的思想是中国传统尤其是儒学道统的真正继承者,就是继承尧舜以至孔孟而中绝的仁义道德的思想。三民主义就是从仁义道德中发生出来的,是中国固有的道德文化的结晶。这既是中国的国魂、民族精神,又是中国立国的精神和基础。它的核心,如果从伦理和政治方面讲,就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因此,他认为,要恢复民族精神,要使中国的国家民族复兴,就要先恢复中国固有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民族道德。也就是要恢复《大学》中讲的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显然,蒋介石的这种解释既是对孙中山思想的曲解,也是对儒家思想的利用。他的真实目的,当然是想以儒学控制人心,重建秩序,以维护其一党独裁的政治统治。

  也正是基于这种政治考虑,蒋介石在1929年制定的《中华民国教育宗旨及其实施方针》中,明确提出以中国传统道德中的所谓四维(礼义廉耻)、八德(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五达道(即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三达德(又称武德,即智、仁、勇)等等作为中华民国道德教育的基本内容。到了1933年,蒋介石为了反共的需要,于军事极为吃紧的关头,亲自发动所谓"新生活运动",以期在更大的范围内鼓吹文化复古主义。翌年,南京政府明令规定每年的8月27日孔子诞辰为国家纪念日,全国奉命举行重大的孔子诞辰纪念会。是年2月,蒋介石主持成立新生活运动促进会;7月,又在南昌成立总会。新生活运动的本意,无疑是为了反对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活动,这在蒋介石的几次讲话中讲得非常明白。他曾对他的心腹说:"你们光喊攘外安内和拥护领袖还不行,应该从范围更大的整个民族文化前途着眼,提出我们反对什么和要求什么,这才能建立起一个巨大文化思潮来更有力地反对共产党。"至于新生活运动的核心内容和基本原则,蒋介石也亲自规定为"礼义廉耻"四个字,要求全体国民将礼义廉耻四维完全表现在每一个人的衣食住行上面,始终不懈地坚持下去。显而易见,新生活运动的根本目的就是要巩固其一党独裁的法西斯统治。

  对于国民党利用儒学进行的法西斯统治宣传,中国共产党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都起而反对。周恩来在《论中国的法西斯主义》中说,蒋介石所强调的四维八德是一种抽象的道德,若一按诸实际,则在他身上乃至他领导的统治群中,真是亡理弃义,寡廉鲜耻。张东苏也在《现代的中国怎样要孔子?》一文中说,南京政府当局忽然尊孔起来了。然而很不巧!正值日本人也在那里尊孔;满洲国也正在尊孔。孔子的思想确实应该尊重,但是从事于此的人必须躬行实践,应该用自己的行动而不仅仅是言论来尊孔。然而不幸得很,中国历史上的尊孔者几乎从来都是利用孔子。他们利用孔子做了无数的罪恶,却不曾被人们发现,于是一概记载在孔子的帐上。于是推崇孔子的人愈推崇孔子,而痛恨孔子的人便愈痛恨孔子。

  正是基于这种政治现实,在蒋介石提出尊孔之后,一些不通文量的军阀也开始利用孔子为自己服务。据胡适《南游杂记》记载,他在1935年初南游两广的时候,发现南方的军阀如陈济棠等人对孔子的作用特别偏爱。陈在广东不但提倡古文,反对用语体文,而且明确提倡读儒家的经书。他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说:"读经是我主张的,祖孔是我主张的,拜关(羽)岳(飞)也是我主张的。我有我的理由。…我民国十五年到莫斯科去研究,我是预备回来做红军总司令的。但我后来觉得共产主义是错的,所以我决心反共了。"还说,他在广东的两大政策,一是生产建设,一是做人。在生产建设方面,可以尽量用外国机器,外国科学,甚至于不妨用外国工程师;至于做人,必须有本,这个本就必须到中国古文化里去寻找。这就是他主张尊孔读经的理由。

  也正是基于这种政治现实,如张东荪所说,尊孔的人越来越尊孔,反孔的人必然越来越反孔。胡适在听了陈的理由之后感慨地对陈说:"五千年的老祖宗,当然也有知道做人的。但就绝大多数的老祖宗来说,他们在许多方面实在够不上我们‘做人’的榜样。举一类很浅的例子来说罢。女人裹小足,裹到骨头折断,这是全世界的野蛮民族都没有的残酷风俗。然而我们的老祖宗安然行了一千多年。大圣大贤,两位程夫子没有抗议过,朱夫子也没有抗议过,王阳明、文文山也没有抗议过。这难道是做人的榜样吗?" 

  正当胡适对南方的尊孔读经复古运动深感忧虑和起而反对的时候,何炳松、陶希圣、萨孟武等上海十位名教授联名于1935年1月10日发表《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他们在宣言中悲哀地叹息,"中国在文化的领域中是消失了;中国政冶的形态、社会的组织和思想的内容形式,已经失去他的特征。由这没有特征的政治、社会和思想所化育的人民,也渐渐地不能算得中国人。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从文化的领域去展望,现代世界里面固然已经没有了中国,中国的领土里面也几乎已经没有了中国人。"他们主张不能任其推移,而要使中国能在文化的领域里抬头,要使中国的政治社会和思想都具有中国的特征,要求必须从事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为此,他们提出几项具体主张,即要注意中国日前地域、时代的特殊性,对固有的文化加以检讨,存其所当存,去其所当去。其可赞美的良好质地、伟大思想,当竭力为之发扬光大,以贡献于全世界;而可诅咒的不良制度、卑劣思想,则当淘汰务尽,无所吝惜。对欧美文化也复如此,吸收其所当吸收,而不应以全盘承受的态度,连渣滓都吸收进来。吸收的标准,当决定于现代中国的需要,“要言之,中国是既要有自我的认识,也要有世界的眼光,既要有不闭关自守的度量,也要有不盲目模仿的决心。”

  从表面上看,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主张具有明显的折衷调和倾向。但从中国文化建设的长远观点看,这种主张无疑是有害的,是"颇感觉失望"的。当然要激起学界的反对和批评。最先也是最严厉批评这种见解的是以主张全盘西化著名的陈序经。他认为,对于已经落后的中国文化来说,最要紧的是要认识文化的时代性和普遍性,而任何坚持中国特殊的理由,都只能成为复古和倒退跑借口。所以他主张在目前的情势下,为了中国的进步与发展,与其主张折衷调和,不如主张全盘西化。主张全盘西化当然并不意味着西洋文化之在今日已到了尽善尽美的地位。其立论的基本根据是,中国文化根本上既不若西洋文化之优美,而又不合于现代的趋势和环境,故不得不彻底将其全盘西化。这里的西化尤其是全盘西化不是别的,而是世界化和现代化。陈认为,在实质上,在根本上,所谓趋于世界化的文化,与所谓代表现代化的文化,无非就是西洋的文化。所以他坚信百分之一百的全盘西化,不但有可能,而且是一个较为完善较少危险的文化的出路。

  当这场争论刚刚开始的时候,胡适并不在北平。但由于争论的过程中陈序经在文章中涉及到胡适,并将胡适定性为折衷论者,因而迫使胡适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他在是年3月11日为《独立评论》第142号所写的《编辑后记》中明确表态说:"我是主张全盘西化的。但我同时指出,文化自有一种惰性,全盘西化的结果自然会有一种折衷的倾向。"所以,此时的中国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全盘接受这个新世界的新文明。全盘接受了,旧文化的惰性自然会使他成为这种调和的中国本位的新文化。"据此,他宣布,他是完全赞成陈序经先生的全盘西化论的。

  当中国本位论者与全盘西化论者争论正炽的时候,中国的民族危机日趋加深,中日之间的全面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在这种情势下,全盘西化论者只得收起论战的武器,而民族文化复兴论者的势力则自然得到壮大。后者成员来自各种政治阵营,他们的一个共同愿望都是在民族危机的历史关头能为中华民族提供一种精神力量和智慧资源。郭沫若在1937年所写的《理性与兽性之战》一文中说,复兴民族就是要复兴我们民族的精神,就是要保卫住我们中华民族三千年的文明,保卫文化的责任现在是落到我们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文化人的肩头上了。我们不仅要争取我们民族的自由、祖国的独立,我们同时要发动至大至强的理智力来摧毁敌人一切矫伪的理论,暴露敌人的一切无耻的阴谋,廓清敌人的一切烟幕的言论,以保卫世界文化的进展,人类福社的安全。这就明确提出中国文化人在抗战时期负有保卫中国文化、重建民族精神的重大责任。

  综括抗战时期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全部情况看,可以说尽管存在着许许多多的争论与冲突,但在民族精神的复兴与重建这一点上,几乎包括左中右的各派学者都有相当一致的基本共识。他们都在竭尽自己的智慧与能力,从哲学、学术层面证立我中华民族不畏强暴的抵抗精神和热爱和平的根本特性。比如新儒学的重要代表人物熊十力,在抗战之前致力于儒家思想的返本开新,从事于纯哲学的创造。但当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熊十力在颠沛流离之际,深感唤醒民族精神之重要,在着力于形而上思考的同时,不废讲学,并撰写《中国历史讲话》一书,倡言五族同源,提倡民族精神,推论"日本决不能亡我国家,亡我文化,亡我民族",表现了中国思想文化界知识分子的优世情怀、乐观精神和哲人的窖思。

  如果能够深切地了解抗日战争时期,特别是其早期的国内民众的一般情绪,我们便很容易理解思想文化界倡导保卫中国文化、重建民族精神的活动并不是把人忧天,而是具有相当明确的针对性。当抗战刚刚爆发的时候,中国的综合国力确实不如日本,中国军民起而抗战确实带有被迫的意味。因此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国内确实弥漫着一股悲观主义的气氛,确实有相当一部分人担心抗战究竟能否获得胜利。国人的情绪在很大程度上正像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所描述的那样,"身受战争灾难,为着自己民族的生存而奋斗的每一个中国人,无日不在渴望战争的胜利。然而战争的过程究竟会要怎么样?能胜利还是不能胜利?能速胜还是不能速胜?很多人都说是持久战,但是为什么是持久战?怎样进行持久战?

  很多人都说最后胜利,但是为什么会有最后胜利?怎样争取最后胜利?这些问题,不是每个人都解决了的,甚至是大多数人至今没有解决的。于是失败主义的亡国论者跑出来向人们说:中国会亡,最后胜利不是中国的。"针对这种情况,毛泽东认为,这一半是因为客观事变的发展还没有完全暴露其固有的性质,还没有将其面貌鲜明地摆在人们面前,使人们无从看出其整个的趋势和前途;另一半则是因为我们的宣传解释工作还不够。鉴于这种状况,我们反观思想文化界重建民族精神、保卫中国文化的努力,便自然很容易理解其价值和意义。

  思想文化界保卫中国文化、重建民族精神的努力是多方面的。但鉴于抗战时期的特殊形势,保卫中国文化,重建民族精神的本质说到底就是要重提和强调对外抵抗的不妥协主义,即民族主义。而民族主义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它在中国历史上的正面功能,便是当异族入侵的时候,比较容易唤醒国人的觉悟,形成极强的民族凝聚力,一致对外,从而赢得民族的独立和解放,为民族的再生与发展开辟通途。但是另一方面,不论民族危机多么严重,如果一味过分地提倡民族主义,它固然有助于唤醒国人进行不妥协的抵抗,但终究因其狭隘性的见解,极容易形成固步自封的排外心态,从而有害于民族的再生与发展。尤其是那种民族启信心和民族文化优越感如果经过不恰当的夸张,从长远的观点看,无疑弊大于利。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抗战时期的中国思想文化界在重建民族自信心和民族精神的同时,也多少有意无意地夸大了民族文化的优越性,其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导致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主体精神的中断,并不同程度地造成文化复古主义的复活。出如钱穆,在抗战时期自念万里逃生,无所贡献,复为诸生讲国史,倍增感慨。在弘扬民族精神、重建民族自信心方面,确实做出了突出性的贡献,但是毕竟囿于当时的特殊环境,钱穆在思考中国文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时,未免落入民族文化自尊自大的旧窠臼,表现出浓厚的文化复古主义情绪。

  他认为,中国文化从根本上并不错,中国文化的未来决不能寄托在一切向西方学习这种幼稚的想法上面,而有待于进行调整和更新。同时他还强调,这种调整和更新的动力并非来自西方文化,而必须来自中国文化系统的内部,他相信,只有这一文化系统在经过现代洗汰之后仍能保持传统的特色,中国才算获得了新生。如果仅从文化演进的观点看,钱穆的分析多少有些道理,但是如果结合他所要保持的究竟是哪些特色,则明显是一种文化复古主义。他说,中国的文化不但没有走到尽头,而且如今仍然要继续着。"所以我对中国文化仍抱乐观,中国的文化未老未死,缺点是有的,只看中国将来怎么办严那么怎么办呢?钱穆强调,一定要恢复中国固有的道德,这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等等。显然,不论这种观念有多少道理,它实际上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动,是文化复古主义在抗日战争这一特殊历史条件下的复活,是在所谓"中国化"的招牌下反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反对中国走上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道路。对此,胡绳当年批评道,钱穆等人的折衷见解,在根本上是复古,也是排外,因为他是把一切外国的东西,从中国旧文化的传统立场上看去是新的、不适宜中国的东西都加以排斥,它排斥一切西洋文化中对于当前中国的现实具有进步意义的东西。但它却看出了在西洋文化史上也还有时期的不同,也曾有过一个时期,西洋文化与中国文化只是"貌异神同" 看出这点倒是对的,因为中国传统文化是封建时代的文化,而欧洲也有过它的封建时代的文化。但从此出发,认为中国文化自己要向后转,并和向后转的西洋文化合作,这却是拿人类文化史开玩笑了。

  面对文化复古主义的逆流和新儒学的鼓噪,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进步文化势力进行了坚决的批判和反对。胡绳在批评冯友兰的新理学时说,冯氏的新理学就其本质而言不过是中国老哲学圈子里理论的杂芜、混乱和空虚的一种表现,是和现实脱离的倾向,它忘记了哲学与大众的关系,和实际生活的关联。陈家康也指出,由于冯友兰的新理学将真际与实际分开,且不从实际肯定真际,仅仅从形式逻辑上肯定真际,结果便是最哲学的哲学脱离实际,所以不是实理,同时也不是真理。赵纪彬认为,冯友兰自谓新理学是"讲理之学"不妥。因为宋明以来,不仅理学家讲"理",心学家实际上也许"理"。理学之所以为理学,并不在于讲理,而在于其有讲理的特征和方法。就特征和方法而言,理学家将理气二本,心学家以反对理气工本为缘起,而持心本论。反理学家则基于物本论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而冯氏的新理学以"不切实际,不管实用","不合实用","不问内容"为特征,那么在方法上实际是承袭程朱理学而有些微创新卢口"以真际为根本,个物为派生;真际之有不在个物,而个物之有则为真际所规定",结果便是一种"客观的心本论"。

  对于国民党官方利用儒家思想以维护其独裁统治的做法,中国共产党人更是进行了坚决的批判,比如对陈立夫、蒋介石等人反复宣扬的儒家一些道德伦理观念如"诚"的观念,胡绳就明确地指出这种宣传的目的不外乎是消灭人民大众的自觉。因为在长期的东方专制主义政治统治下,"诚"这个概念本是为了说明人的合理关系而产生,却在神秘主义的外衣下被抬上神圣的殿堂,使人们顶礼膜拜,作为欺骗与麻痹人民的思想工具。由此,在东方专制主义下的"诚"的神秘性,就和近代最反动倒退的、反对人民大众的法西斯思想一脉相承。

  理论是行动的指南。中国共产党在批判各种文化复古主义、保守主义的同时,也着力于自己体系的创建。1940年初,毛泽东发表《新民主主义论》,正面阐述了中国共产党对待文化传统尤其是儒学的基本立场。他指出,中国共产党人多年来不但为中国的政治革命和经济革命而奋斗,而且为中国的文化革命而奋斗。一切这些目的,在于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新社会和新国家。在这个新社会和新国家中,不但有新政治、新经济,而且有新文化。建设中华民族的新文化,就是中国共产党人在文化领域中的目的。

  为了建设新文化,必须说明中国的旧文化。毛泽东认为,中国自周秦以来占统治地位的文化是封建的文化;近代以来由于中国社会性质的变化,中国近代占统治地位的文化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文化。他说,在中国,有帝国主义文化,这是反映帝国主义在政治上经济上统治或半统治中国的东西。这一部分文化,除了帝国主义在中国直接办理的文化机关之外,还有一些无耻的中国人也在提倡。一切包含奴化思想的文化,都属于这一类。在中国,又有半封建文化,这是反映半封建政治和半封建经济的东西,凡属主张尊孔设经、提倡旧礼教旧思想、反对新文化新思想的人们,都是这类文化的代表。帝国主义文化和半封建文化是非常亲热的两兄弟,它们结成文化上的反动同盟,反对中国的新文化。这类反动文化是替帝国主义和封建阶级服务的,是革命的对象,都是应当废除的。不把这些东西打倒,什么新文化都是建立不起来的。

  至于中国共产党人所要建立的新文化,据毛泽东说,就是新民乏主义文化。所谓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就是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在今日,就是抗日统一战线的文化。"这种文化,只能由无产阶级的文化思想即共产主义思想去领导,任何别的阶级的文化思想都是不能领导的。所谓新民主主义文化,一句话,就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这种新文化的特点,按照毛泽东的概括具有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民族的。它是反对帝国主义压迫,主张中华民族的尊严和独立的。它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带有我们民族的特性。它同一切别的民族的社会主义和新民主主义文化相联合,建立互相吸收和互相发展的关系,共同形成世界的新文化。但是决不能和任何别的民族的帝国主义反动文化相联合,因为我们的文化是革命的民族文化。中国应当大量地吸收外国的进步文化,作为自己文化食粮的原料,这种工作过去还做得很不够。这不但是当前的社会主义文化和新民主主义,还有外国的古代文化,例如各资本主义国家的启蒙时代的文化,凡属我们今天用得着的东西,都应该吸收。但是一切外国的东西,如同我们对于食物一样,必须经过自己的口腔咀嚼和胃肠运动,送进唾液胃液肠液,把它分解为精华和糟粕两部分,然后排泄其糟粕,吸收其精华,才能对我们的身体有益,决不可生吞活剥地毫无批判地吸收。所谓全盘西化的主张,乃是一种错误的观点。形式主义地吸收外国的东西,在中国过去是吃过大亏的。外国任何好的东西,都要和民族的特点相结合,经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有用处,决不能主观地公式地应用它。对于中国自己的民族文化遗产,毛泽东主张批判地继承。他在同时期所作的《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一文中说,学习我们的历史遗产,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给予批判的总结,是我们学习的另一任务。我们这个民族有数千年的历史,有它的特点。对于这些,我们还是小学生。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予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这对于指导当前的伟大的运动,是有重要的帮助的。

  二是科学的。毛泽东认为,新民主主义文化是反对一切封建思想和迷信思想,主张实事求是,主张客观真理,主张理论和实践一致的。在这一点上,中国无产阶级的科学思想能够和中国还有进步性的资产阶级的唯物论者和自然科学家建立反帝反封建反迷信的统一战线。共产党员可以和某些唯心论者甚至宗教徒建立在政治行动上的反帝反封建的统一战线,但是决不能赞成他们的唯心论和宗教教义。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毛泽东认为,中国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化。清理古代文化的发展过程,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是发展民族新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条件。但是决不能无批判地兼收并蓄,必须将古代封建统治阶级的一切腐朽的东西和古代优秀的人民文化即多少带有民主性和革命性的东西区别开来。中国现时的新政治新经济是从古代的旧政治旧经济发展而来,中国现时的新文化也是从古代旧文化发展而来,因此,我们必须尊重自己的历史,决不能割断历史。但是这种尊重,是给历史以一定的科学的地位,是尊重历史的辩证法的发展,而不是颂古非今,不是赞扬任何封建的毒素。

  三是大众的,因而是民主的。毛泽东认为,新民主主义文化应当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农劳苦民众服务的,并逐渐成为他们的文化。

  通过对新民主主义文化理论的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到,毛泽东不仅区分了中国的旧文化和新文化,而且阐明了中国共产党在文化建设问题上应取的态度,那就是对传统文化批判地继承,拒斥其糟粕,吸收其精华;对外来文化,有选择地吸收,但必须通过民族形式的转化,使之成为中国民族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显然,这种文化观要比文化复古主义、文化保守主义,以及国民党利用传统文化进行独裁统治都更有道理,更有说服力。因而这种主张既是中国民主革命胜利的光辉旗帜,也是近代中国中西古今文化论争的科学总结,是百年来国人在文化问题上基本可以达成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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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0 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节 儒学退出政治意识形态舞台
  在这种思想观念的指导下,中国大陆从五十年代开始陆续在意识形态领域开展对资产阶级思想、唯心主义的批判,逐步确立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等革命思想与意识在意识形态领域中的主导地位,于是西汉以来中国意识形态的主角即儒家学说便自然地退出政治意识形态的舞台,儒学从此不再被尊为治国平天下的神灵,历代儒宗、各地的孔庙也不再被国家法定为尊奉、朝拜的对象,人们尤其是学术界仅仅把儒学作为中国历史文化遗产的一部分来进行研究。

  非意识形态化的儒学研究在1949年之后的中国大陆有过几次大的起伏或者说是高潮。第一次高潮是在1957年毛泽东正式提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方针的一段时间里,学术界先后开展了道德的阶级性与批判继承问题的讨论,关于文学艺术的社会性与阶级性问题的讨论,关于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相互转化及评价问题的讨论,关于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生产力与生产关系问题的讨论,关于历史分期问题、资本主义萌芽问题以及关于历史人物殷纣王、秦始皇、汉武帝、武则天、李自成等等的讨论,都或多或少地需要涉及到儒学与孔子,都不可避免地要谈到儒家学说的价值与政治理念问题。

  在那时,由于马克思主义在思想理论界的运用刚刚开始,自然难以避免有些人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教条对儒学与孔子进行不太切合实际的分析。不过由于当时从事研究的学者大都是学有根底的老专家,他们在真诚地相信马克思主义的同时,也尽可能地尊重历史事实,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对孔子和儒学进行比较客观、比较科学的分析,也确实得出一些有价值的见解。像范文澜在对他四十年代写成的《中国通史简编》进行修订时就专门增写了《孔子及其所创儒家学说》一节,对孔子及儒学进行新的评价。他认为,孔子的确是中国封建社会集大成的“圣人”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伟大代表者,孔子的学说是士阶层思想的结晶,由于士阶层思想偏上而地位近下,因而其思想的本质是对上妥协,对下也妥协,表现出浓厚的中庸色彩。中庸思想的特色是妥协,这种妥协虽然在理论上偏重于贵者和尊者的方面,但由于妥协他就不能不顾及下层民众的利益和愿望,这在客观上势必有利于下层民众的利益。比如孔子反对横征暴敛,以为苛政猛于虎;主张举贤才,慎刑罚,薄赋敛,重教化,强调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等等,这都可视为其学说的进步方面,都在客观上对下层民众有利。当然范文澜也承认孔子的学说具有多面性,它既有有利于下层民众的一面,也有不利于下层民众而有利于统治者的一面。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孔子的学说才能长时期地适合中国历代统治者的需要,才能长时期地成为中国官方意识的主角。

  不过今天中国的社会情况毕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民既然已成为国家的主人,那么人民便不再需要将孔子作为偶像来崇拜。孔子走下神坛是历史的必然,只是作为一个伟大的文化人物尤其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范文澜认为孔子的思想仍有研究和继承的价值。他对中国历史与文化的杰出贡献和他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的伟大地位并没有因为历史条件的变化而丧失。因为他删定六经,保存了古代中国的文化典籍;因为他创造了儒学,从而形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的文化核心;他的学说的某些部分充分表现了汉民族在文化特点上的某些精神形态,如有教无类等;他的学说也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境内外的非汉族的一些民族,对这些民族的发展与进步曾经超过相当积极的作用,尤其是在中华民族的形成过程中,孔子及儒学实在起了不可估量的凝聚和向心作用。因此,范文澜主张把孔子的学说分解成精华和糟粕两个部分,然后吸取其精华,排斥其糟粕,从而建设与发展中国的社会主义新文化。

  在五十年代中国大陆进行孔子与儒学研究颇有成绩的学者还有杨荣国。他在1954年出版的《中国古代思想史》一书中,相当系统地表述了对孔子与儒学的基本看法。他认为,殷周种族统治者为了巩固氏族贵族的统治,就已提倡"仁"。孔子处于贵族日趋没落的时期,他为了挽回贵族没落的命运和稳定他们的专制局面,便也宣扬"仁"。但是,孔子的仁只是包括了当时的王公大人和士大夫,只是以仁作为团结当时王公大人和士大夫的中心骨干。孔子的克己复礼就是要求宗族中的人都要尽最大可能地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能犯上作乱,这样便可使被统治阶级自然趋于道,从而有助于复归于礼,复归于族有的奴隶制国家的轨范。以孝、悌巩固王族,以克己复礼巩固族有的奴隶制国家,这一切都做到了,便可以天下归仁焉。与范文澜的观点明显不同,杨荣国认为,孔子在骨子里是要维护自殷周以来的奴隶族有的政治统治,只是在表现形式上,孔子以仁治代德治,走仁治的道路,而不走法制的道路。基于这种考察,杨荣国对孔子和儒家学说基本上持相当严厉的批判态度。他说,孟子的所谓仁政只是如孔子一般的在竭力维护这一"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的局面的持续;而孟子仁政的第二步,也就在于保持这尚未被破坏的井田制。显然,杨荣国对孔子与儒学的看法更多地是基于阶级分析的立场,是1949年之后中国大陆学人运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观点进行历史研究的范例,所以这类学说观点便自然从学术的探讨逐步演变成一种政治信念。

  正是基于这种思想文化背景,在五十年代中国大陆学术界,以学术迎合政治的倾向日趋严重,久而久之,这股思潮便逐渐成为学术界的主流,人们见多不怪,也自然以学术能迎合政治而引以为荣。当然,在这种政治气氛和学术氛围中,有的学者是真诚地相信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政治学说约有用性,但不可否认也有一些学者则带有极其强烈的政治功利目的。于是有关锋等人以批判修正主义为幌子而强加给孔子及儒学一些莫须有的罪名。1962年,由山东历史学会和山东历史研究所联合召开的孔子学术讨论会在曲阜举行。关锋等人起而发难,以马克思主义理论权威自居,指名道姓地批判一些研究工作者,从而不仅使这次会议的讨论无法正常进行,而且使此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对孔子与儒学价值的评估基本上都囿于一种政治化的批判姿态。关锋等人反对既说孔子的一生为挽救垂死的奴隶制度而斗争,又说孔子的学说是进步的,客观上适应了奴隶制瓦解的趋势,反映了时代进步的某些要求。他们认为,这种认识是违背历史实际的。孔子既然站在没落的奴隶主贵族的立场,在奴隶制濒于灭亡的春秋时代,说他设计挽救垂死的奴隶制的蓝图,这不就是在抵抗当时社会发展的进步趋势吗?这种思想和行为哪里还有什么进步的意义呢?如果孔子研究过历史,如果他是站在没落奴隶主的立场,毕生为挽救垂死的奴隶制度而斗争,那么他虽然可能看到夏桀、殷纣灭亡的某些原因,说出某些历史事实,但是决不可能创造出进步的历史观,更不可能从汲取历史的教训中创造出进步的政治学说。因为他们所属的那个阶级的阶级利益——无论是暂时的还是长远的利益,都是和当时的社会发展趋势相抵触的。于是他们明确判定孔子的思想是反动的,是毫无价值可言的。也正是基于这种判断,关锋等人坚决反对冯友兰等人提出的道德遗产的"抽象继承"原则。他们说,冯友兰在1957年提出的所谓抽象继承法,以为哲学命题的特殊意义有阶级性,不可继承,其一般意义没有阶级性,是为各阶级共同服务的成分,应该继承,这个分析方法是有问题的,其问题主要在于是超时代和超阶级的。

  冯氏的所谓继承,就是从哲学史上拿现成的哲学原则去理解现实问题,其最深层的含义在关锋看来当然有以中国传统的旧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抗衡的意思和企图。这显然是不能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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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儒学的厄运
  五十年代在孔子和儒学研究领域里虽然具有浓厚的左倾色彩,但既然是研究,当然也应该允许这种持左倾观点的人对乃至批判儒学的价值和意义进行批评,这实际上也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然而到了六十年代,随着中国国内外环境的急剧变化,不久便发生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必要组成在"文化大革命"发动之初,斗争矛头便对准所谓"四旧"。《人民日报》1966年6月1目的社论号召人们起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要将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彻底打倒和彻底废弃。于是不久便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规模宏大的"破四旧"运动,打、砸、抢、抄、抓等暴力事件遍及全国,民主与法制遭到了粗暴的干涉与破坏。

  所谓四旧,基本属于意识形态领域中的东西,除了一些精神性的习惯和风俗外,更多的则是中国历代遗留下来的物质文明的载体即图书文物等等。因此经过破旧的摧残,中国的文物典籍又一次受到极为严重的破坏,首当其冲的当然又是孔子和儒学。在这场运动中,曲阜的孔庙受到造反派的冲击,孔庙中的已有几百年历史的孔子及孔门弟子塑像被砸毁,匾额、牌位被焚烧,所造成的损失己无法估量。

  在“文化大革命”的早期,孔子及儒学方面的文物典籍虽然受到严重的破坏,但由于此时运动的重心尚不在孔子与儒学本身,因而还没有触及孔子与儒学的思想观念问题。然而到了七十年代初,随着林彪反党叛国罪行的暴露,这一事件遂引起毛泽东的高度警觉。他在林彪事件之后不久即提出要通过批孔来防止右倾倒退问题。在毛泽东看来,林彪和国民党一样,都是尊孔反法的。因此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就必须进行评法批儒。他认为,法家历来主张中央集权、郡县制,在历史上一般说来是向前进的,它是厚今薄古的。而儒家呢?它是厚古而薄今的,是开历史倒车的。毛泽东在1973年9月23日会见外宾时还说:"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有名的皇帝。我也是秦始皇,林彪骂我是秦始皇。中国历来分两派,一派讲秦始皇好,一派讲秦始皇坏。我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因此当他看到杨荣国所写的《孔子——顽固地维护奴隶制的思想家》的文章之后,便自然下令《人民日报》全文转载。时在1973年8月。

  以《人民日报》转载杨荣国的文章为标志,评法批儒运动在全国范围内正式展开。在这一运动中有三个写作班子最为活跃、最为著名,一是由江青直接控制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大批判组",这个批判组使用过的笔名有梁效、柏青、高路、秦怀文等。此组刚成立,即被江青指派进驻林彪住宅,调用林彪的个人档案以编辑林彪尊孔的言论,并以之作为批林批孔的资料。二是上海市委写作组。这个写作组的主要笔名有罗思鼎、康立、石仑等。三是由康生控制、以赵纪彬为顾问的中央党校写作组,其主要笔名有唐晓文、辛风、史锦等。这三个写作班子遥相呼应,写作并发表了一大批文章,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规模浩大的评法批儒、批林批孔运动。1974年1月12日,王洪文、江青致信毛泽东,要求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大批判组编辑的《林彪与孔孟之道》的材料转发全国。经毛批准,中共中央将此文作为1974年的第一号文件发至全党全国。中共中央在批转的通知中强调:"林彪是一个地地通道的孔老二的信徒,他和历代行将灭亡的反动派一样,尊孔反法,攻击秦始皇,把孔孟之道作为阴谋篡权、复辟资本主义的反动思想武器。"通知要求,为了深入批林,必须批判孔孟之道,在全党全国范围内开展一场群众性的深入的批林批孔运动。1月24日和25旧,江青等人在北京召开了在京部队和中央机关批林批孔的万人动员大会。

  同年《红旗》杂志第二期全文发表《林彪与孔孟之道》,并发表了题为《广泛深入开展批林批孔的斗争》的评论。这篇评论在谈到批林批孔运动的目的时说,只有通过对孔孟之道的批判,才能迸一步认清林彪反党集团搞复辟倒退的反革命罪行及其修正主义路线的极右实质,才能挖出林彪反动思想的老根,清除林彪和孔子的反动思想的影响,也才能迸一步认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以巩固和发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毫无疑问,批林批孔的真实目的是为了现实的政治斗争,是为了清算林彪的有关罪行。

  说来也怪,作为一代名将,林彪在其生命的最后岁月对孔子及其所开创的儒家学说情有独钟。他从其政治生涯的实践中,似乎真正领悟出孔子学说的有用性。他把孔子的一些语录书写成条幅或题字、题辞作为座右铭,诸如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中庸之道;德、仁义、忠恕等等。凡此都被视为林彪借孔孟之道以复辟资本主义、反对唯物论辩证法、反对马克思主义的证据。

  在这样一种政治气氛下,批林批孔运动中的一些批判孔孟之道的文章的学术水准可想而知,它们除了一些政治性的宣泄外,很少有客观的研究和扎实的学术功底,因而其学术上的价值便几乎等于零,其留存下来的大量文章和图书只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大笑柄而已。

  批林批孔运动将许多相当著名的学者卷入其中。这些学者的情况当然不可一概而论,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如果这些学者都能坚守自己的政治操守,不为利禄所左右,虽然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扭转这场运动的基本态势和进程,但至少于个人的政治节操无亏,学术品质无损。可惜这样的学者在当时实在太少,除了梁漱溟外,似乎还不多见。

  梁漱溟也并不是毕生都具有一股浩然正气。不过他在这场批林批孔的政治运动中,确实表现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应具的起码良心。在运动发起之初,他虽然觉得将林彪的一些罪行都归之于孔孟之道并不太妥当,但是由于这是一场政治运动,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不能逆潮流而动,最多只能"腹诽",而不能"明言",更不要说出头露面,大唱反调了。因此他在运动之初的选择便是保持沉默,静以待变。

  无奈,当时的中国正如胡适早些年说过的那样,在一定意义上不仅没有说话的言论自由,而且没有不说话的自由。作为全国政协委员,特别是有名的东方文化、孔子文化的研究者和宣传者,如果梁漱溟此时出来附应捧场,宣传效果可想而知要比那些由尊孔而一变为反孔的学者出头更佳。于是江青想到了梁漱溟,她在鼓动批林批孔时捎带批判梁漱溟,指责梁漱溟何许人也,迫使梁漱溟只能公开发言,再次重申他对孔子及儒学的一些基本观点。1973年职月14日,梁漱溟在政协学习会上说,此时此地没有好多话可说,但对当前正在进行的批林批孔运动则持保留态度。至于如何评价孔子,他觉得有话要说,准备专门写文章,根本的意见是很不同意时下流行的批孔观点。翌年2月24日开始,梁漱溟用连续两个半天的时间在全国政协学习会上系统地谈了他对孔子及儒家学说的基本看法。

  梁漱溟基本看法是,作为历史名人的孔子,大体存在功与过的两个方面,但由于其巨大的历史功绩,他在中国五千年的文化史上又确实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孔子接受了他以前的中国文化,又影响着他之后的中国文化。这种影响,是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古人都不能相比的。他生活在中国五干年历史的前后二干五百年之间,是承前启后的。中国社会之发展,民族之扩大,历史之悠久,与中国的文化是不可分的。中国的民族是受着自己的文化陶冶、培养的。中国文化有种种优长之处,这是中国民族勤劳、善良.智慧、有着强大的凝聚力,一直发展到今天这么大的多民族国家所不可短缺的。只有在这种背景下来观察,才能真正明了孔子学说的价值和意义。

  对于批林批孔运动中的一些流行观点,梁漱溟基本上表示不能同意。像孔孟提倡的处世之道,批判者未能探其本原,而视为粪土,实未能得孔孟之真意。梁漱溟指出,孔子自有其根本学问在,其立身处世不过其学之可见于外者,非其全面。孔孟学说博大精深,囊括了许多方面,仅就立身处世而言,他们主张心思气力用在自己一面,而非向外用力,用在对付他人。向内用力或称修己,或称修身,此点可以从立身行己和处世待人两个方面看。一方面自己要把精神集中收敛在自家身上,由此即可进入儒家的根本学问即所谓"慎独",另一方面,处世待人也非向外用力,而要反求诸己,正人先正己。至于孔孟的这些主张在中国社会的实际情况与实际价值,梁漱溟认为那是另外一回事。至少孔孟表达了中国古人高度的自觉能动性,即智慧早熟。尤其是孔子,虽为统治阶级中人,但能发挥通而不隔之心,在因袭中有创造,以化导乎众人,故能表现出一种超越乎时代、阶级限制的远大理想。梁漱溟此时虽然已部分地赞成阶级斗争学说,但他依然坚决反对以教条的阶级分析方法来评价孔孟的功过是非。

  梁漱溟学术见解似乎一如其早年的那些看法,并没有多少新的意思。对学术的评估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人们此时所看重的并不是其学术上的价值与意义,而是知识分子面对政治高压所应有的精神和骨气。可惜,中国这样的知识分子实在太少,于是批林批孔运动便在一些知识分子的参与下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地展开。这也算是中国儒学史上的一场不可多见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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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儒学走向复兴之路
  1976年,中国历史发生了重大转折,一举粉碎“四人帮”,结束了长达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一切被颠倒了的历史自然要重新恢复过来,孔子与儒学的重新评价与重新考察也自然要进入学术界的议事日程。不久,随着匡亚明、庞朴等人评价孔子与儒学的文章的相继发表,中国大陆新一轮孔子与儒学研究热潮开始了。紧接着,"中国孔子研究基金会"于1984年正式成立,并于同年9月在孔子故里曲阜召开全国孔子讨论会。这充分显示中国大陆在经过三十余年的封闭之后,开始走向思想的解放,同时也表明长时期以来信奉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中国大陆思想学术界开始出现新的变化,意识形态的一元化似乎已不可继续,未来的中国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选择必然要从一元走向多元。在这多元的选择中,儒学自然要成为重要的资源之一。

  正如全盘西化的理论一样,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化讨论中,尽管少数学者确实有复兴儒学的意图,但是碍于意识形态等复杂原因,还没有人敢于用文字进行明确的表述,而只能用比较隐晦曲折的语言进行表达。然而这种状况并不意味着大陆没有人敢于公开提倡复兴儒学。例如,中国大陆一名主张以儒学取代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者便于1989年在台湾《鹅湖》杂志公开撰文指出,儒学的终极关怀能够解决当今中国大陆提出的问题,在当今中国大陆复兴儒学具有非常重大的现实意义。在作者看来,中国大陆当前最严重的问题不是民主政治和经济发展问题,而是民族生命四处飘荡、民族精神彻底丧失的问题,而要安立民族生命,恢复民族精神,就必须复兴儒学。而要恢复儒学,就必须重新考虑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价值和意义。作者认为,马克思主义的产生虽然有西方文化的背景,即马列主义深受黑格尔辩证哲学与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但这些思想都不构成西方正统文化的组成部分。从本质上来看,马列主义是反传统、反文化的,因为马列主义把他们生活的时代与以前的时代都称为史前史时代,把他们生活时代的文化与以前的文化都看作是必须被打倒的剥削阶级的文化。因此,在西方深厚的传统文化中马列主义没有根,马列主义表达的只是一种反对早期工业文明带来的后果的极端情绪。儒学则不同。儒学是中国两千年来一脉相承的正统文化,对中国历史产生了非常有益的影响。儒学安立中华民族的民族生命,表达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维护中国社会的安定和谐,养成中国人爱好和平与礼让的美德。儒学深深植根于中国文化的传统中又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有益的影响。作者还认为,儒学尊重人类传统,肯定人类文化的积极作用。儒学表现的是一种中正平和的大家气度,而不是一种偏激狭隘的反抗情绪。由于儒学深深植根于中国文化的优秀的传统中,所以儒学有民族生命作为其滋养的根基,而马列主义完全脱离了西方文化的优秀传统,在西方植根却无滋养的根基。因此,中国的儒家文化同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与希腊文化一样是人类伟大的正统文化,而马列主义则不是人类的正统文化。这是马列主义远远不能同儒学相比的。持这种观点的人普遍认为,儒学比马列主义更高明。另外,作者还指出,儒学既能安立人生,又能稳固社会,这是马列主义在当今中国大陆最不能解决的问题。儒学是中华民族民族生命与民族精神的代表,而马列主义既不能体现中华民族的民族生命,又不能代表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因此他们很自然地得出一个结论,儒学理应取代马列主义,恢复其历史上固有的崇高地位,成为当今中国大陆代表中华民族民族生命与民族精神的正统思想,而马列主义只能作为某一个政党的指导思想,不能作为整个中华民族的指导思想。

  不过,在恢复孔子与儒学研究的早期,持这种极端观念的在学术界只是极少数人。更多的学者在这一时期对孔子和儒学的研究主要是针对长时期以来强加给孔子和儒学的一些与历史事实并不符合的罪名,在一定意义上说也只是具有拨乱反正的意义。在这一过程中,各地以儒学、孔子、传统文化为名义的学术讨论会接连不断,不同名目的研究机构也如同雨后春笋一样纷纷成立。在这些讨论会上,学者们对孔子和儒学进行了一些新的评价,其基本的价值取向是以为孔子的学说不仅在中国历史上已经发挥过重要作用,而且在未来的现代化过程中必然要继续发挥作用。许多学者根据东亚现代化的成功经验认为,五四以后强加给孔子和儒学的罪名,如儒学伦理基本上不合乎现代化的需求,儒学是现代化的根本滞碍等等,都势必在东亚成功的事实面前被粉碎。他们渴望儒学的复兴与体系的重建,其更真实的用意从今天的立场看来,应该是基于中国大陆长时期以来的意识形态的一元化的事实,而试图用儒学加以冲击,即便继续保持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中的主导地位,但至少应该使马克思主义具有相当多的儒学色彩,即从根本上放弃马克思主义的斗争哲学,而充分吸收儒家学说中的中庸、调合等等伦理因素。

  到了1989年,中国的国内外政治形势又发生了一次重大变化,为了使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能继续顺利推进,中国政府作出了弘扬民族文化以振奋民族精神的政治选择。正是在这种政治背景下,在1989年以后的中国学术界,虽然还是那些人在鼓吹儒学的复兴与重振,但其价值与意义已与八十年代的情况不一样了。特别是前苏联及东欧几个原社会主义国家纷纷放弃社会主义之后,一方面有人认为马克思主义即便不是劫底的失败,但其暂时性的挫折也应引起我们反省,既然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外来文化在中国没有根基,那么为了中国的未来也应该把这种外来文化暂时搁置一边,而应从民族文化中寻求中华民族发展的精神动力。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西方文化主客二分的产物,是崇尚对立斗争的,它只适合破坏旧世界的革命,而无助于当代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相反,中国古代哲学是崇尚统一的调和哲学,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分裂困扰人类的今天,中国的调和哲学能成为当代人类文明的向导。因此,马克思主义的斗争哲学应该让位于中国古代的调和哲学。天人合一是东方文化的精髓。只有东方哲学能够拯救人类。持这种观点的人于是竭力宣扬中国的未来需要孔夫子、董仲舒,需要重构与马克思主义并列的中国哲学新体系。

  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当今中国是马克思主义指导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治国是依靠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对于孔子的东西只是作为优秀传统文化加以汲取和借鉴,使之为我所用。我们无论怎样都不可能真正放弃马克思主义而改用儒家的伦理去治理国家,更不可能排斥东西方各国成功的经验和现代化成果,否定业已形成的中国近现代新文化。我们此时之所以提倡儒学和孔子,只是为了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只是为了思想文化的多元化,舍此并无别的目的。

  显然,此时鼓吹儒学的复兴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意识形态多元化问题,而是基于当时中国的现实政治需要,即试图以中国固有的儒家文明去抵抗西方的文明,从而重新确认中国共产党统治地位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不论这些知识分子在1989年之后鼓吹儒学复兴和民族文化的真实本意如何,他们在事实上都在充当追随官方意识形态的角色。

  也正是在这种政治背景下,中国大陆学术界开始出现一种新的学术思潮。这种思潮认为中国的暂时落后并不意味着文化传统的落后,真实的情况可能相反,即根据"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他们甚至大胆地预言二十一世纪必将是中国人的世纪,而其基本特征便是中国人可以用中国文明尤其是儒家学说去拯救西方,拯救人类。这种观点的突出代表者是著名学者季羡林。他虽然不是研究孔子和儒学的专门家,但由于其在学术界的地位,使这一观点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广泛注意。季羡林在他的代表作《从宏观上看中国文化》一文中说:"我个人总觉得,探讨中国文化问题,不能只局限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几十年近百年,也不能只局限于我们居住于其中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我们必须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目光远大,胸襟开阔,才能更清楚地看到问题的全貌,而不至于陷入井蛙的地步,不能自拔。总之,我们要从历史上和地理上扩大我们的视野,才能探骊得珠。……必须把全人类的历史发展放在眼中,更必须特别重视人类文化交流的历史。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公允和客观。我是主张人类文化产生多元论的。人类文化决不是哪一个国家和民族单独创造出来的。法西斯分子有过这种论调,他们是别有用心的。从人类几千年的历史来看,民族和国家,不论大小,都或多或少地对人类文化宝库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这恐怕是一个历史事实,是无法否认掉的。同样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每一个民族或国家的贡献又不完全一样。有的民族或国家的文化对周围的民族或国家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积之既久,形成了一个文化圈或文化体系。根据我个人的看法,人类自从有历史以来,总共形成了四个大文化圈:古希腊、罗马一直到近代欧美的文化圈、从古希腊来起一直到伊斯兰国家的民族文化圈、印度文化圈和中国文化圈。在这四个文化圈内各有一个主导的、影响大的文化,同时各个民族和国家又是互相学习的。在各个文化圈之内也是一种互相学习的关系。这种互相学习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文化交流。我们可以毫不夸大地说,文化交流促进了人类文化的发展,推动了社会进步。倘若我们从更大的宏观上来探讨,我们就能发现,这四个文化圈又可以分为两大文化体系:第一个文化圈构成了西方大文化体系;第二、三、四个文化圈构成了东方大文化体系。东方在这里既是地理概念,又是政治概念,即所谓第三世界。这两大文化体系之间的关系也是互相学习的关系。仅就目前来看,统治世界的是西方文化。但从历史上来看,二者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基于这种判断,季羡林详尽地分析了西方文化之所以将走上末路的原因在于其学术的分析框架和原则,如欲济其之穷,则不可避免地要寻求东方的即中国的综合的方法和原则。他说:"我觉得,目前西方的分析已经走得够远了。虽然还不能说已经到了尽头,但是已经露出了强弩之末的端倪。照目前这样子不断地再分析下去,总有一天会走到分析的尽头。那么怎么办呢?我在上面说过,东西两大文化体系的关系从几千年的历史来看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球已经快踢到东方文化的场地上来了。东方的综合可以济西方分析之穷,这就是我的信念。"

  季羡林的观念引发学术界相当激烈的争论,它作为一种思潮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大陆出现,确实令人寻味。在八十年代中国大陆文化热中,一个最引人注意的现象是学术界重新开展对新儒家的研究。这一研究既开拓了人们的视野,同时也给八十年代文化热中的儒学复兴论者提供了理论和事实上的依据。

  从学术史的观点看,所谓现代新儒学主要是指五四运动以后产生于中国的一股文化保守主义学术思潮。被指为新儒学的代表人物虽不尽相同,但大体说来不外乎梁漱溟、熊十力、冯友兰、贺麟等等。这批学者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和五四全盘反传统的刺激,出于对中国未来前途的忧虑,觉得中国的未来应以弘扬先秦原生儒家精神为根基,接续宋明儒家心性义理之学为核心,谋求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本位,充分吸收西方的科学与民主,在中国建设"三统并建"的现代文化,以期儒家思想在现代乃至未来中国能有一个大的发展。

  1949年之后,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国社会的指导思想。上述新儒家的代表人物都因种种原因留在了大陆,然而他们的弟子尤其是熊十力的弟子唐君毅、徐复观等人则转移到台湾、香港等地继续活动。

  新儒家在大陆沉寂了三十年之后,却于八十年代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而再次引起大陆学人的重视。1985年,第三代新儒家的重要传人、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来到北京大学讲学访问达半年之久,并应邀到各种学术会议和讲习班作报告,接受记者访问发表谈话,积极宣传儒学在现代社会的价值及其"第三期发展”的前景,在大陆知识界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大陆学术界开始正视新儒学的存在及其价值。1986年3月,国家教委召开文科科研咨询会,方克立在会上作了"要重视对现代新儒家的研究"的专题发言,提出不论在中国现代思想史的研究意义上,还是在当代中国文化讨论或中国现代化道路的现实抉择的意义上,都应该开展对新儒家的研究。与此同时,中国大陆当时力主反传统的代表包遵信也在《北京社会科学》1986年第5期发表《儒家思想和现代化》,现代新儒家第三代重要传人、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刘述先也在台湾东吴大学《传习录》同年第5期发表《当代新儒家的探索》。他们三人虽有各自不同的立场和学术背景,但基本上都强调开展对现代新儒家的研究具有相当的重要性和迫切的现实意义。

  同年底,由方克立主持的"现代新儒家思潮研究"的课题被国家教委列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七五"规划重点科研项目。翌年,课题组正式组成并开始工作。他们从最基础的资料收集工作开始做起,不几年的时间已可以说成果累累,影响重大。1987年,课题组在安徽主持召开全国首次现代新儒家思潮学术研讨会;1989年在天津主持召开“现代新儒家学案”研讨会,有效地推动了新儒家的研究。

  八十年代中国大陆文化讨论的中心是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问题。由于历史上儒家思想在传统文化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因此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问题便自然归结到儒家思想与现代化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新儒家的观点受到重视并被提上研究日程,是相当自然的。

  现代新儒家课题的提出以及此项研究的全面开展,既反映了八十年代文化研究的深入,即将文化讨论中的古今中西哲学文化性质、特征等一般性的议论引向深入,人们已从抽象的、一般性的泛泛之论转向具体的讨论对象;然而另一方面,现代新儒家研究课题的深入,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学术界对儒学的整体看法,即在一定程度上与儒学复兴的呼声遥相呼应,从而使儒学复兴在中国大陆由一部分人的无意识走向有意识的提倡,尤其是部分从事现代新儒学研究的学者已明显从原来的研究者的立场自觉地转到现代新儒学的立场,成为现代新儒学的新一代传人。

  当然,由于研究者的立场不同,并不是所有的新儒家的研究者都转而信仰了新儒家。事实上,自觉坚持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方法进行新儒家研究的学者大有人在。这批学者认为,一味地抹煞新儒家的思想贡献是不可取的方法,对新儒家进行实事求是的研究是完全必要的。但是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来看,新儒家所提及或论证的问题至少在这样三个方面不能被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所接受:第一,中国马克思主义者不能赞成现代新儒家的文化保守主义的基本立场,因为就其实质而言,新儒家的思想主张仍然没有摆脱"中体西用"的格局,尽管他们对"体"、"用"的理解和规定已与当年的洋务派相去甚远。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梁漱溟主张在坚持儒家人生态度的前提下承受西方的科学与民主;四十年代,贺麟明确提出以儒家精神为体,以西洋文化为用;五十年代以后,港台新儒家又提出"返本开新"的思想纲领,"本"即儒家内圣修己之学,是为体;"新"是指"新外王",亦即现代科学与民主,是为用。二者之间的体用本末关系依然没有超出中体西用的范畴。第二,现代新儒家站在唯心主义的立场上,把儒学的基本义理看作是某种超时空的、脱离具体社会文化背景的、体现永恒天道和人性的"常理"、"常道",把儒家的伦理精神视为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力量,把它变成超越物质的形上实体,并由此出发,把一切都归结为道德精神的自我发展和自我实现。这种泛道德主义的唯心史观,自然是马克思主义者所绝对不能接受的。第三,新儒家对五四精神的否定,尤其是它们对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攻击,在马克思主义学者看来是绝对不能调和、不能忽视的。

  鉴于这种判断,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学者认为,对现代新儒家进行研究的目的不是简单地把新儒家作为"反面教材",作为批判对象,而是要在批判现代新儒家某些错误的理论观点的同时也充分肯定他们在维护和发扬中国民族文化传统、谋求中国文化现代化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认真吸收他们所取得的理论思维成果,总结经验教训。他们认为现代新儒家至少在这样几个方面是值得肯定和有益于中国大陆学术的健康成长与发展的:首先,现代新儒家在中国文化遭到空前危机的情况下,反对全盘西化论者的民族虚无主义,强调民族文化的主体性和民族文化自身发展的连续性,这是值得肯定的。尤其是抗日战争时期,新儒家学者弘扬民族文化,对于振奋民族精神,增强国人的民族自信心,应该说是起了积极作用的。五十年代以后,港台新儒家对于传统文化的整理、研究、弘扬和表彰,对于纠正某些西方学者对于中国文化的无知与偏见,增强港台和海外华人的民族认同感,也不无积极的影响和作用。只是在对于传统文化资源价值意义的分疏,认同于传统文化的角度、方面和层次等方面,双方仍有相当的距离和实质性的差异。

  其次,现代新儒家在哲学上认同于儒家的人文主义,对中国哲学的特质和现代意义作了较多的研究和探讨。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儒家的这些探讨是有意义的,也正是大陆学术界几十年来所忽视的。大陆学术界几十年来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对中国哲学中的一些问题进行探讨,但由于各种原因的影响,这种探讨大都失之于简单和片面。例如心性之学确实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哲学的特点,特别是对于理解和把握儒家思孟、陆王一素的思想学说很重要,然而在大陆学术界几十年来由于一直将心性之学定性为主观唯心主义,因而就没有下功夫去认真研究。而港台新儒家却在这方面下了很扎实的功夫,写出许多有分量的有影响的著作,这对大陆学术界开展这方面的研究是有启迪和借鉴作用的。

  第三,在近代以来的古今中西之争中,不同的思想文化派别都作出了自己的回答,现代新儒家虽然是站在文化保守主义的立场上,其回答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他们对如何承继和创造性地转化儒家传统,如何引介西方近代的科学与民主,如何建设有浓厚的中国特色的现代文化,都做了一些有益的探索,提出一些值得重视的意见。例如现代新儒家强调传统道德文明,人文价值的弘扬和重建,对于克服片面发展工具理性、唯科学主义盛行所造成的人生意义的失落和危机,自有补偏救弊之动。五四以来的马克思主义、激进主义、文化保守主义三大思潮之间既有互相对立斗争的一面,也确实存在着某种互补的关系。可以说,它们都构成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启蒙的不可或缺的方面。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在哲学上更多地是接受了自由主义者所主张的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而对现代新儒家等文化保守主义派别的研究成果和理论建树似乎重视不够。1923年科学与玄学的论战中唯物史观与科学派结成一定程度的联盟就颇能说明这一点。所以他们认为,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中,如何在思想文化层面上实现与民族文化的优良传统的有机结合,是一个需要认真解决的课题。现代新儒家学者在融合中西、实现中国哲学现代化方面所作的探索和所取得的成果,对于中国大陆继续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学者应该说有相当重要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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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为九子能

 楼主| 发表于 2011-1-20 13: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节 新儒家对中国文化前途的基本认识
  港台新儒学的形成,起始于五十年代。1957年,唐君毅到美国访问,他在与张君劢谈及欧美学人对中国文化的研究方式及观点多有不当时,拟联名发表一份文件以纠正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化问题的偏见。后由张君劢致函在台湾的牟宗三、徐复观征求意见,然后由唐君毅负责起草,寄给张君劢、牟宗三过目,二人未表示其他意见就签署了。当寄给徐复观时,徐作了两点修正,一是关于政治方面,徐复观认为要将中国文化精神中可以与民主政治相通的疏导出来,推动中国的民主政治。这一点原稿讲的似乎不太充分,徐就改了一部分。二是由于唐君毅的宗教意识很浓,所以在原稿中也就强调了中国文化的宗教意义。而徐复观则认为,中国文化虽原来也有宗教性,也不反宗教,然而从春秋时代起中国文化就逐渐从宗教中脱出,在人的生命中实现,不必回头走。所以徐复观便把这一部分的原稿也改了,然后寄还唐君毅。唐君毅接受了徐复观的第一个建议,第二个建议则末接受。1958年元旦,这份文件以唐君毅、牟宗三、张君劢、徐复观四人的名义联名发表,其正式名称是《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 我们对中国学术研究及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认识》。

  这份宣言洋洋四万言,基本反映了他们四人在五十年代对中国文化的认识与反省,是他们文化保守主义观念的一次最为完整的表现。他们强调,他们之所以发表这份宣言,主要是要表达他们对于中国文化之过去与现在之基本认识及对其前途之展望,与今日中国及世界人士研究中国学术文化及中国问题应取的方向,并附及他们对世界文化之期望。因为他们真切地相信,中国文化问题有其世界的重要性,姑且不论中国为数千年文化历史迄末断绝之世界上极少的国家之一,及十八世纪以前的欧洲人对于中国文化之赞美,与中国文化对于人类文化已有的贡献,仅中国现有近于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口之生命与精神何处寄托?如何安顿?实际上就早已成为世界的问题。如果人类的良心并不容许用原子弹来消灭中国五亿以上的人口,则此近四分之一的人类生命与精神之命运,便将永成为全人类良心上共同的负担。而此问题之解决,实系于我们对中国文化之过去现在与将来有真实的认识。如果中国文化不被了解,中国文化没有将来,则这四分之一的人类之生命与精神,将得不到全人类在现实上共同关怀,而且全人类之共同良心的负担将永远无法解除。

  然而,在唐君毅等人看来,近代以来西方学人研究中国文化的动机和方法多不正确。这些西方学者研究中国文化或是出于传教的目的,或是出于对中国古代文明、古代文物的好奇,或是出于对中国政治与国际局势之现实关系之关注,由此产生了种种误解。

  尤其重要的是,许多西方学者把中国文化等同于早已中断的古埃及、古波斯及小亚细亚文明,用考证古董的心态和方法对待它。这样便不免产生错误。宣言强调指出,中国与世界人士研究中国学术文化者,首先必须肯定承认中国文化之活的生命之存在,我们也不必否认中国文化正在生病,甚至生出许多奇形怪状之赘疣,以至失去原形。但是病人仍有活的生命,我们要治病,先要肯定病人生命之存在,不能先假定已死,而只是供医学家之解剖研究。既然肯定中国文化是一活的生命存在,也就是肯定这中间有血、有汗、有泪、有笑,有一贯的理想与精神在贯注。因为忘了这些,便不能把此过去之历史文化当作是一客观的人类之精神生命之表现,遂在研究之时没有同情,没有敬意,亦不期望此客观的精神生命之表现能继续地发展下去,更不会想到今日还有真实存在于此历史文化大流之中的有血有肉的人正在努力使此客观的精神生命之表现继续发展下去,因而对之亦发生一些敬意和同情。他们强调,研究中国历史与文化必须对中国历史文化传统怀有同情和敬意,敬意向前伸展增长一分,智慧之运用也随之增长一分,了解也随之增加一分。

  在谈到中西哲学文化之间的差别时,宣言认为,中国文化中并不缺少超越层面,它体现了伦理道德、超越情感和宗教精神的和谐统一。中国学术思想的核心是儒家的心性之学,心性之学是以人的道德实践为基础的,这种心性之学可以包含一形而上学,这形而上学不同于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后者旨在探讨宇宙的终极实在及客观构造,儒家的心性之学则涵摄一道德的形而上学,即以道德实践为基础,亦由道德实践而证实的形而上学。儒家心性之学是统贯天人、内外、伦理道德与宗教精神为一体的,所以不能认为它只是一种道德说教,或者说只是一些关于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外在规范和信条。

  对于西方近代以来的民主与科学,宣言继承新文化运动以来新儒家的思想传统,强调中国文化依其自身之要求应当伸展出文化理想,是要使中国人不仅有其心性之学,以自觉其自我之为一"道德实践的主体",同时当求在政治上能自觉为一"政治的主体",在自然界、知识界成为"认识的主体"及"实用技术的活动之主体"。

  这也就是说中国需要真正的民主建国,也需要科学与实用技术,中国文化必须接受西方或世界之文化。但是其所以需要接受西方或世界之文化,乃所以使中国人在自觉成为一道德的主体之外,兼自觉为一政治的主体、认识的主体及实用技术活动的主体。而使中国人之人格有更高的完成,中国民族之客观的精神生命有更高的发展。此人格之更高的完成与民族精神之更高的发展,也正是中国人之要自觉的成为道德实践之主体之本身所要求的,也是中国民族之客观的精神生命之发展的途程中原来所要求的。

  他们承认中国文化历史中缺乏西方之近代民主制度之建立与西方之科学及现代之各种实用技术,致使中国未能实现真正的现代化工业化。但是他们不能承认中国之文化思想没有民主思想的种子,其政治发展之内在要求不倾向于民主制度之建立。也不能承认中国文化是反科学的,自来即轻视科学实用技术。关于后者,他们认为中国自古以来分明是重视实用技术的,故传说中的古圣王都是器物的发明者。而儒家亦素有形上之道见于形下之器的思想,而重"正德"利用"厚生"。天文数学医学之知识,中国也发达甚早。

  在十八世纪之前,中国制造器物与农业上之技术知识实际上高于西方多多。然而他们也明确承认中国文化缺乏科学,而这种科学已不是中国古代的实用技术,而是超实用技术的科学精神。鉴于这种判断,他们主张中国文化的未来发展必当建立一纯理论的科学知识之世界,或独立之科学的文化领域,在中国传统之道德性的道德观念之外,兼需建立一学统,而此事正为中国文化之道德精神,求其自身之完成与升迁所应有之事。

  至于西方的民主制度,他们认为,中国过去政治虽是君主制度,但此与一般西方之君主制度自来即不完全相同。此种不同,自中国最早的政治思想上说,即以民意代表天命,故奉天承命的人君必表现为对民意的尊重,且需受民意之考验。故而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文化中本来并不乏民主政治的种子。因此至于中国未来的民主政治制度问题,他们格外强调应该充分尊重中国传统政治发展的"内在要求",即使从制度层面看,中国也可从原来的宰相御使制度中"转出"一种政府外部的人民权力,对政府权力作有效的限制,即由全体公民所建立的宪法之下的政治制度,取消君主专制,使政权的转移成为政党间的"和平转移"。他们认为,这样的民主制度就是从孔孟到黄宗羲"一贯相仍"的思想。

  在谈到他们对于世界学术思想之期望时,宣言指出,第一,由于现在地球上的人类已经由西方文化向外膨胀而拉到一起,并在碰面时彼此头破血流。因此现代人类学术的主要方向,应该是各个民族对于其自身文化的缺点进行一深刻的反省,把人类前途之间题,共同当作一个整的问题来考虑,来处理。除本于西方文化传统之多元,而产生的分门别类的科学哲学之专门研究外,人类还需发展出一大情感,以共同思索人类整个的问题。这大情感中,应当包括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本身之敬重与同情,及对于人类之苦难有一真正的悲悯与恻隐之仁。由此大情感,我们可以想到人类之一切民族文化都是人之精神生命之表现,其中有人之血与泪,因而人类皆应以孔子作《春秋》的存亡继绝的精神,来求各民族文化之价值方面的保存与发展,由此以为各种文化互相并存,互相欣赏,而互相融合的天下一家之世界作准备。第二,人类要培植出此人的情感,则只是用人之理智的理性,去对各种自然社会人类历史作客观的冷静的研究,便只当为人类学问之一方面。人类应当还有一种学问,这不是只把自然与人类自己所有之一切客观化为对象,而加以冷静的研究之学问,而是把人类自身当作一主体的存在看,而求此主体之存在状态,逐渐超凡入圣,使其胸襟日益广大,智慧日益清明,以进达于圆而神之境地,情感日益深厚,以使满腔子存有恻隐之仁与悲悯之心的学问。这种学问不是神学,也不只是外表的伦理规范之华,或心理卫生之学,而是一种由知贯注到行,以超化人之存在自由,以升进于神明之学。此即中国儒者所谓心性之学,或义理之学,或圣学。或称中国之所谓立人极之学问。

  第三,从立人极之学所成之人生存在,他是一道德的主体,但同时也是超化自已以升进于神明的,所以他也是真能承载上帝而与天合德的。故此,人生存在,兼成为"道德性与宗教性之存在"。而出其为道德的主体,在政治上即为一民主国家中之一真正的公民,而成"政治的主体"。到人类天下一家时,他即成为天下的公民,而仍为天下中之政治的主体。在知识世界,则他成为"认识的主体",而超临涵盖于一切客观对象之世界之上,而不沉没于客观对象之中,同时对其知识观念,随时提起,也能随时放下,故其理智的知识,不碍与物宛转的圆而神的智慧之流行,而在整个的人类历史文化世界,则人为一"继往开来,生活于悠久无疆之历史文化之主体"。而同时于此历史文化世界之悠久无疆中,看见求恒的道,也即西方所谓上帝之直接显示。这些他们以为皆应由一个新的学术思想之方向而开出。

  总之,在唐君毅等人看来,到了现在,东方与西方确实到了应当真正以眼光平等互视对方的时候了。中国文化现在虽然表面混乱一团,但在过去确也曾光芒万丈。西方文化现在虽然光彩夺目,未来如何,实在也是一个问题。在这个时候,人类应一同通古今之变,相信人性之心同理同的精神,来共同担负人类的苦难、苦痛、缺点,同过失,然后才能开出人类的新路。

  在港台新儒学发展史上,香港的新亚书院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学术基地。新亚书院创办于1949年。是年秋,由大陆来港的著名学者钱穆为了解决因战乱而滞留香港的学生就学问题,遂与唐君毅、张丕介等人商量,决定创办一所亚洲文商专科夜校。他们租赁九龙桂林街一所中学的两间教室上课,招收学生五十余名,一说学生不超过二十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从大陆来的。翌年春,夜校改为日校,并易名为新亚书院。钱穆亲任校长。唐君毅任教授,兼任教务长、哲学系主任,并一度兼任数学系主任等职。"新亚"的意思就是亚洲新生之义。钱穆揭示新亚书院的宗旨是:上溯宋明书院的讲学精神,并旁采西欧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教育为宗旨,沟通世界东西文化。由此可见,新亚书院是力图把中国传统的书院教育与西方近代以来的学校教育结合起来,即把对学生的道德理想的培养和专业知识的训练结合起来。

  新亚书院初建的时候,条件十分艰苦,校舍简陋得不成样子,图书馆则根本不存在,更谈不上"大学"的规模。整个学校的办公室只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张长桌已占满了全部空间。故而徐复观在后来谈到新亚的成就时说,新亚主要是靠钱穆的名望、唐君毅的理想和张丕介的顽强精神支持下来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新亚的规模开始扩大,条件也开始改善。1953年,新亚书院得到亚洲基金会的资助,在九龙太子道租了一层楼创办研究所,这就是新亚研究所的前身。当时的研究生只有三四人,规模并不算大。新亚研究所一如新亚书院,仍以文化之创新与人格之完成为第一事、第一义,而视纯学术之研究为第二事、第二义。按钱穆的本意,似同于清广东著名学者陈澧(号东塾)所谓"第一事必在乎第二事,第一义必在乎第二义,除此第二事第二义更无捷径"。所以可以说,新亚研究所与近世其他文史研究机构截然异趣。

  在得到外部的支持后,新亚的情况便明显地得到改观。接着洛克菲勒基金会、哈佛燕京社、英国文化协会、香港政府、香港孟氏教育基金会等纷纷资助,书院遂有了较大的发展,并开始在学术上得到国际承认。

  随着新亚书院与国际上的交往日见增多,它也就开始成为中国向欧美介绍和传播中国文化的一个窗口,同时也成为港台新儒家的一个最重要的活动阵地。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牟宗三和徐复观先后到新亚书院任教。六十年代,张君劢也曾先后三次到新亚书院讲学,其中1964年在此开设中西方哲学讲座达半年之久。从1950年冬天开始,到1955年,新亚书院的文化讲座共进行了一百三十九次,当时在港台的一些学术名流差不多都到这儿讲过学。在那时,港台新儒家的一些代表人物也差不多都视这儿为中国学术复兴的基地。

  1964年,香港当局把新亚书院与崇基书院、联合书院三个私立学院联合组成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成为中文大学的一部分,为基本成员之一。唐君毅被聘为中文大学讲座教授,并兼任文学院院长、哲学系主任等职。中文大学成立之初,在体制上实行联邦制,各学院有相对的独立性。但是,由于新亚的教育理想与香港中文大学的学校教育体制之间存在相当大的差距,因此便不免时常发生冲突。钱穆乃毅然引退,著述自娱。特别是到了1973年,中文大学在体制上放弃联邦制,而改为一元化的集权制,在教育体制上也一味仿照香港大学。面对这种情况,素持人文主义教育理想的新亚书院遂陷入了一种新的困惑。唐君毅认为,中文大学如成为香港大学第二,则中文大学没有独立存在的必要。如果中文大学坚持为华人社会的需要而存在,就不应一味仿效香港大学。他力争新亚书院的相对独立性,但终因势单力孤而未果。于是他与牟宗三于1974年先后从中文大学退休,这时新亚研究所也为中文大学所裁撤。针对这种状况,唐君毅与牟宗三、徐复观等人在新亚书院老校舍重建新亚研究所,由唐君毅继续担任所长,牟宗三等人任教授。又创新亚中学,致力于基础教育。他们遥承新亚书院的理想,并以期实现新亚书院弘扬儒学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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