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2007年4月
2007.04.02
辛夷。花开
四月。一切美与光明,归入崭新的希望。
一个四月的晴天,一个日光充沛的早上,无声息地由黑夜中绽开,袒露着无邪的心。
我在安静里看春的发生。
铁路旁的杂草丛已是绿意茸茸,孩子们在南风里追逐一只气球,老火车缓缓从盈满了欢笑的背景中驰过。
远天是涤洗一新的蓝空。
一些似曾相识,又全然陌生的画面,在我的窗口显现。
我透过玻璃窗,满心的惊奇和欣喜。
四月。在日历上标注痕迹。一场绵绵的雨水,一日骤起的风沙,一屋明媚的光线。
它是这样多变。忽而风,忽而雨,忽而晴。
一刻是满脸淋漓的泪水,一刻却又是天真顽皮的笑。
四月,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是站在青草丛里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
母亲说,楼前的玉兰花开了。我却不愿去看。
我知道那几株玉兰。总是零落消瘦的模样,在春光里,疲惫地开出几朵惨白色的花,却又摇摇欲坠。
那情景,令人疼惜。不知今年,它们的神色有没有改变,或许已是繁花满树。我却仍不愿去看。
记忆里的玉兰花,开在幼儿园的院子里。一样是四月,一样明朗的天。
那是两株高大的树,洁白的花朵缀满枝条。每一年春天,母亲总把我抱上椅子,让我站在上面,来和它们合影。
那一张张属于四月的照片,有玉兰花的纯明,有戴着粉色毛线帽的我,有刚刚脱落了乳牙的口腔,毫无遮拦地笑。
那些照片,被母亲插入一本本相册,又放入抽屉。它们就沉睡下去,在时光的彼端,把今日的我等待。
从前的四月里,躺在睡眠室小木床上的我,也曾面对窗帘上忽明忽暗的云影发呆,也曾想象,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
我想,当我二十岁,该有了一双晶亮的高跟鞋,像所有走起路来声声作响的阿姨一样。
我想,当我二十岁,就可以留一肩长发,再学着公主的模样,穿一袭白纱。
我并不懂得未来。我只是知道,那些遥远的,远到不辨真假的渴望,终于会在某天变得清晰无比。
像一首轻轻哼唱的摇篮曲,渐渐熄灭了声响,却在梦境里真实起来。
二十岁,我曾在四月的天光里想象,二十岁,我如何能够到达的世界,却在这一个瞬间里成为此刻。
二十岁,又将成为不再的符号。是谁在我的生命刻下这样许多刻度,来把光阴丈量?
二十一岁,我望着即将到来的生日,一时间,竟茫然若失。
想回去幼儿园,看看那两棵玉兰。
两年前的夏天,和苏经过那里,透过粉刷一新的栏杆,看到孤单的秋千,在浓密的树影里摇晃。
还是那一架秋千。还是被称为娃娃城堡的乐园。
只是,架子的油漆不知厚了多少层。只是,曾经高大的城堡,在我眼中已如玩具。
开着粉红绒花的合欢树把枝条伸向更远的天空。
还会有孩子在树下争抢一朵小花吧,还会有谁握住它在午后的阳光里甜甜入睡吧。
笑声仿佛尚在耳际,阳光也如旧时温煦,却已无可触摸。
我站在那栏杆外,眺望教室的窗口。有钢琴声传来,然后,是孩子们高高低低的歌唱。
我的记忆,好像与他们的今日重叠。
有一天,他们中的某人,是不是也会站在这栏杆外,痴痴地如我般,想起些什么。
玉兰树该是依旧茁壮。它是否能记得那个戴粉红色毛线帽子的小女孩?
是否记得她脱落了乳牙的笑,还有,她一年年拍下那些照片的年轻母亲。
多么远了,又多么贴近的春天。
柳絮在飞,幻化了一座城,幻化了我们的昨天,雾失楼台般,如烟如尘。
十七岁的春天,去看颐和园的玉兰。
那一天,我们绕着湖水走了很远。解冻的春水,撞击着石垒的堤岸。
花瓣在斜飞,柳丝在斜飞。
我仰头看那几株惊人的花树。成千上万的花朵密布在我的视线。
也许,这便是所谓皇家园林的气派,连玉兰树,也如此惊天动地。
数不清的花朵,如星辰在夜空的散落。原来,花开可以是一朵的孤芳自赏,也可以是盛宴般的眩目。
而我,并不喜欢后者的热闹。仿佛宁可是孤芳自赏,也要觅得安静。
一场过于华丽的盛放,只令我在惊叹之余无所适从。
玉兰不是艳丽的芍药,不是惹人的牡丹。玉兰是着素衣的女子,回眸轻笑,凌波而去。
在植物园,有一处木兰园,总是从园门经过,却从未进入。我不知道木兰是怎样一种花。
想象里,大约是低矮的草本花卉,且不免大红大紫的色泽。
直到读到李商隐的《木兰花》,才恍然,原兰木兰便是玉兰。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这一首诗,更是有美丽的身世和传说。据宋人笔记记载,竟传是由玉溪生的鬼魂所做。
在南方那一片充满传奇的湖上,在茫茫的烟波里,小小的木兰舟,荡漾其上。
木兰舟,同桂舟一般,都是诗人眼中美妙的载渡工具。很多时候,或许它们已不止是一架小船,而是一种诗化了的象征。
这令我对玉兰有了更深的好感。
又再读书间得知,紫玉兰还有另外的名字,辛夷。
王维辋川别墅中建有辛夷坞,那一首诗,更是充满了花开空山的禅意。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木芙蓉,这清澈如水的名字,原来一样是指玉兰。
玉兰,多么平凡的花,却原又这样多不凡。
看它的花开,在还显坚硬的风里,在我斑驳散碎的记忆,在一首首芬芳的辞章。
玉兰,属于这个四月,属于每一个四月。
辛夷花,我愿意读你古老的名字,愿意听你空山里,静静的开放和陨落。
那一切的发生,都一如春光,美得悄无声息。
2007.04.09
四月天的幻想
我爱,请原谅,田的世界不着边际。
晴朗的天,仿佛年少,仿佛飞驰的四月,眩目灿烂,从我的指缝漏下一地光芒。
谁不曾有如蓝空般的青春。谁不曾痴狂,不曾张皇,不曾在独自的夜晚抬起头,看亮起又熄灭的灯火。
影影绰绰的一些光亮,在身前,在身后,一处处埋伏,一处处躲藏。
谁抄录一首诗给我,《你是人间四月天》。
听林徽因轻轻在说: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
湖上的春水已一夜溶逝。它的脆弱,它的温柔,在细小的波浪里起伏。
我说,我愿在湖岸上筑屋。如瓦尔登湖畔的隐居者,去度过一个个寂寞的日月。
我想有一条船,好让我仰卧在碧波上,去目睹星辰的改变。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我神往那些夜观天象的古老岁月。
那时候,我们与天地是在一处的。人一如鸟兽草木,无所损害,取我所需而已。
人间的四月天,繁花满目,蝶舞莺飞。
独坐小园,看樱树缤纷,又如何不引人情意绵绵,多愁善感。
想着的,不是林妹妹把锄的一双纤手,却是武陵人误入桃源的小舟。
有多少的船,载我们进入世间隐藏的奇幻。
许多的传说故事里,更有人乘舟漫游了夜空。
在古人的世界里,江河与天空相连。误入奇境的人,总是架了一叶小船。
蓝空是海,不然海如何望不见尽头,而与远天相接,不见界限?
头上的这一片汪洋,又远比海洋辽远。那纵深无底的夜,星座的迁徙,诉说着时间与空间的无限神秘。
是杳无的一个梦一般。我好像从未知的另一端睡去了许久,才又在世界的这一侧醒来。
于是,好多时候,我依稀记起踏过奈何桥之前的自己。
我仿佛恍惚里辨认出你前生的面孔。倘若我没有喝下那一碗孟婆汤,是否今生便能在人海茫茫中将你找到。
也许,我们早已在这里相遇了,却全然不知。原来的我们,都忘记了那一端的故事,那些或悲或喜的曾经。
一定也是一只小船,载你我到这此岸人间。
我感激,降生之日正是这风晴日暖的四月天。
我在母亲的子宫中登上渡口。我又一次醒来。船在我身后消失,等候下一次轮回的旅途。
我睁开沉睡了不知几个世纪的双眼。晴朗的天,光芒刺目。
开始新的故事,开始新的年少,这些如春的晴朗,要尽情享用。
去飞驰,去幻想,唱一首嘹亮的歌。去爱,去经历,写一篇飞扬的诗。
纵使后来的我们还是终将忘记。我终于无法在来世的人来人往中将你认出。
依然让我去相信,去付出所有,只属于青春的热情。
我看到光亮。碧绿的湖水,枉然的岁月,一样如波,一样有起伏风浪。
我说,我愿在湖岸上筑屋。
我说,我要去静静生活。仿佛在无声中参悟着天地的玄机,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我抬头看蓝空的清澈,低头涤荡开一片心灵的涟漪。
栽几亩荷花,种一畦蔬菜。乐天知命地去安享生命的恩赐。
你会是湖上荡舟而来的访客吗。远远在烟波浩淼上唤我的姓名。
四月天,容许我扫开积落的花径,与你把酒东篱。
我等候着你,又仿佛是等候着我自己。
一树一树的花开,才是整个春天最要紧的事。
要被宠爱着,然后固执地孤芳自赏。
^_^
2007.04.26
收藏。一
我爱这春草如茵的季节。
一。诗
在独自的清晨,看洁白的日光缓缓漫过我的窗棂。
听一曲如水的钢琴,叮叮咚咚的深情或寂寞。
又一个平凡的日子,在我眼前真实地展开。
如果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本书。
那么,我的纸页上永远只是些散碎的句子,仿佛是诗的,又仿佛未成诗的,像我的日记。
也许,我不懂得它们,不懂得一句句零落的词语。正如我不懂得生活,只是盲目地执迷坚定。
我希望它是一本诗集,然而,它终于无法是。
我散碎的句子,深情或寂寞,略显冰凉。
它也许依旧是美丽的,却难免凌乱。像一幅信手的速写画,是真实,也是潦草。
二。梦
人大约可以做许多美妙的梦。美梦却不是可以夜夜造访。
梦如雪花,无法预约。
我在睡前,许一处甜美的梦境,仿佛我在烛光中,许一个明亮的愿望。
有一个梦里,你驾了南瓜马车,来载我到远方。
有翡翠屋顶的城堡,有彩绘玻璃的教堂,彩云上有天使的歌声。
我忘了后来的我们,我忘了颠簸的旅程上,有没有忧伤和疲惫。
远方,在无法触摸的梦里。梦,在无迹可寻的远方。
你说,睡眠不好才会常常做梦。
总在深夜醒来的我,回味着一场场接踵而至的梦,以为那是夜晚的礼物。
梦却是永远无法两个人做的。
但或许,我可以在你的梦里设下埋伏和陷阱,好让你在无端里,跌入我的梦境。
梦如雪花,转瞬间,便是融化。
三。春野
我喜欢那种小野花。
喜欢漫山遍野,被它们纤弱的身躯织就成淡紫色的海洋。
二月兰,这或许是它们的名字。
我们从盛开的花朵间走过。春光温煦,透过初生了绿叶的枝条,照在身上。
我跟在你的身后。你的背影,在我的眼前,是这样清晰真实。
我惊讶地想,是谁,是如何,将你安排在此时此刻,我的生命中。
人的相遇,从来便是小概率的事件。
如果,我们不曾遇到。好多次,我们一起这样去设想。
那么,这个世界该是怎样。
那么,我们会不会为错失的幸福而悲伤。
也许,会有另外的女孩,跟在你的身后,走这一段盛开了花朵的小路。
在另一处春野上,我们陌不相识地擦身。蝴蝶飞过你的头顶,扇动着彩翼,翩然而去。
我们彼此的幸福毫不相干。
我将是寂寞的,将一个人走过春天,无人诉说,对一朵小花的喜爱。
没有人将我如孩子一般宠爱娇纵,没有人痛心我的哀伤,任泪水浸湿他的肩膀。
也许,也会有另外的人,出现在我的生命,也许,他会如你对我呵护备至。
我却依旧会遗憾悲伤,因那个人不是你而悲伤。
你转过身看我,你无法知道,那一刻,我心中的波澜。
你拉起我的手,你总是如此温存地对待。我们走过这一天盛开花朵的春野。
你将是寂寞而悲伤的么,如果,那一天,我们错失了彼此。
2007.04.30
尘
吹落,谁多情的眼中。
像一粒尘埃闯入一束光线,许多时候,我们是这样轻易地闯入别人的故事。
谁回忆那炽热的沙地上,有了你一串或慌乱,或从容的足印。
如尘埃的起落,如夏日随风飞扬的沙粒,有些什么,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把那些琐碎,积成山丘。
从前,你只是个赤脚跑过的孩子,却不懂得那一座山的生长。
但它就在那里,无声息地一日日积累,直至连绵成一列嶙峋的山岭。
它是沉默的,它不发一言,它不让任何人知晓它的存在。
它是只属于你的,你的山,你的一粒粒,千万粒沙。
回忆,是一片沙漠。
读到一位法国老人的回忆录,其中写到他晚年罹患痴呆症的妻子的最后岁月。
他的妻子,一日日丧失了记忆,到最后甚至不认得自己的丈夫。
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和陌生,眼前的世界,令她感到恐惧不安。
老人在每晚睡前,为妻子用拉丁语朗诵圣经。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平静下来,仿佛回到了遥远的童年。
在她的童年,使用的正是拉丁语。
睡熟的妻子好像婴儿,她不认得这个世界,她的记忆只残存了生命开端的那一些模糊的语音。
当我们失去回忆,原来,无异于失去了生命。
我无法想像老人妻子所承受的痛苦。
因这一段人生的旅途,我们的全部意义从不是终点的到达,而是路上的风景。
是那些散碎的尘埃与沙,是那片,我们难以穿越的沙漠。
她向后看,却是没有过程,没有痕迹的空白,于是,她选择向前——到上帝那里去。
宗教给了她最后的救赎。
你看到我们的沙从你指缝间流散了,被风吹向这个空旷的世界,一刻不停。
你有恐惧么,有丧失的疼痛么。
我喜欢那些飘动在光线里的尘埃。只有在光明里,我们在能够意识到它的存在。
喜欢陈绮贞的一首歌,《小尘埃》。
高二那年,在深夜的广播里,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和这一首歌。
黑暗中,我安静地聆听,她唱:“我在这里,手提着沉重的行李,迷失在我和你未完成的旅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一句歌词感动,不经世事的我,在17岁的年纪上,一时间,在黑夜里悲伤莫名。
也许,我想像着自己,站在长长的,无人的月台,如尘埃般漂泊在生命。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明天,我们更无从知道,明天的明天。
也许,这是我年少里,最单纯简单的悲伤。
每个人都在旅行么,在各自的路上,一路跋涉,又一路欢歌。
其实,现在的我更愿意相信,生命是一次飞行。
好像一颗星,一朵云,甚或,只是一粒沙,一点微尘。
让我是细小的,却是飞舞着的。
你闯入了谁的故事。在谁的心中埋下一列山岭。
你懂得幸福吗。你相信幸福吗。
有时,我想知道这一切的答案。
一个早上,我独自走在学校的梧桐道上。我仰起头,看一树树新生的绿叶。
我想起许多,一首诗,一个人,一句话,一处沉默。
只是一个刹那,我发觉了自己的改变。
你究竟是谁呢。你从哪里来呢。
我好像一个疲惫的旅者,跌倒在沙漠的中央,不辨方向。
树在不断生长,每一年更接近天空,让地上的人知道,生活是多么美的,枝繁叶茂。
我深深地呼吸,然后有了微笑。
在这个四月的末尾,突然想穿上白色的裙子,跑过你的视野,像一粒沙那样,迷住你的眼,世界的眼。
你会因我而有眼泪吗。
如果有,一定也是因为幸福。
我是这样闯入你们的故事。
然后,等待着成为一列山岭,或者,等待着归入万千尘埃,再也无从辨认。
我无权选择这结果。
我总是相信,宿命的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