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苑听琴流水高山成古调 对月把盏白雪阳春度今朝
此文古韵陈事、典故旁衬、文辞优美、内容详全。
能安静地读些这样的文字,在汲取的同时更不失为一种不错的放松自己的方式...
谢过楼上众友。再续《三曲》以为衬:
二泉映月
是夜,清冷,夜黑。黑色衬在灰色的底子下面,密度均匀。是夜,无云,也无月。本应该月色惨白,泉水清凉;本应该水光相映,涟漪波动。我静坐窗前,内心深处开始裸露。一扇窗户打开,极慢的速度。窗户木制,陈旧样式,嵌在土墙之中。窗户粘贴泛黄油纸,纸上面有洞,在中央位置,这是必须的,我必须肆无忌惮窥视可以感知的世界,内心冥想建筑起来的。是夜,我静心。是夜,我跨越时空。是夜,我入定。我举起手,这手没有苍老,也并不年轻,这手没有粗糙,也并不细腻。手的速度也是缓慢,在空中,触摸窗棂的油纸,充满深情。是夜,我淡淡愁绪涌动。是夜,不是悲,有些微的苦,苦的味道也是极慢、极慢散开。是夜,我将身心都沉浸在水中。可以是池塘的水,可以是井里的水,可以是山泉,或者雾水。雾水最最好。水,缓慢流动,在地上,天上都可以,淹没一切。它略冷,并不激烈、汹涌;它泛着微光,异常清晰。是夜,冷,天黑。
他一定两鬓苍白,满面憔悴。他穿长衫,淡了所有的本色,破旧不堪,甚至邋遢。他舒展眉头,嘴角也没有翘动。他淡定。他的眼是黑色,无神。他眼里的神都内敛,沉入皮肉、血脉、骨髓,连着他三十五年前已经就看遍的世界,悲与苦,艰难与酸楚,所有的一切。他坐下,一块干燥的土地就可以,其它并不需要。他动动身子,调整姿势。马尾琴弓触动琴弦,声音水般倾泻而出。然后他摇头,沉思。声音由此断断续续。是的,绝对不是流畅。我听不来协奏曲,我总感觉那太精致了。根本就没有技巧,如果是技巧,那也仅仅可能是琵琶,他最擅长的乐器。他是一个怀抱琵琶,走街串巷、沿街卖唱的乞生者。二胡已经不需要技巧了,二胡的声音就是本真的,内心的,没有伪饰,没有矫情,没有功力,连乞讨的功力都没有的低吟。他的手污垢遍生,干瘦啊,嶙峋,苍老。他能感知风,不能感知月色。他也感知不了水。他在藏身的土屋,田埂上,旷野里,随处都可以有他的影子。旷野里有大树,孤独的大树,他也感知不了。
水继续流动。这水是声音;这水是思绪,无边无际;这水是深思,又是虚空,什么都可以不想。
他继续用琴弓触动琴弦。他浸入了声音里面,他激动起来,感慨起来,高昂起来。他是人,也是普普通通的人。他顽强过,他自傲过,他清高过,他本就是才华横溢啊,又有何人可以和他比肩。但只是简短停顿,他恢复原态,中间有过反复。然后,他有了苦。他有了苦,老泪并未纵横。淡淡的苦。不是悲,绝对不是悲,也不愁。早就没有愁了。我听不出惠山泉,但能听出有一点太湖水,荡漾或者澎湃。我见过太湖,惊讶与它的浩淼,似大海,昏黄,水面雾气升腾。主要还是南方的味道,不是北方。北方粗犷,他骨子里面有细腻,并不炫耀,自然流露。他什么也不表现,什么也不想说。越是顿悟的人,越是无语。说出来的全无味道,所有的妆饰都虚假,都是亵渎。我甚至爱极它破败的声音,用的是一把普通又普通的木制琴杆。哪里会有老红木,哪里会有老紫檀,哪里又会有银丝、金丝?他本是一个瞎眼的乞生者。
是夜,我深恨自己去追究。深恨文人的曲解,转而深恨惠山泉,深恨陆羽。陆羽定义惠山泉的水,惠山泉又因这个瞎眼的艺人扬名。惠山泉又如何?大江大河,哪里不是水?虽然在我,水是要干净的。水的干净藏了我内心中唯一还剩下的一点骄傲。我极爱干净,病态的干净。水,未必要甘甜。陆羽是伪清高,他连一个浪得虚名的士人都不是。他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伪食客。他说的品茶只是饱尝油腻的大肉大鱼,看春风秋月的闲适而已。茶只要苦。茶在心品,不是味蕾来品。茶不要香气,什么气味也不要。阿炳的茶微苦,一定粗劣的叶子,看不清楚淡雅的青绿,也不看清楚稚嫩的毛尖。他看透了,真得看透了,他什么味道又品不了?
当一个异邦的音乐家,日本的小泽征尔,他泪流满面,他说要跪着听阿炳。这同样大错特错,但我给他最高的尊敬。小泽征尔错的不是他的灵通,错的是他尊重的方式。那个瞎眼的阿炳,他并不要你跪。夜,你蜷缩双膝,静心,看着他,或者看着空气。这个时候,只有声音,唯一的是声音。这个时候,你可以握握阿炳的手,抚摸一下他肮脏的衣衫,或者就坐在他的面前,眼睛看着他或者看着虚无。这个时刻,是什么话也说不出,除了感动就是感动。
我也曾经哭泣,很久以前。我听阿炳,一个人,在静夜里。我躺在地板上,全身心的松弛,夜的黑、夜的静、夜的孤独都淹没我。我的眼泪就下来。眼泪很多,很多,一直这样流啊流。我哭的是我自己,不是阿炳。后来,我不哭,我感觉自己错了。阿炳,《二泉映月》真得不是悲苦。它是宽容,是豁达,是看透了,是顿悟了,是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左右你了。它是自言自语的低吟,不在乎有或没有听众。它低吟给自己听。它低吟看遍的人生和苦难,它低吟万物,天地,全天下的水,全天下的风,雨,树,全天下还不被人所知的应该来和没有来的一切。
是夜,实际的情况是,窗外万火通明,噪杂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开了计算机,戴上耳机,间隔起另外的世界。声音断断续续涌动起来。我陷入另外的世界。我深信人精神世界的双面、三面、四面,而现在我在静的时空中呈现我的另外的一面,隐秘的,不未别人所知。我一边听啊,听着《二泉映月》,一边敲下我的文字,这些文字可以牵着阿炳的手,并且再也没有什么惧怕,再也没有张扬,没有自怨自乂……
广陵散
实际上无论如何绕不过嵇康,也绕不过聂政,甚至绕不过蔡邕,抑或连朱权都绕不过去。《广陵散》沉积了太多的史事、典故,沉积了太多文人骚客的解读和气息,这些气息沉郁、厚重、压抑住性灵的本性,也压抑住了嵇康性情的本质;应该的是自然流露,不是苦吟,嵇康也早就肯定又肯定,音声来自自然,它与喜怒哀乐无关。误读因了聂政刺韩相(或者韩王,史实从来和流传相生相伴)的故事,因了它长久地纠缠,再加上蔡邕的解说(这解说在他的女儿蔡琰《胡笳十八拍》里面仍然有激动的痕迹)让《广陵散》定了性——反抗、愤怒、杀伐……而我听了百遍仍然不懂,是真得不懂;我不懂的缘由,表面层次的理由很简单,古琴和古筝,同曲弹奏,风格迥异。听了古筝,我也承认,就知道,定性的《广陵散》未尝不可,朱权给它的小标题也未尝不对;但,实质不是如此,嵇康的《广陵散》也不是古筝。我忠实于自己的感觉,我只相信自己的感悟。我赞同, “广陵”只是地名,而“散”就是散乐的解释。它来自民间,它的存在状态是自然生发。《广陵散》成就了嵇康,嵇康让《广陵散》声名大振。嵇康是来自民间《广陵散》的知音,他演绎的《广陵散》是叛逆,是不屑,甚至是自得其乐,不是愤怒。
《广陵散》在我描绘,就是要扯大张的白纸,挥手在中间涂上一道灰黑的印痕,纸被分割,上、下,天和地,一条大河湍流不息,辽阔平原万马奔腾,风过竹林,隐士,舞蹈者……灰黑的印痕不是纯色,夹杂若干的亮点,这些亮点可以让想象沉浸想象,让冥想沉浸冥想。先把所有既定的、你习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解释放在一边,就来听,在清醒的时候,烦躁不安,愤怒,空虚都可以,除却夜深人静。它初始,两声混沌状态,就有亮点跃动在灰黑的印痕之上,这亮点持续到曲终,余音袅袅,经久不散。我始终想着嵇康,这古曲的神秘绝唱者,而不散的音符让我呆痴。我不看重那沉郁印痕的灰黑,那可能是司马氏高压的统制,那可能是浓黑的生活原汁,那还可能是风冷霜侵;嵇康自是清贫,打铁为生,所以浓黑还可能就是铁的质地。是这样,铁的质地,自古无人踏破,它一直就横亘在人的视野、感官之内,就算你不去看清楚,去感觉,它仍然就在。跃动在灰黑上面的亮点才是一个人的秉性。这跃动在灰黑上面的亮点,以演奏者来解释,是主题音调的交织和起伏,这解释行得通,但和朱熹指斥广陵散“不和平”一样,仍然是解释其外在的表象。音乐从来都是和谐的,否则只能是噪音; “少好音声,长而习之”的嵇康怎么又会选择“不和平”来抗争或者反抗呢?他视音乐为大美,他对音乐有洁癖。你细听,那跃动在灰黑上面的亮点是清亮,更是洒脱,它似湍流不息的大河上面开放的浪花,它似悬崖峭壁边上的歌唱,它更是刀尖上面的舞蹈者——稍不留神,就会丧身,血溅肉开。但刀尖上的舞蹈者,不屑兼顾自身的安危,他要的是,还身心本来的面目,任所有一切都难以阻挡,这就是广陵散的惊心动魄之处,也是嵇康的精神实质。
嵇康是叛逆,广陵散也是叛逆。我听广陵散,就想,嵇康生在歌舞升平的盛世,他仍然可能“被发自覆,编草为裳”,他也仍然可能狂放不羁、不守礼法,也可能就是愤世嫉俗、桀傲不驯。他非常人,以常人的思维来度量他,就是亵渎和歪曲。灯下弹琴的嵇康可以呵退魑魅,因耻与争光;为了一张古琴的嵇康,可以抛弃旧业,视死抗争。所以广陵散就是刀尖上的舞蹈者——嵇康的化身。他悠然自在,边舞边唱,以死亡演绎大美。曲子的尾声,这种大美就体现出来,跳跃清亮的音符和沉闷的低音水乳交融,如此和谐,如此美妙,非绝曲不能称其也。
正因为这叛逆,临刑的嵇康才能心定神静,激昂的琴曲淋漓酣畅,我相信这是嵇康最为完美的演奏,他以死将音乐诠释,他以死将广陵散的本义呈现。嵇康就是广陵散,广陵散就是嵇康。重要的是,这种叛逆(不去管它对与错,对与错从来是世俗的标准),这种叛逆是合乎人性的本真,它遵循真实的感觉,所以它可能就是绝唱,千古又有谁似嵇康半丝半豪?它也可能非绝唱,后来人当中也自有将人性直立,不屑抗争,自得其乐,沉浸于自己所制定的法则,就求得一个自身的精神洁净。
高山流水
最可能的还是连绵群山、流水潺潺。清明的春日或小阳春的初秋。云雾袅袅,并不浓稠,是清淡。茅草茵茵,绿树青葱,都是水洗过的样子。岩石或溪水间的卵石淡褐色或者干脆就是灰白。有小径,九曲弯折,却不险峻。向上、再略向上就是薄云青天,空明大片,了无遮拦。光色透明,在晨或者暮色并未降临之时;不是月色,月色虽清幽,到底岑冷;更不是夜黑(就是再发散,到底会有些微沉郁)。恬适、随意。松弛、散淡。不是物我两忘;初始极为清醒,这清醒就是要奏琴唱吟——已经有自然天成的水声、清亮的鸟鸣、微风拂过树梢,叶子互相碰撞,沙啦、沙啦、沙啦啦不绝与耳(但还不够,缺了点倾诉的情绪,畅快的表达;缺了点归纳和汇总),就是要融入其中,是一种自然生发的融入,轻松、绝没有半点强求。
衣衫宽松,身心通畅。我见过伯牙的一副袒胸露臂的古画,心里是深深赞赏;是的,当然如此。因为是仲春或者孟秋时节,温度适宜,肌肤和天地自然相亲;相反的,如大雨倾盆,江水汹涌,船行浪尖,则可以端坐船舱,抑或有童子撑油伞,身披蓑衣;或如北风呼啸,大雪翻卷,撕天裂日,则可以棉衣裹身,再有温热清酒,脚边火炉温暖;大雨和大雪,是变调,是另类呈现,它们如陶公身处闹市,心静地偏。必须的就是,不燥、不湿、不热、不冷、不悲、不喜、不苦……也许还散发(青丝随风飘动),也许还赤脚,再裸露半截细腿。伯牙应该并不干瘦,微胖,这契合他的精神实质。干瘦,就有憔悴,就有酸苦,起码外表如此,当然这也有异数。钟子期粗布衣衫,更是裸露半个身躯,手指粗糙,腿脚粘泥带水;但仍旧淡定,舒展眉头,蓬乱的长发不掩白皙的面容(宁静心态的写照);他就席地而坐,或者半依平滑的礁石,身后倾斜的柏树,枝叶疏松。
随意抚动琴弦,琴声就奏响;直截了当,初始,就和着鸟鸣、风声(意念之中);溪水继续流动,雾气在山涧上升,阳光透下来,大片光晕,叮咚作响。古琴的声音极为特别——它来自上古,是伏羲、神农始创。它明净,简单、古朴,不似古筝响亮,张扬,锋芒毕露;它含蓄、委婉,却不如泣如诉;它不悲苦,它不酸楚;它沉稳、平和。伯牙用的自然是古琴,非古筝。古琴并不名贵,尽管伯牙出身世家;没有梅花断、没有牛毛断、没有蛇腹断、没有冰裂断、没有龟纹,声音仍然透澈;声音来自内心,古琴本就需要心品。香烛燃起来,烟雾袅袅上升,曲曲折折,散开,底端再升腾,又有聚合,无始无终;烟雾在空中继续舞蹈,且实且虚,缭绕缠绵。这个时候,绿色半隐,金色收敛,清亮暗淡,是灰白人间,是水墨世界。伯牙眼光开始迷离,身处虚幻空中;然后发梢和皮肉都飞散,衣衫更是飘动,与风舞蹈,与溪水歌唱,缠绕古树,抚摸草地。没有思想,只有飘忽不定的闲适,身心相融。最关键的是没有模拟。古筝版的高山流水,就在这里输掉半截(虽然它们本就曲名同音,风格迥异)——它是模拟,是技巧,是高山大川,是浪花激溅,是翻唱,让你身处情境,不是心处;它还有沉郁,尽管些微,仍然难以体现空明的境界。
琴声穿越溪水,钟子期散淡听来,就欣喜异常;子期虽以砍柴为生,也粗通些诗书;就算他不通,仍然可以欣喜。琴声只可意会,完全不能以言语释读,情境、感觉更如此。他深吸两口气息(似乎都被溪水洗过),调整姿态,让身心更舒畅,或就半躺林间,更是袒露肢体,散了神魄。他微笑,点头,再倾听。他的心思也发散,直上云霄。
琴声跳动起来,节奏快捷起来,证明着伯牙更舒心起来,似歌唱般,悠悠荡荡,摇头晃脑。这舒心稍瞬变换成快乐,幸福感觉袭来,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心情。跳高声音,也还是平和,随意。伯牙要重复这快乐,这舒适。他眼微睁,就是一瞬间,看到子期。那钟子期,嵌在水墨画中,化在树下礁石之上。伯牙大喜,他只需要一眼,就懂,就知道子期在倾听,就知道子期沉醉琴声之中。伯牙雄心大发,兴奋满面。琴声开始跌宕起伏,惊心动魄,流水声音自然泻出,哗啦、哗啦啦,轻微;再哗啦、哗啦啦,重了些。水流撞击了岩石,炸开,浪花四贱,扑撒而下。他长吁一声,顿了三顿,转换姿态,恢复心境。白云漂动,蓝天敞开胸怀。抚动琴弦的手再次自然、平和。水流平滑而过,山色继续空明,琴声细微下来,全世界都在倾听,全世界都融化在这声音里面。子期自始至终没有说过半个字,是的,他只是懂,是心懂。他在这特定的时刻,这特定的情境里面懂伯牙,也懂自己。他更懂的是一种细致流畅的感觉(这感觉最重要的是在身心通畅、舒心的状态下产生的)。倾听,只需要的就是倾听,或者就是不听,就是沉浸,身心沉浸,这个时候,就是狂风暴雨也无所谓,也改变不了点滴感恩,自然流露而出的欣喜。伯牙也没有言语,他继续弹奏琴弦,微闭双眼,他把自己化在了水流中,山川中,化在子期的倾听中;他的身体都随风在空中漂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沉沉浮浮。剩下的琴声就是在歌唱了(随便歌唱什么都可以),水继续流动(随便流向哪里都可以)……
万古高山,千秋流水,就是这么简单,没有玄奥,说的仅仅是一个懂字,这个懂字不可言说,只可意会;这个懂字也仅仅存在与一瞬之间,不可复制和重复。然后,琴断,一切近似虚无(但确实存在过),生死两茫茫(人和物都如此)。
PS:风儿啊,从开版之日起读雨就决定将在这里每天一帖,是不是太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