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的故事——祈雨

轻轻散去

（题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辟荔兮带女罗 ……”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窗外的太阳快把它都自己热死了————翌射落的九个太阳的魂魄，好像还一直在天空游荡。

珂儿轻轻的掬起一捧水泼在身上，一阵让人心颤的凉意就顺着毛孔钻到骨头里。细小晶莹的水珠像夏日早晨兰花瓣上的露一样，缓缓的沿着她得身体向下滑动，珂儿感到无数条蚯蚓在她的皮肤上蠕动，她于是立刻精神起来。

珂儿深吸一口气，将头也浸在水里，长而黑的头发迅速生长成为一片浓密的森林。想起今天是她第一次主祭，心头忽的一紧。已经八天了，师傅子昊祭过了东皇、云中君，祭过了湘君湘夫人、大小司命，也祭过了东君河伯，却一滴雨都没有下。大地如同被烈火炙烤了千载的铜鼎，已干渴的几近碎裂。那些高大的树木，青绿的蒿草，娇艳的花朵现在成了瓦灰色。

全族人的最后一桶水正浸泡着她羊脂白玉般的身体，她感到水里有无数只眼睛都发着光瞪着自己，一半是绝望，一半是希望。她又想起师傅子昊—那个幽灵一样的男子、全族人三十年的精神领袖、传说中来自于山鬼家族的弃徒，想起他以怎样得法力左右着这个世界，想起他们之间岩浆似的恋情。她掀开了十八年的所有记忆，并把它们一一梳理。

可恶的太阳神，他就这么残酷的照了三年。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有一半在干渴中死去，如果这次仍不能祈求雨来，另一半也既将成为灰烬。师傅子昊不停的舞了八天，几乎用尽了所有巫术，可天依然是热的，地依然是烫的。

珂儿正思忖着，忽听的门“吱”的一声开了，走进一个高大的男子。是珂儿的师傅、大巫师子昊。子昊的脸像刀刻一样整齐，光洁而突起的额头，眼睛如夜空之星闪烁不定，鼻梁高耸。子昊的手臂很长，手很大，托着一把黑黝黝的刀。

珂儿和子昊的眼光撞在一起，溅他出许多火花来，在蒙蒙胧胧的水汽中忽闪着，暗示着一些不可知的东西。他们听见屋里的水在唱歌，水听见他们在唱歌。这两种歌声纠缠再一起，翻腾着室内的空气。窗外的太阳还在继续着它的释放，此时，山里是静的，山外也是静的，可每个人耳中都听到一种喊叫。它来自地底。

珂儿第一次见到子昊时便爱上了他，那一年她十五岁。子昊的神秘、飘忽是她无法摆脱的诱惑，于是她就跟子昊学巫术。而子昊把她当作人类的精灵，企图以这个女人化去他的鬼魅之气。

昨日太阳刚落山时，子昊累倒在祭坛上。他跪在那儿，刀横在胸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白的像雪，像珂儿的身体。回来的途中，子昊信手采了路边的一根茅草。珂儿知道师傅要占卜了，他遇到了眼睛和心灵看不到的东西。

子昊和珂儿相对无言，子昊掏出那根草，将一端比至左臂肘部，量到中指尖而断之。然后再从中打摺，并且口中念念有词，手从草中间掐到尾端，再从中间掐到首端。各以四数，一余一，名“料”，是为不归；一余三，名“料贯疾”，是为不避。子昊长叹一声说道：我尘缘已尽，当归山体，明天你代我主祭山鬼，看来不用我的头是不行了。子昊说着解开衣衫，袒露出古铜色的胸膛，胸上的肉块像山一样起伏着。又伸手解了珂儿的罗带，说：这是我为族人，也是为你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天地相和，阴阳谐调，云变，风起，雨生。

过往的种种在子昊和珂儿的目光栈道里流过，子昊的嘴角生起一点似是而非的笑，他慢慢的拔出那把刀。子昊右手轻轻一挥，一片黑色的光影过后，子昊的身躯缓缓倒下，头却滞留在空中，脸上的笑愈来愈浓厚。珂儿开始流泪，鲜红的泪珠嗒嗒的向浴桶滴落。

天地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水泛红，珂儿的脸无比的白。珂儿解下子昊灰色的巫衣，然后穿上它，如同湘江边的女子将采下的莲藕放入蛇皮袋里。珂儿立刻被的气息包围着，每一根神经都又凉又滑。衣服很大，长长的袖子提醒着珂儿这一切的真实与不可抗拒。珂儿用一个木盘托子昊的头，深沉的望着他的眉目。此刻，无数的阳光穿过格子纸射进屋来，那把刀，插在子昊的脚边。珂儿知道，她生命的开始结束了，她生命的结束开始了……

祭场，全族的人跪在炽热的土地上，像一片沙漠里枯死的胡杨树，没人言语，也没人敢言语。一丈多高的祭坛上，两边各燃着一堆火，中间是张长长的木案，案上摆着三只牛首。

珂儿赤着足，一步一顿的走上祭坛，将子昊的头放在案子的正中。坛下的人微微动了动，他们感到一种依托在刹那间失去又回来。珂儿解开束发的草茎，刚刚吸足水分的黑色瀑布立刻散开了，掩住她媚人的脸。珂儿脱去蛇皮一洋的巫衣，裸着光洁凝润的胸脯。腰上围着一张豹子皮，梅花状的斑点是子昊的眼睛窥视着整个空间。珂儿的左手轻轻挑起，她开始舞了，她的手在头顶旋转了一圈，又沿着身体滑向地面，臀部不停的摇摆着，另一只手伸向空中仿佛在召唤什么。太阳似乎动了一下，远处的天边涌起一朵不大的云。

珂儿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把匕首，在左腕狠狠的一划，一股暗红色的血喷了出来,正飞向子昊的脸。

珂儿的歌声响起，嘶哑的像磨刀溪边的磨刀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辟荔兮带女罗 ……”。人们开始动了，脸色在歌声响起的刹那红润起来，他们伴着歌的旋律跳着，歌愈快，他们的动作也愈疾。这里已经没有了人类，这是野兽的世界，神的世界，鬼的世界，以及各自的恐惧和祈祝。

天上的云更多，掩住了半个太阳，云里有鼓声随着珂儿的歌舞敲着，“咚咚咚”直穿众人的心，血液像油一样被点燃，男人和女人变成南极和北极，并且如此靠近。“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珂儿继续唱着，她一抬首看见子昊的头飞了起来，子昊的脸向着云端。她的心里有一双眼睛睁开了，发着诡异的光，它穿过珂儿的骨骼和肌肤。两堆火渐成淡兰色。珂儿舞动的更剧烈，她仿佛正在与什么东西合为一体，承受着无比的欢乐与痛苦。那些跳动的精灵在他们巫师的诱惑下，终于迸发了感觉，沉醉在人与鬼的共同体验之中了。

“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珂儿将一包迷魂草的粉末撒向空中，这些细小的颗粒飞舞游离，钻进人们的鼻孔和灵魂里去。云成了黑色的，鼓声更响，子昊的头也更近。珂儿的歌声中穿杂着呻吟与尖叫。

珂儿忽然扬起头，天空中一声炸响，子昊的头和云相撞了。所有人同时发出一声喊叫，一切的动作和感觉达到了极至。天地相合了，雷像春潮一样呼啦啦的压过来，蒙蒙的细雨降下。静下来了，什么都静下来了。

珂儿痴痴的望着天空，她看见子昊的断颈终于开始流血，他的眼睛张着，里面浸泡着一种女人精致的温柔。一声柔柔的呼唤从林深处传来，子昊的影子消失了。他是被唤了回去，他本是一只山鬼，自该回到他的足迹和日子中。雨水划过珂儿的眼帘，她唱出了最后一句歌“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然后珂儿哭了，所有的人都哭了。

十月后，珂儿产下一女，取名为“青儿 ”。珂儿之家世代有女，皆终生为巫。

沧海一粟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