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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编] 【子午书简】赵万里:静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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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发表于 2009-12-4 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今天摘选的这些文字是适合深夜来读的。因为不需要记忆,甚至也不需要理解,只要用心来读,用心去接近。夜深人静,市声远去,拂掉白天落在心头的尘埃,正是心灵和它们离得最近的时候,也正是心灵最需要滋润的时候。

静,是生命的完满;水,是生命的本源;流,是生命的体现;深,是生命的蕴藉……  
  
《静水流深》以“静水流深”、“物我两忘”、“草木今生”、“你我的神”、“一夜诗心”等十二个专辑,分类选收了作者赵万里创作的近百篇散文精品。以诗化的语言、真挚的情感、精巧的艺术构思,抒发了对人生的感悟、对生命的追问、对生活的思考以及对艺术真谛的探寻。感物咏志,文思隽永;意境清新,自成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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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静水流深》:醒着的那双眼睛



这是一个敬重文字的人、一个迷恋文字的人。《静水流深》这部散文集子在我手中一页页地被翻过。似乎有许多要说的话,但我迟迟不能动手写出,原因是我怕我这些粗糙的文字会伤害它的精致。

认识赵万里快二十年了。呵,盲从的、简单的青春如今春遍地的青草。那时我们在一起写诗、谈诗,我最初对于诗歌的感受力是来自万里,他浓烈的诗人气质感染了我们每一个诗友,直到今天为止,我仍然认为万里是最具诗人意味的诗人。

一个诗人写出的散文会是什么样的呢?《静水流深》就这样诗意地呈现在我的面前。以静水流深为书名,正如作者所说静,就是生命的完满;水,就是生命的本源;流,就是生命的体现;深,就是生命的蕴藉啊……”这是一种禅释,是万里在经历了生活的种种困惑与疑问后得来的真传。

读着这一篇篇用心记录的文字,我有时在扪心自问,我们成天忙碌于繁杂的琐事中,有多少人能像万里一样这样忠实地去感悟一棵树、一声鸟鸣、一段音乐、甚至细微到一个字呢?又有多少人能耐心地品酌万里这些短文中的深意呢?

读一个人的文字就是在走进他的世界。这是一个干净的精神世界,万里似乎是一个拒绝成熟的诗人。这样,万事万物在他的笔下都让人充满了好奇,有了动感,有了灵性。在这本集子里,无论他写亲情,写友情,写风景,写诗艺,每每都写出让人惊奇的新发现;无论他运用朴素的文字抑或是华美的描述,都让人为之向往。《为我师者》他在写一颗来不及感恩的心,怎样缅怀那些逝去的师长。呵,今生今世他将携带着这些记忆沉浮在时间的波涛中。让人读着动容、想来心酸;《姥姥的葡萄》、《父亲快跑》、《为朋友流泪》、《一个人不能没有故乡》、《阳光的馈赠》在向我们讲述了一个个亲人和朋友,这些人由经万里的妙笔,顿时生动起来,如同从书中走出,来到了我们面前。那个心如"俊俏鸟"的姥姥,忍辱负重的一辈子,却在万里短短的篇幅中得以再现,万里总是善于抓住该抓住的,这不能不说是诗人赵万里独特的语言修为;那个在战火中奔跑的父亲,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杀,跑过了坡地,跑过了树林,跑过了村庄……”如果说纯粹意义上的叙述,到了这儿读者在期待着的结局,而万里并没有直接去交待,而是接着写道父亲说,那是他平生跑得最快的一次。我知道,父亲跑向的,是他生命中最向往的地方……”让人心中陡然一亮。这是诗意在叙述中的延伸。这种处理语言的方式在《静水流深》中随处可见。

这近百篇的散文,记录了万里的生活轨迹,记录了他对现实社会的认知,万里当过兵,在大学工作过,后又浪迹海角天涯,现又在电视台工作。丰富的人生阅历给了他无穷无尽的遐想,在默默地经历之后,他把它们酿成沁人肺腑的甘露,与大家分享。他仿佛从不会抱怨生活给予他的诸多路障,有时我在想,万里是不是缺乏对苦难的感知力?实际上仔细读他的人会发现他比任何人都多愁善感。只是他从不把疼痛的伤口向人们展示,总是平静地把它们处理掉,然后是万里睛空。所以我愿意说,赵万里的灵魂中没有阴影。

在读赵万里的《静水流深》时,感到平时躁乱的心也宁静下来了,你能发觉一个最大的收益就是在学习。一方面,是因为万里这种深奥的语言造诣,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有它们准确的归位;它们绝对没有摸棱两可的岐义。他说:一切纯真的语言,永远是清澈的泉水,能洗濯我们心上的沧桑。”(《保卫纯真语言》)万里对字词的推敲几乎到了苛刻的程度,有时为了探查一个字的渊源,他竟翻遍字典,最终找到它的出处。这一点也是他颇为得意的;另一方面,万里在生活中是个多才多艺的才子,他学过画画,通晓音乐,喜欢品茶,收藏影碟……在这本集子的许多篇什中,他写出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小片段,信手捻来就是文章,读者也就了解许多未曾学到的知识,而往往在这时,万里顿悟了,他发现了在他展现的世界里,让他突然顿悟的东西,他似乎找到了答案,血脉贲张,你可以从中看出一个诗人的情怀是多么的敏感,尽管说这个答案不一定是我们所有人认同的。也许,正因了万里这种独有的文字魅力,他的文章才受到了读者的欢迎,《静水流深》刚一出版,就被读者推荐到《读者》(2003年第七期),作为刊物推介文章刊发出来。

生活中的赵万里是一个单纯的人,有时他会像一个孩子那么喜形于色,他不会在各种人际关系中斡旋,但在他无限的书写空间里,对人世间的一草一木寄予长情大爱,他小心翼翼对待每个人,每个字。这种品格无疑造就了他的诗文,也就渗透在他的字里行间。在流浪海南的艰辛日子里,他珍重每一次潦草的邂逅;在纪念梁左的《百年里的遗憾》中,他甚至为了一个没有接通的电话号码而愧疚;在电台的直播间,万里创意策划的《天地人间》,让他时常有泪水喷涌的记忆……

赵万里就是这样与我们的心灵相遇了。什么是心灵呢?万里这样写道:只有灵动的心,才能感知到大地上那些神秘的事情,我为发现这个词而高兴。心与灵相通,人生也就有意思了。”(《人在草木中》)是啊,正是作者坦诚地交出了自已,这个世界才显得真实可靠,才让我们心存希望。

我想,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缺乏的并不是大师,而是缺乏醒着的眼睛——那些在黑暗里聆听人们耳语的守夜人,那些用细腻的笔触去记载内心生活的智者,用激情来培植我们品性的行动者。由此感谢赵万里把这么好的一本书放在了我们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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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2-4 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静水流深物我两忘


一针一线地,你连缀起整个的生活,飞针走线的过程,就是你生命的全部意义。
穿针引线,就是返朴归真。真,才是这个世界的精髓。真理,需要我们穿针引线,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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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针引线

  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大眼瞪小眼,似乎就为了做这么一件事:穿针引线。
  一针一线地,你连缀起整个的生活,飞针走线的过程,就是你生命的全部意义。
  人生说到底就这么简单,简单是这个世界的本质。
  那么,是什么使这个世界在我们眼中变得繁复了呢?
  能会是什么呢?你想吧。针还是针,线还是线,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改变的只是你的心境。
  一针一线可以一切随缘,清清爽爽,顺应自然;一针一线也可以纠缠不休,愁肠百结,剪不断,理还乱……
  想一想真是不可思议。人与人,人与事,人与物,人与这个世界的千丝万缕的联系,靠的就是穿针引线。
  生命是从穿针引线开始的。轻轻剪断脐带,打一个结,一个希望就诞生了。
  穿针引线,导引你的心灵,贯穿你的一生。你不从一针一线做起,你的世界就千疮百孔,难遮风雨。
  立身如针,不屈不挠;处世如线,从容不乱。穿针引线,就是刚柔相济,有张有驰,动中有序,静中有思。
  老辈人常说:针头线脑。你琢磨吧,这里面有很深的哲学味道。针是头,线是脑,针线就是头脑。这比喻真是绝妙。穿针引线,就是武装头脑。针鼻儿里有一条真理的大道。
  一个头脑没有武装起来的人,只是一根针。有着显而易见的弱点。记得有一部小说《针眼》,一个间谍代号就叫,绵里藏针,无孔不入;然而,一个女子柔弱如线,却稳稳地瞄准了针眼,牢牢牵制住了他的手脚……
  穿针引线,体现着生存智慧:弃华取实,反省内观,抓住本质,一目了然。
  俗话说,给个棒槌当针使。纫针,也就是认真。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然而,认真,真难。难就难在,认真还有着更深的蕴含,那就是一辈子认准一个字。一针见血,真心不变。
  穿针引线,就是返朴归真。真,才是这个世界的精髓。
  真理,需要我们穿针引线,代代相传……


从钥匙出发

  我想说,钥匙是文明的种子。它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开始。
  从一把钥匙出发,人类找到了家。
  我还想说,钥匙是文明的果实。它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人去探索。
  人类精神因而大放异彩。
  就像这个世界上有了矛,也就有了盾;有了产生隔膜的墙,也就有了渴望沟通的门。寻找钥匙的时候,我们曾四处碰壁;钥匙,早已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向往的境界。掌握了手中的钥匙,我们才重新发现了自己……
  我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几天前,我的钥匙丢了。面对着壁垒森严的防盗门,种种的努力都无济于事,有家难回的焦灼窘态,最终演变成无家可归的尴尬境地。倏忽间,我才感受到了钥匙非同寻常的意义。
  没有钥匙,我等于一无所有。我确实没有想到,寻找会是如此地艰难。命运冷不防就给我出了一道严峻的考题,让我搜遍了大脑每一条沟回,并且审视着脚下每一寸土地,急切里透着惶惶的无奈,迷茫中又牵着隐隐的希冀。仿佛,我是一下子坠入了时光隧道,睁开眼,已经踏上了五千年漫漫求索路,一颗心追寻着几代人的踪迹,上下沉浮……
  我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首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反思非常岁月,我是如此真切地懂得了心灵迷失后的痛苦和焦虑。
  仅仅一天时间,我体验了几代人几个世纪的心路历程。
  已经山穷水尽,陡然柳暗花明。我想起了几年前,有朋友客居寒舍,取走过一把钥匙。后来,朋友落实了工作,忙于生计,很久没有联系了。钥匙,那把钥匙还在吗?
  人生在世,从来就不会一无所有。还有信任。还有友谊。现在,钥匙就握在我的手里。我忽然百感交集。
  我想,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习惯了装明锁、暗锁、防盗锁,层层武装自己?社会越来越进步,人心越来越疏离;物质越来越文明,精神越来越空虚。锁来锁去,最终锁住的是我们自己……
  锁住自己,再打开自己。难道我们的钥匙,千百年来重复的就是这样一个古老而简单的命题?
  什么时候,钥匙在我们手里变得如此平庸了呢?
  从儿时我们脖子上挂了钥匙串儿那天起,我们的人格和尊严便宣告了独立。没有谁能让我们轻易地交出钥匙,除非我们自己。
  丢失了心灵的钥匙,生命也一片迷离。然而更可悲叹的,是钥匙明明就握在手中,却冲不开人为设置的道道樊篱。
  天地人心,原本都可以开启。盘古开天地,一把斧子就是钥匙;大道启人心,一句箴言就是钥匙啊!
  我决定多配几把钥匙,分送给我的朋友们。如果朋友们愿意,都可以走进我的心里……


担水劈柴

  担水劈柴。我写下这四个字,时光又悄然漫过来,年轮又一圈圈被荡开……
  源远流长的水,生生不息的柴,使历史变得亲切,使生活变得恬静。
  我常常在月夜里,一遍遍地吟咏这四个字,声调高低错落,如哼唱一首古老的民歌,回味悠长。
  我想说,担水劈柴,是生命最优美的姿态。它集合了女人的阴柔和男人的阳刚之美,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背景下展现,让我看到了村落里袅袅的炊烟和碧空中温暖的雁阵……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担水劈柴。朴素到仅用四个字就足以概括了。
  我知道,一代又一代的人的根脉,就是这样在土地上深深地扎稳了……
  做一个平凡的人,担水劈柴。
  守住一颗平常心,担水劈柴。
  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担水劈柴。
  我理解的幸福,有着两种层次。
  正如佛家所言:禅悟之前,担水劈柴;禅悟之后,担水劈柴。
  担水劈柴,平静实在。
  平静实在地过日子,心满意足了。
  我情不自禁想起国画大师许麟庐送给家父的一幅水墨白菜图,画上的题诗是那样的怡然自得:菜叶绿,做汤羹,味平淡,趣悠长。
  担水劈柴,让生命化繁为简,让心境回归平和,让思想过滤杂质,让自己活得轻松而又真实。
  用朴素与单纯,开垦生命中最丰美的田园。
  生活在都市,我们何尝不是在担水劈柴呢?
  担岁月之水,劈天地之柴,把平淡的日子,过出滋味来。
  担水,源源不断地汲取营养;劈柴,一分为二地认识世界。
  担水劈柴,是一生修练的功课,让我慢慢地去体悟。智慧,一瓢瓢在灌溉;混沌,一斧斧被劈开。
  从担水劈柴到担水劈柴,心犀渐渐通透,天地越发辽阔,活得更加明白。
  看淡自己是般若,看重自己是执着。心中有佛,依然担水劈柴……
  一个用心生活的人告诉我:从前读陶渊明,她只是喜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逸之趣。现在她明白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才是真正的超然之境。正因为有了结庐人境的平静坦然,才能有采菊东篱的超脱和浪漫。
  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才发觉快乐真的是关乎于内心的事情。一个人的快乐、安宁,取决于心灵所抵达的地方。
  那是一个人的旅途,一个人的车站。
  时光还在静静地流着,年轮渐渐地加深了……


静水流深

  以往的岁月里,我曾经向好几位书法大师求过墨宝。每次,当宣纸铺开,笔墨调匀,大师问我要什么字时,我总是说,我喜欢静水流深的意味。
  每当这时,大师们总会歇下竹管,良久不语。这份静默,让我隐约感到了一种深度。然而,不知为什么,每次大师们留下的,都不是静水流深这四个字。我多少有些遗憾,却没有深想。
  直到前不久,我向一位同龄朋友再次讨求这四个字时,他才坦诚地说:我不敢写这四个字。
  这让我着实吃了一惊。
  中国的书法,博大精深。朋友说,但凡弄墨之人,对汉字都怀着一种深深的敬畏。一般说来,有多深的功夫,多深的悟性,才敢写多深奥的字。而静水流深一句,初觉陌生,可凝神细想,心底,便觉有一种涌动,是什么呢?一时难以琢磨透彻,又怎么能轻易落笔呢?
  落拓不羁的那些年,生命渴望被一句格言警醒,渴望一句真正从我的血脉心魂里流淌出的叮嘱,于是我开始寻找。那一年,我从海上漂泊归来,经了一夜的水路,清晨走上甲板,蓦然一惊:那是怎样阔大无边的静啊,全然不见了想象中的惊涛狂澜……
  静,让水焕发出了生命原初的博大与深邈,静,让我感受到家乡大平原那安详坦荡的呼吸……
  静水流深。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深刻地感知到了什么是生命中的际遇与契合,我心底的泉眼涌出了这一句生命禅。
  朋友不禁也被我的凡人格言所触动:是啊,而且静水流深这四个字,字面很是宁静,绝没有伸胳膊蹬腿的张狂,排列在一起规矩自然,不显山不露水不虚张声势。即便有大家风范,遇上这样的字也不敢轻易挥毫。有道是:一枝竹管安天下,锦绣心机卷里藏啊!
  我感动于朋友的会心。
  我想起了一位诗人的一段独白:……左手研墨,右手卷一册汉简来读。读至心通了,墨浓了,蘸好了笔,这时面对着那张白纸的感觉,真像是要去茫茫宇宙中投胎。这日子该多么有滋味!
  我又想起一位诗友从黄河边归来时说过的话:我们的母亲河并不总是奔腾咆哮的。在黄河的中游有一段,看上去就是凝滞不动的浑浊的泥浆,然而,连搏击过激流的黄河船夫,也不敢在这里放船,因为河心是活的,没有谁能说清它究竟有多深……
  我还想起那些有渡河经验的人,在涉水之前,总会习惯地随手抓起一块石头投入水中以测量水深。水花溅得越高,水声越是响亮,河水也就越浅。那溅不起多大水花,听不见多大水声的河水,必定是深不可测的……
  我就这样想着想着,心中便又一波波地涌动了,那阔大无边的静啊……
  静,就是生命的完满;水,就是生命的本源;流,就是生命的体现;深,就是生命的蕴藉啊……


那是谁的手

  那是谁的手?翻覆之间,就让阴霾布满你我的天空……
  想起来我的心还隐隐作痛。我是说,哪一片人生没遭遇过挫折?
  好比一棵树,长着长着,猝不及防,幼枝就被它挫伤了,折断了。
  挫折两个字,从来都是提手旁的,那是谁的手,提着风刀霜剑,一次次欺侮着你的希望?
  那时候你还年轻,年轻的生命和苦难没有约定,年轻是不系之舟,年轻是无雨之城。
  随着年轮一圈圈地加深,你明白了成长是怎么回事时,却已是遍体鳞伤了。
  幸和不幸,总是相对的。
  如果没有挫折,人生,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记得有一则寓言,说一个人历尽艰险终于找到了天堂,欣喜若狂地欢呼着,欢呼声却让天堂的守门人顿生疑惑:怎么,这里就是天堂吗?他问欢呼者:你从哪里来?欢呼者说:地狱。守门人越发诧异了:地狱?那又是一个什么地方呢?
  我感到了悲哀。由此我知道,我不是最不幸的。更深的悲哀,是自己竟不知道自己的悲哀,茫然无知地活着。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感谢挫折。挫折给了我痛苦,痛苦给了我思索。佛家说舍得二字,,同时也就是
  是思索,让我窥见了地狱的绝望之后,又听到了来自天堂的钟声……
  一个没有去过地狱的人,怎么可能拥有发现天堂的快乐?即使他在天堂的门口站上一辈子,一辈子也是麻木愚钝,浑浑噩噩。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挫折使一树树疤痕,像眼睛一样睁开了……

  草木不经霜雪,则生意不固;人生不经忧患,则德慧不成。
  就在不久前,瑞士一家文学周刊邀请世界各国的权威评论家推选当今世界健在的十位伟大作家。以《百年孤独》名扬天下的加西亚·马尔克斯(Cabriel Garcia Marquez)排名榜首。
  马尔克斯却是那样的沉静。他说:我非常珍惜随着我的声誉而来的各种荣耀;但是,我更珍惜从我童年起就经受的种种打击、挫折乃至失败……”
  我不禁感动于作家的冷静与执着。这一路走来,踏遍挫折的荆棘,却依然保持着人格的高贵和心态的平和,那该是怎样的胸襟和胆魄呵。
  既然挫折都是提手旁的,那么,就和它扳一扳手劲儿,还说不定谁赢谁呢?
  对挫折的承受力,最能检测出一个人骨头的坚硬度。
  纵使百年孤独,不失英雄本色。
  绝壁危崖,暗流险滩,那是谁的手?置下这道道樊篱,等待着探险者的跋涉。
  无论谁的手,既然注定要和你遭遇,那么,我不妨平静地伸出手去……


革命虫

  白了头发的时候,我父亲还记得他在白洋淀一条小船上的情景。那条船,他住了有半年多,从酷暑住到了寒冬……
  岸上的枪声零零落落,父亲说,就像他用指甲盖儿,嘎叭嘎叭挤虱子的响声。虱子也被他挤怕了,滚着蛋蛋儿跑,在船板上一铺就是一层。
  都说虱子多了不咬。可父亲说,没那个。有时候,咬得实在受不了了,我们就在大淀深处的苇子坑里,点起一堆火,烤棉衣,迎着火堆抖两下,就听见劈劈啪啪一阵响。
  虱子和咱八路都有感情了。父亲感慨着:那时候,我们都叫它革命虫
  我想起二十年前,我在黄土高原上当兵时,冬季野营曾驻扎进大山褶皱里的一个山村。村里人惶惶地问我们:鬼子打跑了没有?
  那是山里第二次过兵了。头一拨儿经过这里的,是和我父亲一样扎着灰绑腿、穿着灰军装的后生们。山里的日子不长腿。我们就在这年深日久的记忆里驻扎下来。看看老乡家的顶棚,糊的竟还是一九四五年的旧报纸。房东说,这炕上就睡过八路的一个班呢,每天挑水,扫院子,还糊了这顶棚……
  我第一次见识了土炕,而且是八路睡过的土炕。睡到后半夜,我醒了,感觉是热醒的,浑身燥辣辣的,坐起身,背上好像还有汗珠在滚。天明时,老兵神秘兮兮地问,昨晚儿没有发现敌情?哈,中埋伏了吧,每铺炕上都有虱子、臭虫呢。学着点吧,再睡觉时得脱光了,把衣裳卷起来,吊在梁上。这是咱野营时的老传统了。老兵一副得意的样子。
  那一阵儿,我添了毛病,站没了站相,坐没了坐相,时不时地耸肩,扭胯,就像墙角里那只蹭痒的猫。正当尴尬之际,又冷不丁听见房东训斥他那灰头土脸的鼻涕娃:瞅你那脏样儿,快成了八路军了……
  这么多年了,这句话,我始终没有跟父亲提起过,我不忍。
  我以为,关于革命虫的体验,在我离开小山村的时候,就被永远地留在了那盘土炕上。然而,我没有料到,它竟伴随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那个早春,在我的记忆里复活了。
  那时我已在一所大学工作,似乎一夜之间,交谊舞就在校园里嘭嚓嚓起来,连最刻板的学究夫子们也动了雅兴,仿佛又回到了旧日时光。反倒是我们这些才出校门不久的年轻人,一时不知所措起来。交谊舞,记忆里残留的所有印象,就来自于有限的几部黑白电影,那惊鸿一瞥的片断场景,往往又是和妖冶的女特务、英俊的地下党联在一起的。
  交谊舞,这个带有禁忌色彩的字眼,一旦被身体力行,也就有了超越时空的魔力。我们有了专门的舞蹈教师,有了固定的训练时间。年轻的、甚或不再年轻的脚步,磕磕绊绊地踩着节奏,就在这嘭嚓嚓中,一种神圣感也油然而生。嘭嚓嚓,嘭嚓嚓,时代是从舞蹈开始的,秧歌舞、忠字舞、交谊舞,舞蹈总是与某个宏大的主题有关。
  我们的身体由僵硬渐渐恢复了弹性。
  挺胸,收腹,揽腰,托腕……异性之间的身体接触,竟也变得不那么吓人了,这种不乏暧昧意味的身体语言,在那个时代得到了空前的净化。终于有一天,我们和迪斯科相遇了。
  舞蹈教师说,这是最自由、最解放的舞蹈。
  自由,解放,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们早已习惯了有章法的日子,亦步亦趋地生活……
  舞蹈教师耐心点拨:想想虱子上身的感觉吧……
  蓦地,我的脑海里闪过了父亲的白洋淀,闪过了小山村里的那盘土炕。耸肩,扭胯,蹭痒痒,我不由自主地迪斯科起来。
  对,就是这感觉。舞蹈教师兴奋了。
  耸肩,扭胯,蹭痒痒;耸肩,扭胯,蹭痒痒……伴随着热带风情的音乐,那一刻,我成了阳光下快乐的懒猫。
  哦,革命虫,你又赶上了一场新的革命……


师父

  猫是虎的师父。猪是人的师父。
  师父,早啊。
  师父还在打着呼噜……
  
  想起猪的样子,心里就暖烘烘的。
  猪给人以家的感觉。
  老婆孩子热炕头,最容易知足的民族,也感觉少了点儿什么。少了什么呢?有了土,有了屋,有了娃,有了哭,不能没有一圈哼哼哧哧的猪。有了吧嗒吧嗒的拱槽声,家的概念才完整,才有了人畜兴旺、乐天知命的幸福。
  即使家乱得足以和猪圈媲美,那也是一份难以抗拒的温情。
  
  有道是:英雄莫问出处。
  想师父的前身,也风光得紧呢。谁料明珠暗投……但纵然是做猪,师父也是性情中猪,鞍前马后,冲州撞府,熬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师父也混出了人模猪样。
  西天一遭,善莫大焉。话说前些年,好莱坞出了个小猪贝贝,秉赋过人,会牧羊,还会啦啦啦地唱歌。只是瞅那眉眼,让人心里直犯嘀咕……
  
  没有比猪更和人相似的动物了。
  大抵我们每个人人性深处,或多或少是有些猪性的。比如懒惰,比如记吃不记打……
  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嘴大吃四方,是称颂师父的老话了。只是这些年,我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顿饭能吃掉一头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感情深,一口闷,师父是不能比了。
  可师父大耳有福。师父就是师父。两耳不闻圈外事,一心只顾槽里食。虽说偶尔也气哼哼的,但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活得知足,能省心便省心,注定是能成佛的:悟能悟能,悟者能,能者悟。一觉醒来,又一个世纪了。
  
  活得不能心平气和的时候,就想起师父。师父厚道,告诉我人前怎么糊涂,能糊涂到师父这个份儿上,就没有人再欺负你了。说什么任你说,我不在乎。
  常听人说起懒汉晒太阳那码事。说富人见了,问他为什么不去忙呢,懒汉问得好:忙了又能怎样?
  ——忙了便有钱呀。
  ——哈,有了钱又能怎样?
  ——有了钱便能安闲地晒太阳……
  ——那你以为,我现在在做什么呢?
  倘若师父通人语,师父也会这样反问我们吧。师父是哲学家呢,有老庄的风骨,抱素见朴,直指本心,醉眼斜睨着红尘里的忙碌。
  
  现如今,天下溜溜的女子,不好溜溜地求了。女人善变。女人心目中的男人也在走马灯。
  新新人类唱得好: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一个人人爱。
  那人人爱的能是谁呢?
  幽默,亲和,还有恰到好处的一点儿傻,一点儿呆,一点儿坏……师父恰逢其时,这一季人气飙升,桃花灼灼,春光灿烂……
  
  据说下个世纪,人类返祖,很多人不愿意变回猴子了,猴子太尖巴,得理不饶人,笑起来声音怪怪的,无厘头才愿意变成猴子呢。
  人人念起师父的好。师父大智若愚,师父有人味儿,更难得的是,师父不盛气凌人,不仗势欺人,师父混在人堆儿里,不显山,不露水儿。
  套用时下最酷的一段话说吧——
  曾经,有一次人变成猪的机会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没有珍惜,等我们失去的时候我们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们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们会对师父说:让我们也做一回猪吧。如果非要在这份信念上加上一个期限,我们希望是……一万年。


醒来的歌吟

  蝉声如梦。清坐听蝉,也是一种情趣。
  散淡的日子,像散文;难得的,是于平和与宁静之中心有灵犀。
  曹雪芹当年梦断西山,就发现过一种蝉,其声如泣如诉,感慨系之,取名:乌云娃。读过《红楼梦》的人,于书页之间,是听到过那种蝉声的,只是不大留心。我也曾于嶂石岩山野间,听到过一种奇怪的蝉声:哇呜,哇呜,哇
──颇像婴啼。山里人慈悲,叫它:没娘娃。
  年年苦夏。品蝉声,也似有淡淡的苦味。其实,翻开人类历史,总有蝉声不绝于耳。大自然琴瑟和鸣,蝉就有一千五百余种。听五月鸣蜩,自《诗经》传来,想民间的蝉鸣稻蝉鸣黍也该成熟了……
  想我小时候,喜捉蝉虫,掘地三尺,锲而不舍。蝉声如水,漫过岁月,年龄的吃水线,让我惊觉:我的孩子,也到了捉蝉虫的年龄。
  伏天傍晚或雨后,地气回升,蝉虫于地窍中探出小翘鼻子呼吸,轻拨洞口便可得之。若天黑下来,蝉虫耐不住寂寞,纷纷出洞,这时去树上摸,易如摘果。有一晚,我和孩子竟捉到近百只蝉虫。
  蝉虫缀满绿窗纱,仿佛朵朵金盏花;蝉身出壳,形如倒挂金钟;看蝉衣蜕尽,出神入化,想起《淮南子·精神》:蝉蜕蛇解,游于太清。显然是一种超脱。
  满屋蝉声,如沸如羹,倒教我亲身体会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不敢深想:有一天,蝉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人类的夏天会不会寂寞?
  又有多少人知道:周期蝉竟有十七年蝉,而生命仅有十余天。感叹之余,总情不自禁想起刘禹锡的诗:蝉韵极清切,始闻何处悲?
  总也忘不了电视里《动物世界》节目的一句解说词:有一天,所有的笼中动物都要被放出牢笼,奔向远方,奔向它们祖先栖息的地方,那一天就是野生动物的节日。贯以幽幽的背景音乐,让人陡生苍凉之感。
  然而,蝉虫们十七年长睡乍醒,脱去习惯的外壳,啼亮生平第一声知了
──长音时,又很有些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的味道。
  小小蝉虫不甘寂寞,不甘埋没,为了那一声绿色的呐喊,背负歌声,前仆后继,简直可以写一篇寓言。
  人生翻覆。梦里不知身是客。想我从小捉蝉虫,长大了领着孩子捉蝉虫,若干年后,我孩子的孩子还会捉蝉虫么?

  那一年,我在一片叶子上卧了整整一个夏天,原本是想捉蝉虫,想不到捉来捉去,竟捉住了自己……
  时常想起《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我却很想梦自己成一棵大树,让世间的蝉都栖息于我的躯茎上,吮吸着我的胆汁,尽情歌唱……
  然而,我却没有那么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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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2-4 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草木今生过海看云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草木不在年轮。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不相信。
生为草民,察一草一木而知一生一世,岂不是活出了百代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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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山遍野的儿子啊

  每逢进山先看树,就像推开家门先看看儿子。
  在苍岩山,我被暴雨中咆哮的牛头柏深深唤醒,热血成文;在抱犊寨,我与劫后再生的蟠桃树不期而遇,潇潇冷雨中相见恨晚;在嶂石岩,我慨叹那秋雨中泣诉衷情的漆树,伫听无言……
  而此刻,我在天桂山,又逢天降大雨。人生啊,有多少场雨,都倾洒在我的进山之旅?
  雨中的山才真正叫山。哗哗啦啦每树绿叶仿佛都在抚掌大笑,迷迷朦朦雨雾山岚云烟都从山脚涨上来。从伞中远眺,丫丫杈杈尽碧树,青山叠翠;黛云深处牧白云,云卷云舒……我一下子竟被这铺天盖地的绿色植被撼动心魂。这血运旺盛的家族,这蓬蓬勃勃的希望,这漫山遍野的儿子啊……
  终于可以在青龙观避避雨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就坐在云集台上品茶,看真武殿东南角那株气宇轩昂的银杏树。
  青袍银须的道人应声而出,说银杏树又名公孙树,一世功德,荫及子孙。这里原本有雌雄二株,对称生长,不幸另一株因历史原因竟被砍去。眼前的这一株,树龄已有三、四百年,径围三米,树高二十米,冠围也有二十米,正是前人栽树,后人纳凉。此刻,它撑着硕大的碧伞兀立雨中,阅遍沧桑,静默不语。
  只有近旁的乌叶树,正是不知愁的年纪,满树铃铛形的花叶在雨中摇晃,像发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天真得可爱。
  我问道人:天桂山树族若按植物分类,究竟有多少目多少科多少属多少种?
  道人已年逾古稀,笑答:若和满山树木相比,老身只算是童子。满眼青枝绿叶,能唤出名字的也只是几十种……
  听说天桂岩头樵子声曾被列为平山县八景之一。民国二十一年《平山县志料集》记载天桂山:山中树木阴翳,啸侣呼群,飞鸣上下,万花竞秀,五色分披,樵童牧叟,行歌互答,时而伐木丁丁,鸟鸣嘤嘤,时而风吹谷应,万籁齐发。遗憾多少参天古树竟是在一片赞唱声中毁于一旦。如今,保护生态自然环境已经成为全球呼声。可喜天桂山天然次生林已郁闭成荫。
  当人类还在刀斧相见彼此砍杀之时,这漫山遍野的树木啊,却和睦相安,亲如一家。没有猜忌,没有倾轧,风雨同担,共生共荣。他地特无地,元天别有天。想起青龙观二道门上这幅对联,很是感慨……
  茶过三巡,见雨没有歇息之意,我谢过道人,索性撑了伞向后山行去。一路穿雨林,踏草径,感觉自己仿佛是一棵会走动的树,正寻根而来……我也是山的儿子啊!
  根在哪里?后山五柏倒生窟。谁能想象,石窟之顶,竟倒生出五株柏树。这个被阳光、雨水和爱情彻底遗忘的角落,五棵顽强的种子是怎样在大山深沉的寂寞里孕育成胚芽,石破天惊?五株神来之笔是怎样运天地之豪气恣肆抒写生命绿色的宣言?五株奇柏,哪一株是我的灵魂出窍?有五柏在此,谁还敢轻言痛苦和失落?
  在石花窟,那一壁石灰岩溶蚀而成的天然崖画里,我看到一只身姿矫健的花豹,毛色金黄,形态逼真。细瞧那竟是一段裸露于岩外的树根。朴拙的根啊,一生蟠伏,咬定青山,是这般风骨遒劲,坚如磐石。花是芬芳的,叶是青翠的,果是甜蜜的,那么根呢?大美无言。
  我真想扎根在这里不回去!经受了山雨的洗礼,重新认识自己灼热的根吧,世事风尘,我能否牢牢守定一颗心的真纯,贫贱不移,威武不屈?
  我知道,最终,我还是会回到我生活的城市,一日日地穿梭在高楼的丛林里,但我会时常想起这些树,想起这一段风雨里进山、访树、寻根的经历。天桂山啊,你漫山遍野的儿子是如此伟岸挺拔!
  愿我的笔,也是一株神奇的树,扎根,在人们的心里……


三生有幸

  崂山,太清宫,三清殿前,有一株凛然参天的共生树。
  乍看一株,目光抚处,竟至三株:一株汉柏,一株凌霄,一株延福木,生生长在了一起。
  仰天望去,竟望不到树冠;树身要三人合抱,树龄据说有两千岁了。
  共生的三植株,非但形貌各异,还分别来自三族:柏是乔木,凌霄是藤,延福是灌木;不仅习俗、个性不同,而且一枝一叶都见分别:或针叶,或阔叶;或应时开花,或与花无缘;或随风落叶,或岁岁常青……反差如此强烈,是什么力量使它们拧在一起,站成一处旷世奇景呢?
  就在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的眼前,那么热烈地舒展着筋骨;就在熙熙攘攘的香客的惊叹声里,那么平静地厮守着岁月。天地如此多情,让它们今生相遇,风云际会,生死相依,神人共妒。三生命有幸了。
  它们可以是刘关张,魂魄犹在,感动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想那桃园之中,桃花灼灼,乌牛白马,祭天告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烈烈长风,血性豪情,将死生大义谱入青史。有歌唱道:这一拜,忠肝义胆,患难相随,誓不分开;这一拜,生死不改,天地日月,壮我情怀。
  共生树下,思接千载,若撇开年代胡乱去猜,它们也可以是刘墉、和珅、乾隆爷,三个冤家一台戏。你看那柏,虬枝曲干,老皮皴肉,不妨让我们的幽默感活泛活泛,就很容易想到宰相草民刘罗锅的身世遭际;凌霄自然是与和爱卿和大人一个属性:藤缠树,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延福木有福寿延年之意,能领受这等福份的也只有皇上了。倘若有闲,心游万仞,茫茫人海,猜谁是谁,倒也有趣。
  生为知己而生,此生慷慨;生为对手而生,此生豪迈。时常忆起诸葛亮柴桑口哭祭周瑜:呜呼公瑾!生死永别!朴守其贞,冥冥灭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祭毕,伏地大哭,哀恸不已。子期不在,伯牙断琴,一样的悲情,刻骨铭心。
  相生相克都是缘。有高人说,你看,一边是乱绞丝,剪不断理还乱;另一边呢,是,《易经》中的卦辞,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定数。
  抬头再看这株共生树,枝叶间平添了一种神秘气氛。看它们相互依存,相互牵制,竟想起了几代人童年时玩过的游戏:石头、剪子、布;想起老辈人常说的大清怪事:百姓怕官,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
  离步太清宫,远远地回头望去,共生树三株合一,好像天下三分归一统,一切又那么宁静。
  走出道教名山,低头想来,世界又很小,小到只有三个人:你、我、他,今番红尘中相遇,三生有幸了!


植树手记

  曾经,我种过许多树,在我的诗行里……
  有很多年,我没有看望过它们。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在那里抽枝,长叶,延展着生命的脉络。
  然后,在某一天,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声音,再次将我唤醒……
  那是我当年种下的树吗?

  鸽子树

  在我写《鸽子树》的那些年,我并不知道这世上果真有鸽子树。
  鸽子树,只是我印象的写意,如同毕加索笔下的女人,开放成花的姿态。鸽子树,或者花朵像鸽子振翅欲飞,或者鸽子像花朵呼唤清风。在诗的感觉里,那就是所谓通感,观之有色,听之有声,倘若落了实处,反而怅然若失。
  女人像一棵树伫听着什么,她胸前的花朵振翅欲飞……
  所以我说:梦我成美丽的女人,梦我成鸽子树。或者你是一树游移的神话,不肯驻足我的梦境?
  写这首诗,是给母亲的。母亲,我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及腰的发辫,牵系着多少目光和赞叹?那一年母亲过生日,她忙前忙后,招呼我们坐在餐桌旁,她不放心我们煮面,说煮的时间太长、太短了均不行,那是一种经验。
  母亲,怎么说老就老了呢?如今,我们吃着你的长寿面,像吃着你的一根根皱纹……
  鸽子树,那一刻就在我眼前摇曳起来——

  知道我诞生在这样一棵树上
  鸽子树,鸽子的小红嘴儿
  咕咕地丰满了我的生命……

  我至今也没有见过鸽子树。但我可以想见她们的姿态,那身影必定是俏丽婀娜的,枝叶的声音清清脆脆,鸽子花在风中颤动着,让人思乡……
  一代一代的母亲站进了收获季节,胸前的鸽子花疲惫地枯萎了,如同故乡秋天的树桠间,垂挂着的两穗安详的苞米……
  鸽子树呵……
  我想,我还是不必特意看望她们了。鸽子树,我们早已在诗中相见。我生怕果真重逢的那一刻,我们也许会相对无言……
  走遍天下,总有一对鸽子,在咕咕地呼唤我的乳名,乳名里就会淌出痛苦的抒情的液体音乐,使我身体里的河水,一波波沉重……

  手指芭蕾树

  我是说那些忧伤的夜晚,你点燃一尊小蜡人,比如白雪公主,圣诞老人……
  红红的烛光里,小蜡人忽然说话了:

  要是你感觉到冷
  就来吧,冷风景里我是唯一的
  手指芭蕾树
倾听树梢流动红色的音乐
  还有什么忧郁不能点燃

  手指芭蕾树,多么珍奇。我不是在讲述童话,或者寓言……
  哪一棵树,不是上帝的手指呢?哪一棵树,不是在风中劲舞?
  你一定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有一天,你走出幽闭的日子,在苍凉的远山,你惊讶于那些树,全都长成了风的姿势,那不是我的想象所及。
  在我的意境里,手指,芭蕾,树,重叠着三度景深。
  我看见那些手指,变化着许多手势,那是我至今听不懂的语言。但我知道,一定是上帝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呢?
  我在《历史》一诗中描绘过我的父亲:你漂亮的手势长成小树林,我在里面长长散步……你英俊得仿佛我的上帝,其实手臂下没有绿阴……
  就这样,一棵树,向另一棵树,诉说着什么……
  那一年,我来到清西陵,参加青年诗人笔会。在蓊郁的山坡上,就遇见了一棵树,那一棵树,在跳着小天鹅舞。芭蕾裙,在她的腰间簌簌抖动,姿态是那样地优雅。
  我为那一棵树,画了一幅钢笔速写。后来,我把这幅速写夹在了《乌兰诺娃和芭蕾舞》那本书的中间,我想她们志趣相投,一定有许多的话要说……

 一晃儿好些年了,这一棵树,舞姿更迷人了吧?很想再去看看她。
  看树看得入神了,你也会迎风而舞。
  那是生命之舞。旋转起尘世的痛苦,旋转成一株美丽的树……
  ——我舞蹈,因为我悲伤。
  忽然就明白,舞蹈,那原本是心魂的艺术呵。

  火神树

  又是五月了……五月里去祭火神树。
  普罗米修斯,你听见旷野的悲风了么?
  站在风口上,回望一九八七年五月,那浓重的黑烟还会呛痛我的肺腑。
  那冲天火光中的大兴安岭无边的森林呵……

  我所有的梦在进入五月之后
  再不肯躺下了
  在五月 躺下去就躺成了
  痛苦的山河
  左臂哔哔剥剥燃烧着 劫火呵
  又向西线蔓延 灼痛了右臂……
       
  午夜,梦们就站在我的周围,举着我体内的四十升水,泼醒我……
  听母亲说,我是木命的。这么说,注定了我和草木盘根而生,连理成活。我自觉地热爱着一切草木和水土,是因为我们血脉相连,不可分割。
  北方的大林莽呵,那大片大片的惊叹号,悲怆地倒下了……
  倒下又站起,是一棵棵火神树么?
  多年以后,我又一次遭遇了昏天黑地的劫火,那把漫山遍野绿色的梦想都烧成灰烬的劫火呵,从银幕上窜出火舌,疯狂噬咬着这个夜晚……
  那是一部和多少人生何其相似的影片《云中漫步》。我看见劫火过后的葡萄园里,满面烟尘的男人扒开灰烬,兴奋地喊道:根还活着……
  火神树,你还在云中漫步么?
  又是五月了,哪 一个五月没有雨呢?
  在北方的林莽,我的忧伤,也是一棵树的忧伤……

  雪地上的树

  雪地上的树,孤独地在我的记忆里散步。
  雪地上的树,在曾经的风雪里扑朔迷离。
  那是年轻的时候,猜想过一些情境。在那些情境里,它们很孤傲。那是严寒的日子,清晨,它们醒来了,每一根手指,都被贴上了封条……
  站在雪地里,和站在别处不同。站在雪地里,就像生活在别处。
  诗的感觉,总是先入为主。很难说清,那是谁的手臂——

冻僵了的手臂
依旧竖着
一个渴望发言的姿势……

  雪地上的树,似乎以它的沉默,诠释着我的沉默。
  那时,便断定了,它的孤独与深刻。或者说,是因为孤独而深刻。
  其实,树就是树,树和树没有什么不同——无论雪地上的树,骄阳下的树,抑或风中的树,雨中的树……
  但这个道理,我是多年以后才知道的。而这时,我生命的背景正悄悄地改变。
  这是一个暖冬。一场雪后,我又遇见了它们。雪,是薄雪。风,是微风。站在雪地里,那些树静若处子,很简单,很纯粹,很温和。
  那是孩子般的感觉。
  这是那些忧郁的灵魂吗?它们曾经执拗地在我的文字里孤独着……
  一时间,我不知道是谁在改变,是我,还是它们?
  或者,我该为我的误解而道歉了。或者,我该向那些严寒的日子致意。


古道西风瘦马

  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从孩提时第一次读到这句散曲,就深深地被它感染。时光如白驹过隙,多少年啦,古道、西风、瘦马这三个意象,总搅得我意马心猿,不能自已。而今,那古道西风早已退化成一片生命的大背景,而那匹瘦马的蹄声却越来越清晰了。多少个寒冷的深夜,它自遥远的天涯,一步,一步,一直踏进我的梦境里来……
  古道,西风,瘦马。
  在我们民族数不清的诗词歌赋中,为什么独独这一句令我无法释怀?时到今日,我仍不能准确地说清,那深深地撼动了我心魂的,是人生的悲凉?是人性的悲悯?还是人心的沧桑?
  有一种说法,人们总是在最遥远、最陌生的地方发现另一个自己。或许,那一匹蹒跚在荒凉野道上、萧瑟秋风里的疲惫衰瘦的马,正是我忧伤的灵魂?
  久戍人将老,长征马不肥。马,只因了一个瘦字,就让人感慨万千。多少回,忍不住直想扯开嗓子唱出一句京剧来
──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我不能不想起另一个骑着瘦马浪迹天涯的旅人。她给她心爱的马,取名叫
  源,是生命深处最真切的呼唤吧?那源源而来的呼唤,已经很久了。风萧萧,马萧萧,呼唤什么呢?
  那时候我壮怀激烈,满脑子都是古道、西风、瘦马,总以为是听懂了那声声呼唤的,我甚至说不清更偏爱形式还是内容,在三十岁生日那天,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流浪之途,近乎悲壮地开始了我的而立之年。
  从河北,到海南,像河流急着入海,像北雁一心南迁。火车太慢,轮船太慢,好羡慕辛弃疾:马作的卢飞快……是骡子是马,我牵出来遛遛。流浪本身,就是一种宣言。
  这就是海角么?海的尽头还是海。这就是天涯么?天的尽头还是天。海海漫漫的一生,碧水一样地流着,源在哪里?
  梦里不知身是客。
  曾经,一颗心因善感而孤独。周遭望去,似乎都是漠然的人群,熙来攘往,不觉不悟。我不禁喟叹:人群使我痛苦。而今,天涯羁旅,满眼沧桑,透过风霜,回头看坦然生活的人群,那份宁静和平实,确乎是我生命百转千回之后的归宿啊!
  终于,在鹿回头的地方,我,也回头了,泪流满面……
  万水千山走遍。蓦然回首,每一次的终点又重合了起点,而那终点和起点之间,却已经隐含了一段无言的心路,反反复复、幽幽暗暗……其实,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寻找的过程。重要的是有勇气把找回的失败和痛苦,解剖给自己看。
  流浪,是心灵突围之时对生命的咄咄逼视;流浪,是自我放逐之后对世界的重新切入。
  古道,西风,瘦马。
  叹尘世苍茫,五千年如过眼云烟,那西风古道上,始终有一匹瘦马在踽踽独行么?
  什么叫古道热肠?什么叫西风洒泪?什么叫瘦马不须鞭催?
  从古到今,从猴子到人,我们从史前的树上下来,在马背上征战了几个世纪,在土地上摸爬了几个世纪,在梦想里奔走了几个世纪,朴素的真理就在我们心口揣着,我们却四处流浪,四处碰壁……
  一生爱马的旅人说过:马,代表着许多深远的意义和境界,而它又是不易拥有的。
  为什么?为什么最容易找到的也最难找到?寻找,甚至要付出一生的代价。为什么?为什么人生这样难哪?!
  哦,古道,西风,瘦马……


一个人不能没有故乡

  一个人不能没有故乡。
  漫卷诗书,栏杆拍遍:天底下,还有比故乡更温馨的字眼么?
  那炊烟的恬静和散淡,那碾盘的古朴与凝重,还有那神秘的葡萄架,天真的稻草人,笨拙的大海碗,以及慈祥的老槐树……
  一个诗人,不能生长在城市。城市,算得是故乡么?
  听惯了喧嚣的市声,总感觉一颗心浮在半空,赋闲的指甲里满是尘垢,我注定是泥土的儿子。故乡啊,你在哪里?
  我的父亲少小离家,个头儿没有枪高就投奔了八路军,以憨憨的童音加入了那曲雄浑激越的《黄河大合唱》……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父亲童年就失去了双亲。父亲的家乡,早已成了梦里的一片泪痕。听父亲说,我两岁的时候,被父亲抱到老家,就站在肃杀秋风里,看了看乡野那一片荒坟……
  两岁,我的目光还太清浅,那样悲壮的情景,竟没能在我的记忆里留存。每个人都能亲切谈论的老家呵,还没有在我幼小的心田里扎根。从那时走到如今,我填写过多少回履历?以至于每次望着籍贯一栏,我都很有些茫然……
  哲人说过,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没有故乡,该是多么孤独。碧海青天夜夜心,我却不能和李白一样举头望明月……
  那一年,我执意要离开我生活的城市,我的心魂被烦恼和疑惑深深困扰着,竟至夜不成寐。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看来,我该去寻找我心灵的故乡了……
  起初,父亲是那么极力地阻止我成行;到后来,父亲不再说话,开始默默地为我收拾行装。
  再过一小时,我就要踏上流浪之途了。正待动身,父亲喊住我,要为我已经脱线的上衣口袋儿缝上几针……
  我只能坐下。我甚至没有脱下上衣,不就是缝几针吗?我无声地看着父亲。看他摸出花镜,穿针引线,膝盖抵着我的膝盖……针,缝近了又扯远;线,绕松了又穿紧……从懂事以来,我还是头一次和父亲坐得这样近。我还是头一次发现,父亲竟有了那么多的白发,甚至,我能数得清父亲眼角的皱纹……
  父亲没有说一句话。我看着他打了一个结。忽然,父亲的头贴向了我的衣襟,咯噔一声,他咬断了线头,那一瞬间,我的心一下子颤栗了:这一个结,就是故乡情结么?
  多年后的今天,我想起我含着眼泪看过的电影《老娘土》。一个人要出远门了,山里人要推选德高望众的长辈,挑选上好的黄泥,和着麦秸,脱一块坯,送给出远门的人。这块老娘土,是祖祖辈辈的托付,是山里最重的礼节了。老娘土,就是命根儿啊!
  父亲在我的衣襟上打了一个结,也在我的心头打下了一记深深的烙印。
  当我流浪归来,在一个夜晚敲开家门时,面对着一身风尘的儿子,父亲什么也没问,他默默地看了我有几秒钟,几秒钟,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那眼神,蓦然温暖了我的全身,随后他转身向屋里的母亲喊:儿子回来了。
  我回来了。
  父亲的眼神,就是我梦萦魂牵的故乡啊!
  一个人不能没有故乡。我们的一生,都是在试图踏上一条归家的路,我们寻找得好苦、好累,寻找故乡,就是寻找迷失的心。
  失去故乡,钢琴诗人肖邦抑郁终生,血泪成行。
  失去故乡,流亡总统马科斯遗恨千年,死不瞑目……
  是谁说过,爱故乡,就是爱祖国;爱亲人,就是爱生活。
  故乡,亲人,成为我们每个人心灵交响乐的根音。
  踏着沉重的脚步,归乡路是那么漫长;当身边微风轻轻吹起,吹来故乡泥土的芬芳……”
  在一个冬日的黄昏,当这熟悉的歌声再次响起,我忽然泪不能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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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2-4 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天上人间你我的神


灯下读白居易,透过大唐的漫漫尘烟,有几句诗让我倏然一惊:
散乱空中千片雪,朦胧物上一重纱,纵逢晴景如看雾,不是春天亦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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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落停

  那一年诸事纷扰,夜晚也不能心静。面对电脑,常常敲不出完整的句子。就这么痴痴枯坐着,望着蓝蓝的显示屏,像被抛到岸边的鱼,挣扎着靠不近海;像被缚住纤足的鸟,扑腾着飞不起来……
  渴求了三十年,忽然就感觉到累了。那时,《过把瘾》演得正火,剧中一个小角色,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你是不是总有一种不落停的感觉?
  我的心一阵慌乱,是在问我么?
  前两年,我也是过过一回麻将瘾的。牌过三巡,不能不感慨冥冥之中命运的种种奇特的安排。
  你想吧,面对不可知的未来,心中藏着一个期待。每一次都渴望抓住机遇,然而机遇迟迟不来。就这么一圈圈苦捱着时光,忙忙乱乱,还不敢懈怠。因为情急就容易出错,而一错便不可更改。
  有高人对我说,麻将如人生,牌桌上也最能看清人性。急功近利的,往往沉不住气;心胸狭窄的,常常怨天尤人;意志薄弱的,索性破罐子破摔;自私嫉妒的,干脆互相拆台。
  有人嘴不落停,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有人腿不落停,追风赶浪,疲于奔命……
  人心浮躁,像反常的气候让人难以适应;活得累,已经成为人群的常见病和多发病。
  在我们人口稠密的大国里,走到哪里,总免不了磕磕碰碰;夜里做梦,也能听见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不落停不落停还是不落停……
  读报读到一篇文章,列举了人们活得累的十大原因:
  
   以抱怨的态度对待生活中的事情,怨天尤人。
   经常怀疑他人包藏不良动机,人际关系紧张。
   生活目标过高,脱离实际,久经拚搏也无法实现,以致意志消沉……
  
  我把这十条逐一抄录下来,一边敲打着键盘,一边感慨。
  活着,谁不渴望平静的生活?拜伦说过:人是一只永远摆动在眼泪和欢乐之间的钟摆。就是说,不落停,只能是生命的情绪状态;而我们的心,没有理由没着没落,四处徘徊。
  什么时候,我能活出这样一种境界来:得失不计,宠辱不惊,从从容容,稳坐钓鱼台。这一把输了,没什么,咱们推倒重来……


长是人千里

  生命中的平常日子,我们往往不留意身边的事情,年久日深,感觉也渐渐迟纯了。这时,我们就生出一种渴望,渴望被什么事情感动,渴望一种美好的情愫来温暖我们疲惫的身心……
  记得那个冬夜,在电台的直播间里,我和节目主持人一起,静静地等待着……
  再过几秒钟,我创意执笔的散文专栏《天地人心》就要开播了。当苍凉、悲壮的排箫协奏曲《大黄河》轰然响起的时候,我的心忽然激动起来,那是怎样深远的境界啊!
  
   这世界最辽阔的是大地
   比大地辽阔的是海洋
   比海洋辽阔的是天空
   比天空更辽阔的,是一个人的心胸……
   ——《天地人心》
  
  《天地人心》就这样訇然开启了。这个以人心、人性、人生为主题的专栏节目,迫使我更深入地思考。我和主持人相约,用我们的文字和声音,首先把那一份份最初感动过我们的深情完整地再现,再真实地传达给听众……
  不知不觉,除夕将至。
  为了策划一期特别节目,连日来,我寝食不安,却写不出一个字。主持人拿来一盘录音带让我参考,说是去年和前年两度除夕他重复播诵的一篇短文的录音。
  那故事说的也是除夕,然而却是在遥远的异邦的土地,一个中国留学生默默地守在电话间旁,已经多时了。然而,她不是来打越洋电话的。她的父母已经去世,国内只有一个妹妹,家中没有电话。她站在这里,是为了听听素不相识的同胞和国内亲人通话的声音,从中分享一点温馨……
  我感觉肌肤一阵冷,心缩紧了。主持人用情很深,那蕴含丰富的男中音甚至将一种姿势一个眼神都传达出来,让我蓦然间想起了那句诗:声音是灵魂的蝴蝶,它一次次栖落又一次次飞起……
  两度除夕,两次直播。主持人说,常常是读着读着,声音就被泪水浸湿了。节目播出后,许多家在外地的听众打来电话,邀我和他们一起过年……
  回望故乡,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我忽然发觉,我已经找到了我要写的故事。
  仿佛,我已走入了那除夕的直播间,眼前,主持人正动情地播讲着天涯故事:
  “……我未曾想到,在自己天涯孤旅偶然相遇的同胞中,却还有人思情难诉,我不知该用什么来温暖她的心。
  倏地,我想起什么,拉起她的手,奔进了身旁的电话间……‘妈,我这边有一位朋友,她非常思念国内的亲人,但是……您和她说几句话吧,您明白了吗?
  我把带着温馨的话筒递给她时,她激动得说不出话。但她听到话筒里传来热情的问候声时,突然哽咽着说道:亲爱的阿姨
──我叫兰兰,我给您老人家拜年啊……’”
  主持人的声音颤抖了……走出直播间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在电台的大门口,几个四川打工妹正等在那里……
  请问……我们等了你好久了。能不能,能不能把这期节目的录音,录一盘给我们……”
  远处,除夕的鞭炮声更稠了。
  该回家了。主持人坐在空荡荡的公共汽车里,悄悄戴上耳机,听着他刚刚录制的节目录音,听着听着,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


天上人间

  还是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天上有个蟠桃会。那时候,我每吃一次蟠桃,心里就激动一回。就这样想象着神仙过的日子,吃着人间的瓜果长大,多梦的心灵也渐渐苏醒,知道了自己不是神仙眷属,特别是经历了世上三十年风雨,也就不敢轻易地让情感陶醉了。
  神话故事留在童年了,有些梦想似乎一去不复返了,想象力就这样开始减退了,生活起来也就感觉很累很累了。有时候我就想,人们每年召开的各种茶话会,或许就是仿照神仙的蟠桃会而来的。活久了,也就活得疲惫了,也该抖一抖精气神儿了,年头岁尾,心灵总归要浪漫一下,就是神仙也不能例外。
  那年最浪漫的事情,是我眼见的一次葡萄会。编辑部里的文化人,让我着实感动了一回。
  那时候,编辑部还设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平房里,办公设备只有几张陈旧的桌椅。然而,昏暗的墙壁上,却贴着一张醒目的白纸,生活版的编辑不知从什么画报上剪了一串青青的葡萄贴在了上面,一时兴起,还签名题了词。那题词让人忍俊不禁,写的是:贴串葡萄解解馋。
  从事文字工作的,大多是性情中人,心头总有一只小鸟不时地拍打着翅膀,一只鸟儿起飞了,忽喇喇都起飞了。没过多久,那张白纸上便挤满了众编辑的墨迹。
  少儿版的编辑,自编了一句儿歌:绿叶叶,青球球,含在嘴里酸溜溜。
  画漫画的美术编辑,幽默风趣:葡萄酿成的醋,酸得可爱。
  影视娱乐版的编辑,有欣赏眼光:人曰: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我说:吃不着葡萄就赏葡萄。
  理论版的编辑,言辞也透着哲理:不管红葡萄,青葡萄,能吃到嘴里就是好葡萄。
  年轻的编辑沉不住气了:葡萄什么时候熟呀?
  资深的老编辑格外冷静:望葡萄止渴。
  一身阳光的女编辑活泼顽皮:对不起各位,葡萄熟了我先吃,哈哈!
  实习编辑心眼儿实在,挺认真地写道:葡萄没熟,还绿呢!
  跑体育线儿的编辑风风火火:这葡萄是假的,你们上当了!
  文学版的编辑,不得不化解矛盾:真做假,假做真,吃不上葡萄瞎操心。
  ……
  如今,编辑部早已搬进了窗明几净的新闻大厦,我也好久没有去那里叩访了,但我常常会想起那一纸青葡萄,想起那情趣盎然的葡萄会,想起时,平淡的日子,也就浸染了几分青青的浪漫,一颗心,也在青青的怀想中温润透明起来……


不哭的孩子长不大

  那个秋天的早晨,我第一次牵起儿子的小手,送他上学。一路上,我不时地弯下身子嘱咐儿子什么。儿子的小手,也不时地从我的手中挣脱出来,想往前跑。我说你听清我的话了没有?话没落地,儿子就跌倒了。他一骨碌爬起身,扮个鬼脸儿还往前跑……
  上学第一天,他就被老师留下了……
  我和儿子挤坐在一张课桌椅里,听老师站着训话。儿子的老师,准确地说也是个孩子,脸上稚气未脱,梳着一条麻花辨子,听说只有十九岁。孩子们第一天入学,她第一天当老师。
  老师使劲儿绷住脸,儿子竟吃吃笑起来。老师说,我算拿他没办法了,让他退学明年再读吧,他好像听不懂话,好像我讲了一天的笑话……
  我尴尬地领着儿子回家,扒下儿子的裤子就打。儿子起初还嘿嘿地笑,几巴掌下去就打急了,扯着嗓子喊:我爸爸杀人啦……
  那是我第一次打他。我的手掌都打痛了。儿子睡着的时候,我拧亮了床头灯,撩开儿子的毛巾被,手刚刚触到儿子的身子,儿子就动了一下。儿子,你怎么就不哭啊……
  第二天,我早早就醒来,送儿子到校,看着他小小的身子拐进了校门。我转过身来,眼泪说什么也忍不住了……
  
  儿子落地时,哭得悲壮极了。好像满腹委屈,不愿意长大。嗓子哭哑了,以后就哭不出声来。没出满月,就被迫灌清音药。
  许是那时候哭伤了,懂事了就再没见他哭过。只是拚着命要淘气。
  课堂上总是闹动静,常常被罚站;做值日打打杀杀,碰破过窗玻璃;放学贪玩,还丢过书包。学校门前修补柏油路,校长严令任何孩子不许靠近。儿子却跑去蹲在路边,正被校长撞见了。校长想拽起他来盘问,儿子竟让校长蹲下,说要观察观察沥青的变化。校长在教师会上笑着说:我都不知道该先表扬他还是先批评他?
  儿子的老师对我说:连我妈妈都知道我们班里有个哪吒。说一二班的孩子王不是我,是他。
  谁也没有想到,老师,同学,还有我,都感到惊讶,儿子的学习成绩居然很好。有次考试还考了个全年级第二,卷子发下来,儿子翘了好几天尾巴。
  有段时间,儿子每天早早地就催促我送他到校。原来,少先队首批入队同学名单公布了。老师说,还有一个机动名额,要考验考验他,看他能不能巩固住学习成绩,并且在各方面有个变化。儿子对我说,爸你就准备好一块一毛钱吧,看我挣一条红领巾回来。我笑,没有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儿子放学回来,虎着脸气哼哼的。我说你是不是又惹事了?想不到儿子竟地一声哭起来,哭得伤心极了:我们老师老师她说话不算话,她把我入队入队的名额呜呜给了别人了……
  
  后来我才知道,临放学时老师留住全班同学说要商量件事,说是少先队大队辅导员说了,要把班里入队机动名额调整一下,让另一个同学先入队。也就是说,儿子入队只能等下一批了。偏偏辅导员点名的这个同学学习很差,还打哭过好几回女同学。老师话音没落,班里就炸窝了,一屋子小小鸟儿叽叽喳喳。老师说:老师也没有办法,是大队辅导员说的,老师已经为难了好几天啦。孩子们仍就不依不饶地吵吵,儿子几个要好的同学开始为儿子打抱不平,说他这一个多月的值日白做了。儿子听不得这句话,抡起书包就往外走,孩子们一哄而散了……
  儿子可算受了委屈,夜晚上床时还眼泪汪汪的。我说我找你们老师谈谈,儿子说找也没用,大队辅导员认识那个同学的妈妈。我说睡吧睡吧,让奶奶给你缝一条红领巾,咱们照像的时候就戴上它。儿子又地一声哭起来:老师说红领巾不能造假,那是荣誉呜呜荣誉你懂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儿子了。
  一连几天,儿子都打不起精神。班里闹哄哄的,纪律乱套了。学校的运动会就在这时开始了。一年级五个班拔河比赛,一二班输了个稀里哗啦。
  校长在运动会上讲话,说拔河比赛是看一个班集体的凝聚力。人心齐,泰山移。一二班这是怎么啦?
  孩子们狼狈不堪地回到教室,老师忽然捂住脸哭了。一个梳着麻花辫子的女孩子呜呜地哭了。教室里静了下来,一支呜咽的唢呐,很快和整个乐队的乐声融合了。老师和孩子们哭成了一片……
  
  新年就要到了。已经有同学给老师送挂历了。儿子迟疑地说,我想,我想画一张贺卡送老师行吗?我笑,我选了一张卡片纸,我说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吧,不会写的字问我。我正忙着写作,当晚没顾上理他。
  我忙完文案已是深夜,儿子已经睡下了。我翻开儿子的书包,想看看他画的贺卡。贺卡在一本书里夹着,封面贴了一朵小花。打开看,是用红彩笔涂画的一颗心,有桃子那么大。旁边写着:献上我一颗心,祝老师新年快乐。在儿子的署名上面写着:一二班,最淘气的学生。
  我望望熟睡的儿子,看看贺卡,没注意夹在贺卡里的一张小纸页,悄然滑落到了地下。我随手拣起来,以为只是一张衬纸,却见那上面有字。仔细一看,歪歪扭扭地写着
──
  

父亲快跑

  父亲说,那是他平生跑得最快的一次。
  说这话时,父亲已经七十岁了。七十年的光阴是一条河,在他的眼神里一漾一漾的。我知道,他又看见了那束跳跃的阳光,那个在大平原上奔跑的少年……
  父亲赵云亭,一九三
年生,一九四四年参加八路军……
  
  一
  
  我生逢乱世。·一八事变那年,我刚满周岁,到我记事的时候,正是电影《小兵张嘎》里描写的那段岁月,有歌唱道:一九三七年,小鬼子进了中原……”
  我们那个村子叫天宫寺,在河北定兴的东南。鬼子进村了,还在村子里修起了炮楼。乡保长、甲长满村子乱窜,披着鬼子皮的皇协军更是邪虎,横着脖子走路,所以老百姓暗地里称他们白脖儿”……
  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月,爹妈养活不起我们兄弟五个,把我的一个弟弟送了人。我大哥说不清什么时候离开了家,有了个大号叫赵国祥。留下的哥仨,人人背着个贱名,二哥叫傻篓子,我叫三元,弟弟叫年子
  大哥常常半夜里回家,还带着一个小他一两岁的半大小伙子,我们喊他哥。后来我们才知道,大哥悄悄地干了八路,干了共产党,十九岁就已经是副连长了。那个半大小伙子,是他的通信员。
  记得那是鬼子疯狂大扫荡的前一年,通信员在一次来家送信时被白脖儿盯上了。他们不由分说,就把通信员捆吊在我们家的门框上,狠着劲儿往死里打。那小通讯员只有十七岁的光景,却一点儿都不含糊,他只是骂,只是说自己是过路的庄稼汉……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打得昏死过去……
  白脖儿打累了,这当间儿,娘给我递了个眼色,朝水缸努了努下巴,我从缸里舀了一舀水,颤巍巍地送上去,还没走到通信员跟前,狗日的白脖儿扬手就是一巴掌,一脚就把我踹翻了,铜舀子叮哩咣郎响……
  
  二
  
  就在白脖儿们折磨小通信员的时候,忽然从村头传来了一阵骚乱。
  我大哥被抓了……
  原来大哥是和通信员分头化装侦察,约定来我们家汇合。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
  通信员也被白脖儿架走了。
  过了两天,大哥还是没有消息。娘开始坐立不安,无奈之下,她请下了跳大神的,想问问大哥的凶吉。
  跳大神的正在当屋里折腾,出去了一整天的爹回来了。他什么也没说,一屁股坐在了炕头上。这时,跳大神的还在絮叨着平安平安,爹忽然变了脸色,一把把她扯出了门外,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爹说,国祥他娘,你得挺住。
  娘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望着爹:你是说国祥他……
  爹点了点头。
  大哥是被白脖儿活理的。临刑前,他拖着沉重的镣铐,哗啦——哗啦——”地穿过村街,路过一家饭铺时,老掌柜的端着一海碗饺子拦下了他:兄弟,吃碗饺子再上路吧……
  白脖儿的拷打,没有让大哥吐出半个字,可接过这碗饺子,大哥流泪了。他和着泪水吃完了他此生最后一顿饭……
  前面是一家布店,大哥站下了,说:给我扯八尺红布来。
  鲜亮亮的红布扯来了,大哥抖了抖,披在了身上,他瞅了一眼白脖儿,朗朗地笑起来……
  沿途的乡亲们都为之落泪了。
  坑挖好了。大哥说,太浅了,我堂堂一条汉子,我得站着死。
  黄土一锹锹地掀了下去。爹说,他眼睁睁地看着黄土埋到了大哥的胸口,忽然眼前一黑……
  那是一九四一年,大哥十九岁。一起牺牲的,还有十七岁的小通信员。
  
  三
  
  大哥死后,爹怕娘伤心,给我们起大号时,不再按字辈排了。
  我们有了自己的大号:瑞亭、云亭、贺亭。然而,爹自己却经不住伤痛,当年就去世了。一年后,娘也跟着去了……
  我们兄弟三人,转眼就成了孤儿。那一年,二哥十五岁,我十三岁,弟弟九岁。
  姥姥开始带着我们哥仨儿走村串户地要饭。看光景实在难熬,本家亲戚说:看三元这孩子还机灵,不如送他去戏班子学戏吧,还能混口饭吃。可那时侯艺人学戏是打出来的,姥姥舍不得。后来托人介绍,送我到北京双合盛啤酒公司当了童工。这就是出五星啤酒的地方。我每天要干的,就是不停地往啤酒瓶子上贴标签,一贴就贴十多个小时,顿顿吃的是橡子面饼子,就这,还吃不饱。这期间,听说家乡闹八路动静越来越大,我在北京呆不住了,又一猛子扎回了家。
  回到家我才知道,这半年,常常有八路大哥悄悄地往家里送吃的用的,有个人称老李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来得最勤。我们和他也最熟络,有时候,老李也让我背着粪筐到村里四处转转,探探鬼子和白脖儿的情况。
  大哥的惨死,按说应该在我心里投下很重的阴影。可不知怎么了,我就是憋着一股子劲儿要去打鬼子,打白脖儿。我对老李说,我也要去闹八路
  老李没言语,半晌才说,闹八路可不是闹着玩儿,是要死人的。
  我说,大哥不怕。我也不怕。
  不久,老李把我送到了部队。对首长说,孩子还小,让他当个卫生兵吧。
  我哥站着死,我要站着生。
  那位老李,在我参军后,还来看过我几次,后来就没了音信,再后来,就传来了他牺牲的消息……
  那位老李,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算起来,他牺牲那年,也只有二十七岁。
  
  四
  
  想一想闹八路的日子,真是很苦。
  我到部队的当天夜里,就遭遇了鬼子的突袭,我们掩护着伤员边打边撤,连夜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时,我们野战医院几乎每天都要行军,我小小年纪,也学会了走着路打盹儿。兴许是太累的缘故吧,我常常会尿裤子,尿了裤子又没得换,大冬天的冻得梆梆硬,上面还结着一层白霜……
  有一次夜行军,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子。首长让我们原地待命,等后勤人员去老乡那里房子。我困得实在睁不开眼,歪进路边的柴禾垛就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到了天明。醒来时,队伍已不知去向。就在这时,一个拾粪的大爷发现了我,他急着慌着地把我拽到了一边:孩子,你怎么还在这儿啊,这村子里有鬼子。你们队伍昨夜个没住脚就往北去了……
  我惊出了一身汗,拔起腿就往北赶,赶了二十多里地,这才远远地瞅见一个村子,村头站岗的,是穿着灰军装的自己人。就像走丢的孩子找到了娘,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双眼……等我跌跌撞撞地扑到首长怀里时,首长也哭了,一把搂住我:小鬼呀,你跑到哪儿去了……
  一九四四年夏,我们来到了白洋淀附近,一开始在外围,后来鬼子把我们包围了,我们被迫转移到了大淀边的沙窝村。在那里,我们一住就是半年多,那可真称得上是水深火热。夏天时,蚊子赶都赶不散;到了冬天,虱子一扫一船板。有时候,咬得实在受不了了,我们就在岸边点起一堆火烤棉衣,迎着火堆抖两下,就听见劈劈啪啪一阵响。当然,更厉害还属疥疮,老百姓中流传着一首顺口溜,虽说话粗些,却是真实的写照:疥是一条龙,先在手上行,腰里转三转,裤裆里扎老营。战友们都生了疥疮,手烂得拿不起筷子,裆烂得叉巴着走路,就这样,战友们还风趣地说:这才叫八路军哪!
  那半年多,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几乎没有吃过粮食,因为没有食盐,顿顿吃的是白水煮鱼。现在,每当我看电影《党的女儿》,看到那作为党费的一篮咸菜,总会想起那段寡淡的日子。
  
  五
  
  不过战地生活中,也有一些难得的快乐。一九四五年春节,我所在的冀中十分区卫生处一所,驻扎在河北霸县的大魏庄村。当时,我们去给老乡拜年,碰巧遇到一位走村串街照相的,于是便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  
  这张合影,我至今珍藏着。照片上,那坐在前排左首的就是我,我旁边的战友肖永安也是一个孤儿,比我还小一岁,他的亲人都被鬼子的炮弹炸死了。后来,他也牺牲在了抗美援朝的前线。
  后排把边的两位战友,拍完这张照片后,就随野战部队上了前线,不久,就传来了他们牺牲的消息。
  那怀里抱着老乡孩子的,是卫生班班长胡同生,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之一,解放后他曾任山西省卫生厅厅长。他右边,依次是卫生所所长沙国军、护士长王志才、警卫班长李太保,解放后,沙国军曾任空军总医院院长。那时,我们都觉得他的名字最有气势:杀国军嘛!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照相。在镜头前,多少有些拘谨。其实仔细看看,没有谁显得特别高兴,在那样酷烈的日子里,我们的心情和破碎的国土一样沉重……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传来了鬼子投降的消息。
  有一天,首长摸着我的头说,想不想家啊?我说,队伍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首长说,那好,明天早点名时,你要站到双数的队列里。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可第二天早点名时,还是往前挤了挤。当我们一、二、一、二地报完数后,首长说:数到的同志向前一步走,留在队伍上。数到的同志,响应咱队伍精兵简政的号召,回家种地……队伍的一声乱了,战友们抱在一起呜呜地哭起来,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难舍难离呀。
  不久,队伍上开大会,说咱复员的战友没有回到家,在半路上让国民党的军队截留了。国共合作破裂,解放战争打响了……
  
  六
  
  一九四六年,我们又来到了白洋淀,住进了大淀深处的王家寨。经过两年风雨的洗礼,我已成熟了许多。《冀中导报》、《前线报》多次报道了我精心救护伤员以及在战地简陋的条件下发明了双瓶交替输液的事迹。
  有一天,护士长胡同生和司药长陈志新把我约到淀里,在一条小船上,我们的女指导员王真已经等在那里了,她是南方人,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
  小船驶进了芦荡深处,指导员忽然很严肃地说:小鬼,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闹八路哇?
  为什么要闹八路?所有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我张张嘴,却的一声哭起来……
  就在那一天,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芦荡深处的小船上,我庄严宣誓:不当亡国奴,让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地种……
  这年的秋天,队伍转移到了苏桥镇。一天,我们正为伤员做手术时,遭遇了敌人的突袭。主刀医生一边紧急安排着转移伤员,一边对我说:快,小鬼,收拾好器械,快跑。记住,人在,器械在。
  我使劲儿点了点头,将一应器械打了包,揣在怀里,撒腿就跑……
  这时,敌人已经吵吵嚷嚷地追了上来,见我还是个孩子,喊得更凶了:小兔崽子,你往哪儿跑!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我跑着,迟迟没有听见枪响,敌人大概是想捉活的。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使劲跑,打不死就跑……
  我摔倒了,又一骨碌跃起身,接着跑。就这样,我跑呵,跑呵,跑过了坡地,跑过了树林,跑过了村庄……
  
  父亲的眼神里,阳光一跃一跃的。
  父亲说,那是他平生跑得最快的一次。
  我静静地听着,眼前又绵延开那秋日里莽莽苍苍的大平原,耳边是呼呼作响的风声和一个十六岁少年浊重的呼吸,我知道,父亲跑向的,是他生命中最向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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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2-4 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万里家园话语乡村


诗友对我说,你一定要去长城入海口,你的名字就写在那里……
是怎样的约定啊?声声潮汐,竟一直追随到我的梦里……
我知道,我和长城同名。血脉相连,使我们无法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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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平原

  抚摸平原,平原是无尽的岁月,那里躺着我一个个亲切而遥远的梦境。
  那一年,我穿越了整个平原……
  
  眼前的这条河,就是桑干河。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有一部著作常常被我们提及。现在想来,它的史学意义甚至已大于它的文学价值,因为它最早记录了发生在河北平原上的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这就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河水依然静静地流淌,很难想象那曾经的风雨和沧桑。然而,就是这样一片静默的水土,滋养了我们早期的人类。
  在这条河的北岸,有一个叫泥河湾的自然村。早在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法国的学者就根据考古发现,大胆推测这里曾经是早期人类生活过的地方。随着旧石器和哺乳类动物化石的大量发现,一九七八年,中国的科学工作者们为我们探测到了人类迈向文明的足迹,证实了这里就是旧石器时代的遗址。
  
  粗砺的石器,有着不可磨灭的记忆。从茹毛饮血,到刀耕火种,工具成为了人类文明进程的重要标志。
  置身于武安西南的磁山新石器时代遗址,我不禁为祖先的智慧深深折服,从石磨盘、石磨棒这样简单的工具,可以窥见农耕文明的辉煌景象。当年,这里曾发掘出一个一百零九立方米的大谷堆,是近七万公斤的粟米经几千年风化而形成的。望着这谷堆,眼前仿佛铺展开了那谷穗织成的连绵起伏的金浪……
  
  文明的火种一旦点燃,就灼亮了人类前行的旅程。尽管这旅程中也充满了血腥和战争。
  涿鹿这个地名,就蕴含着一个传说。相传我们的祖先黄帝、炎帝和蚩尤,就是在这里展开了一场大战。战争的结果,是部落间的彼此融合,经过漫长的衍进,形成了今天的华夏民族。
  闻名遐迩的吴桥杂技,最早就被称为蚩尤戏,远古战神的骁勇善战,也激发出了民间鲜活的艺术灵感……
  
  岁月在飞速流转中,不断地缔造着新的神话。纺车,这一河北民间最普通的纺织工具,早在青铜器时代就已见雏形。
  在藁城台西村出土的三千多件商代文物中,就有两只纺锭。而另一件铁刃青铜钺的发现,则将中国用铁的历史追溯到了商代。
  凝视着上古时代的兵器铁刃青铜钺,耳畔仿佛响起一片激越的喊杀声,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燕赵,这一河北的别称,其渊源便是战国时期的燕国和赵国。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战国时期,群雄逐鹿。易水河畔,一个叫荆轲的燕国义士,为拯救国难,舍身取义,凛凛然踏上了刺杀秦王的不归路。尽管荆轲的义举最终也未能挽救燕国灭亡的命运,但这一方水土却自此秉承了重义尚武的传统。河北的沧州,成了享誉四海的武术之乡;而河北的永年,则是杨氏太极的诞生地。
  
  历史从来不会埋没那些真正的英雄。赵武灵王,这位倡导胡服骑射的赵国君王,以开放的胸襟,过人的胆识,促成了赵国的强盛之势。而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也在冲突中走向了融合。
  古城邯郸,曾是赵国的都城。邯郸学步的典故,让我们不难想象到当时这里作为经济文化中心的繁华盛景,以致于连邯郸人走路的姿态都成为外地人效仿的时尚。而负荆请罪、完璧归赵、毛遂自荐、纸上谈兵等这些出自邯郸的典故,也让那段风云变幻的历史一次次地在我的眼前鲜活起来……
  
  风烟渐渐散去,有一个地方也在我的视线中走向清晰,这就是中山国。它盘踞在燕国和赵国的接壤处,原本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小国,在燕赵先进文化的滋养下,蓬勃壮大起来,成为了战国七雄之后的千乘强国。
  平山,三汲村附近,就是中山国的都邑——灵寿古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的考古工作者,就是在这里的中山王陵墓内,发现了珍贵的带有铭刻的青铜器,这些古老的铭文,无声地向我描述着那久远年代的故事……
  六国灭,四海一,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当一个强大的秦帝国出现在东方时,燕国、赵国、中山国的文化,也在这大一统的格局中趋向融合。平原文化,就在这历史文明交替的阵痛中孕育成熟,逐渐呈现出了她清晰的面貌……
  
  抚摸平原,平原是无尽的岁月,那里躺着我一个个亲切而遥远的梦境。
  那一年,我穿越了整个平原……


千年沉重

  在山水历史间,古代文化留下的最沉重的一页就是功德碑了。
  阅遍千山,几乎每一座庙宇和道观里,都能见到这些雄健厚朴的石碑,铭刻着卷卷经书,让后人仰着头去看。那一种气氛,很是肃穆、庄严。
  有些年了,我每到一地旅游,总是最先留意那些碑刻,逐个字地辨认,甚至用笔抄了,细细揣摩。只知道几乎每一座石碑都是被一个形似龟的生灵驮着的,却不知何故。
  这一次是应某报社之邀,走访文化名山,开一个心灵之旅专栏。第一站就选了赞皇的嶂石岩。匆匆忙忙地去了,只走了一个熟悉的景点:槐泉寺。想不到这一去,竟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槐泉寺,四面风景奇秀:东则九女峰,南则嶂石岩,西有天然回音壁,北有古佛岩。导游告诉我,槐泉寺的石碑保存至今已有千百年了。石碑的拓片,早已收入了国家一些重要的古文物典籍。驮着石碑的这个生灵更是与众不同:走遍天下名山,只有嶂石岩槐泉寺驮碑的生灵是扭头的。
  俗传龙生九子,第九子名唤赑屃,力大无比,生性贪玩,曾经在民间惹过一些麻烦。玉帝闻言,传它上殿,见它早已知错,便差遣它去凡间驮功德碑。从此,它负重千年,默默无语。据说,它也很想家,驮碑走到嶂石岩地界,见四面环山遮人视线,便扭头望了一眼老家黑龙潭……
  如今读一读汉人张衡的《西京赋》,眼前还会蓦然浮现出一个猛壮有力的生灵,它涉水而来,步态雄阔:巨灵赑屃,高掌远跖,以流河曲,厥迹犹存。
  恍惚间,已置身于远古的梦境。心灵先是被神秘、神奇的引力牵动,继而又升腾起一股神圣感。抬眼望去,一片古诗的意境:月明贝阙金银气,日暖龙旂赑屃纹。天地间,弥漫着一团大气,凝重,诡异,久久不散……
  一只驮碑的生灵,竟让我心生感慨。它千百年来,默默背负的究竟是什么呢?莫非,是世人争说的功德吗?负重千年,难道就是乞求功德的圆满?此生受苦受累,就为了换得来世的平安?如果是那样,它还值不值得我为它苦思长吟,彻夜不眠?
  我想,功德碑多矗立于传承文化香火的道家佛门,碑身镌刻的多为文明世上历代经典,想这只生灵原本就有灵性,而今躬身背负起圣贤书,走遍天下,传道解惑,本身已是离恶向善;况乎年久日深,耳濡目染,心性解脱,舍弃欲念,所以才默默负重,有悔无怨,从此平静坦然……
  所谓天地良心,就是至真至善。背负起天地,良心就会发现。佛由心成,道由心学,德由心积,功由心修,福由心作,祸由心为。心能作天堂,心能作地狱。自心修善,悟在眼前了……
  所以,嶂石岩山野间,流传着这样两句俚语:摸摸赑屃的头,一年四季不发愁。摸摸赑屃的腚,一年四季不生病。
  原想走遍文化名山,展读历史长卷,想不到此行山水才翻开一页,一只驮着功德碑的猛壮生灵,就像个硕大的,陡然间震颤了我的心弦……


万里赴戎机

  诗友对我说,你一定要去长城入海口,你的名字就写在那里……
  是怎样的约定啊?声声潮汐,竟一直追随到我的梦里……
  我知道,我和长城同名。血脉相连,使我们无法分离。
  想到长城大海纵横入怀,一时间不禁豪情遄飞。
  山海关,很多年前我就登临过。那雄襟万里的牌匾,挂在哪里?
  正要拍摄一部电视片,我又去了北戴河海滨。驱车前往老龙头的路上,远远就望见一幅路牌:长城从这里入海。
  老龙头,是突入大海的岬角,是历代英雄经略的要塞。登上巍巍赫赫的入海石城,极目远眺,大风吹日云奔合,巨浪排空雪怒浮……这座雄奇险峻的海上要冲,北接靖虏一号敌台,构成了封锁海面的制高点。
  借助高倍望远镜,巡视海岸线,海风阵阵吹来,我感觉一身已是英雄气概。
  我知道,当年的蓟镇总兵戚继光,就是在这里总理边防,训练水师,在长城沿线增筑了一千零十七座敌台,修筑老龙头石城进海七丈,使一千二百里长的国防线壁垒森严。
  靖虏一台敌台,犹如一艘战舰,骑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
  置身台顶。恍惚间,听得一声掣响,佩刀出鞘,帅旗猎猎,那是谁,带领誓死如归的弟兄们,指挥着重伤的致远,向倭寇的巡洋舰全速冲去:撞沉吉野!撞沉吉野!
  天边,残阳如血……
  我回头望望澄海楼,已移不动沉重的步履。公元一千九百年,八国联军进犯山海关,一路烧杀抢掠,老龙头炮台和澄海楼被毁之一炬,仅存下一块天开海岳碑。眼前这座重檐翼舒的守城箭楼,是仿照旧制复原的。那悬挂在二楼的雄襟万里巨匾,果真是大明骁将孙承宗的手笔吗?
  我从史书上获悉,孙承宗曾任兵部尚书,经略蓟辽海防,敌不敢犯,后为奸臣排挤去职。金兵入侵时,被朝廷再次起用。移镇山海关督师时,他整顿海防,严饬军纪,士气大振,一举收复永平、迁安等地,威震山海关。谁知两年之后,又被诬陷罢职还归故里。崇祯十一年,清兵入关攻打高阳,孙承宗率全家英勇抗击,城破自缢而死。
  天地悠悠,潮起潮落,当我背靠长城,面对大海,才如此真切地理解了雄襟万里的深厚蕴藉。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是真英雄,才能胸襟海岳,吞吐万里。雄襟万里,是多少代英雄未酬的壮志和满腔的豪气,正像这云水苍茫的大海上大浪汹涌,涛声不息。
  我望了一眼老龙头西面的海神庙,隐约中,我看见妈祖就站在那里。当年,她以海神的名义,鼓舞着郑和船队七下西洋,实现了世界航海史上的伟大壮举;她以正义的化身,激励着郑成功将士渡海登岸,收复失地,她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很久了,海风吹乱了她的裙裾……
  哦,长城万里,大海万里,家园万里,雄襟万里。
  我也久久地站在这里,站成了九百六十万平方的总和,站成了一个世纪的沧桑风雨……


不沾弦

  有一些语词俗到了极致,往往会出人意料地典雅起来。你无数次地和它擦肩而过,却相忘于江湖。偶然地,你得知了它的身世,不禁惊讶于隐者居于闹市的从容澹定。
  不由得你不肃然起敬。
  譬如我生活的这个地方,被唤做城市也就半个多世纪的光景,至今还沿用着老辈子乡亲们习惯的称呼:石家庄。因而那方言里,也就暴腾着一股子土腥气。
  在遍地丛生的俗语里,有一句最为根深蒂固:不沾弦。近似于英文里的NoCan't。前两年有本书很是畅销:《中国可以说不》。若用庄里的话说就是:中国可以说不沾弦。
  ——要没人家米卢,中国足球能冲进世界杯么?
  ——我看不沾弦。
  不沾弦,时时如风过耳。可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知道这三个字的确切写法。及至有一天,出身梨园的朋友顺嘴儿说起,这地方的传统戏是丝弦。丝弦的起源相当古老,据考由元末明初的弦索调衍化而来,比京剧还要早百余年。丝弦的表演泥土气息浓厚,音韵铿锵,也最能代表这一方人的性格:纯朴,率真,热烈火炽。以至于上个世纪初,名角的艺名都火成了一片:正定红赵州红获鹿红平山红”……听丝弦讲究闭着眼享受。听觉里,春雨如丝叮叮过;感觉里,一派秋高月满弦。倘若失了韵味,跑了声腔,行话谓之不沾弦
  不沾弦,却原来雅得令人生叹。由此又想到河北地面上的一个赞叹词:得。念作děi。那是一种特舒坦、特惬意的感觉。若让唐山人说来,则更有一种扬鞭吆喝般的爽快:得儿得儿的。切莫小看了这儿化音,稍一卷舌,便有那么股子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踌躇志满。有段相声,就曾借用这个词来嘲讽家乡人的蹩脚诗:桥上行人桥下水,赵州桥啊真叫得。笑过之后不免尴尬。忽一日,在临街饭铺看见一个招牌:东南西北,饺子最得。禁不住击掌喝彩。街头广告见得多了,独这一句亲切朴实,原汁原味,和饺子就酒,越喝越有的俚语一样,让人心里熨帖,忍不住就想走入去,拣张桌子坐了,叫上二两。
  方言,也因饱蘸了乡音,而显出了自己的品性和气度。在我居住的城市近旁,原有个获鹿县,沿袭着当地人的叫法,读音就成了怀鹿。大平原深处的这座县城地方不大,却有着四千年的悠久历史。禹贡时为冀州之城,周时属并州,战国时称石邑,隋称鹿泉县,唐始称获鹿县。群雄逐鹿的年月,相传韩信曾在此点兵。想那淮阴侯半生忍辱,一朝得展雄才,自然是仰天仗剑,挥斥方遒。敢问鹿死谁手——于是乎这地名也透着三分霸气,七分豪情。又据史料载,唐安史之乱时,叛军从范阳南下直扑潼关,常山太守颜杲卿亲披战甲,号令数万河北将士奋勇阻击,直至全军惨烈阵亡。叛乱平息后,朝野愤怒难平,唐肃宗诏令,凡郡县名有安字者易之。遂改常山郡之鹿泉县曰获鹿,饶阳郡之鹿城县曰束鹿,常山郡之房山县曰平山,意为捕获、束缚、平定安禄山。前朝往事,漫漫风烟,让人慨叹。如今,获鹿县已更名为鹿泉市,但每每念及老地名,仍能感受到燕赵之地的慷慨大气。
  读贾平凹的商州,乡语村言里常见得一些古雅的字眼,和那一方黄土浑然天成。起初以为是着意用笔,后来才知道,原来当地人就保留了这一种说话的习惯。惊讶之余,让人对那块商鞅封地又多了几分敬重。
  至今陕西还是习惯地称老人为老者,想来那些天长地久的方言俚语,也是我们语言中的老者了。
  每每与它们相遇,就像是望见了父亲的背影。


弹唱菜谱

  有一年,几乎每到夜晚,我都要坐在微机前翻开菜谱,就像坐在钢琴前翻开乐谱,手指在键盘上轻快地弹奏。那时候,我正撰写着一部五十集的电视系列片《燕赵美食文化》,白日里穿梭于各大饭店的灶间,夜晚便在这有色有香的文字间徜徉……
  我一直在想,菜谱之所以称之为谱,正因为记录着人间美好的情愫。每一道菜名,都像一支曲牌,能弹奏出一段优美动人的故事。
  我是食人间烟火长大的。我热爱五谷杂粮,我热爱新鲜蔬菜。
  土地,以及在土地上劳作的衣食父母,常会使我的心中涌动起一种质朴而深厚的情感。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诗经》,教会了我怎样弹唱。我知道每一本菜谱,都是一部历史的、文化的教科书。
  翻开菜谱,如同翻开一页页有滋有味的生活:字里行间,炊烟缭绕;家家户户,稻菽香熟。
  我常在古老的传说里流连,那里面涌动着创造的激情,我知道那生生不息的热望,最初就是这样被唤醒的
──
  燧人氏钻木取火,于是有了熟食;伏羲氏结绳为网,于是有了渔猎;神农氏遍尝百草,于是有了五谷;轩辕氏发明烹饪,于是燔肉为炙,煮米为粥……
  据考证,远在一百七十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在大地上谋食、生存、繁衍了。
  是土壤里那些优秀的种子,饱含着深情的阳光和雨水,在我们年复一年的期待里默默地成长,从物质成长为精神,从精神回归于物质,在伟大的劳作中,诞生了蔬菜和粮食,诞生了生命最初的歌词……
  生活最悠久的传统,最深远的道理,往往就是以最朴素的面目呈现出来。民以食为天。就是贵为天子的皇帝也不能例外。
  菜谱,就这样被一代代谱写着,弹唱着,时而舒缓,时而激越,在这样寂静的深夜,我感觉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都在同时开放。
  鲁菜,川菜,粤菜,淮扬菜,一菜一格,百菜百味;北京菜,孔府菜,素菜,豆腐菜,自成体系,芬芬芳芳。只有中国菜,才这样绘声绘色,千姿百态:煎、烹、蒸、熏、煮……点点滴滴都是技艺;烩、熘、爆、炒、炖……红红火火引动人心。
  中国菜,就这么骄傲地走出了国门,让整个世界为之惊叹。
  此刻,我就在电脑菜单下写作,忽然心有灵犀:中国菜,正像这树形结构,根目录下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由饮食走成生活,由生活走成习俗,由习俗走成文化,我们就这样走向了文明的进程,每一步都那么耐人寻味……


醉饮民风

  走出家门,就能呼吸到纯朴的民风。
  我常常把我的心,寄放到那些美丽的地方。生命,经那些美丽的风情陶冶,变得年轻而充满诗情。
  我喜欢这样一种称呼:地球村。这么说,我们都是村民。你的居住地和我的居住地彼此相看,彼此都是风景。彼此的乡音、衣着、饮食,甚至使用的器皿,婚葬歌哭,厚厚的生活积淀,都是一个地域的文明。而且年代越久,越是引动人心。
  在一个城市住久了,日子或多或少就有些雷同,身心很容易感到疲惫,这时候就需要出去走走,走出一个亮丽的心情。
  比如踏雪去乡村过年,我和亲戚们围着炕桌盘腿坐着,烫一壶高梁酒,猪肉炖粉条,玉米山药粥,风箱笑得直嚷,炊烟笑得直抖……
  那一年,在海南岛,我斗胆喝了蛇胆酒,直喝得浑身是胆雄纠纠……
  也曾骑着蒙古马在大草原上撒欢,惊起画眉、戴胜和许多不知名的鸟儿,踏花归来马蹄香,躺在草坡上,看一只展着花翅膀的大雕悠闲地在天空里盘旋……
  在黄土高原的日子,我采集过许多有趣的民歌:爬山调,二人台,十八咳,那扁担挑水般吱吱咛咛的旋律,那大风刮过似的拖腔和颤音,那么形象地再现了山里的风水。
  我走过一些古城。我常常站在屋顶上看民居,幽深狭长的胡同,恬适安详的四合院,翘角飞檐的门楼,以及荒草丛生的瓦棱,这些人类世界中的第二自然,如凝固的音乐,石刻的史书,每每拨动了我的心弦。
  民风在流动。我居住的城市,也有了一处美丽的风景:竹门,竹檐,竹墙,竹帘,竹台,竹皿,竹影婆娑,竹楼幢幢。苗寨,彝寨,傣寨,侗寨,牵手落成。
  一边喝着油茶,一边看芦笙舞,欢情能把血液涌动得波浪起伏。
  听苗妹飞歌,如抛掷荷包,落到哪里都引燃一串串明媚的笑声。
  竹筒酒,手抓饭,石头汤,几次去那里做客,都恍如步入梦境,为一种祥和喜气笼罩,身心舒泰。
  一个多民族聚集的部落,一个载歌载舞的艺术村,一个食文化荟萃的地方,一个让心灵绽放奇思妙想的故乡。
  这时候,我就想起了那首歌,那歌词写得朴素而真切:告诉你一个发现,你和我都会感动:世界很小是个家庭。
  说得极是。世界是一个家庭。每一个角落都是风景,每一处风景都有感情。因而,天下风情万种。
  醉饮民风。民风如酒,甘咧,醇厚,让人回味无穷……


低头见鬼

  十多年前,我在黄土高原上当兵的时候,有一次部队野营驻扎进一个荒僻的小山村。
  说是山村,其实是零零落落分布在山坡上的几孔窑洞。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入大山的腹地,我没有想到,山民的生活是这样的清苦,几乎家家是一个模样:进屋一铺土炕,门后一只水缸,墙角一架风箱,一切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甚至没有多余的口粮,甚至没有换洗的衣裳。然而,给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每户门楣上,都贴着一幅红红的额联,上面都写着四个字:抬头见喜。
  山里人管种田的都叫做受苦人,他们祖祖辈辈就生活在山里,笑起来像山风一样爽朗。他们没有进过城,却风趣地说着地名:说高原没有鱼,只有一根鱼刺(榆次);说高原没有马, 只有一匹猴马(侯马);说高原只有一个城市,还太远(太原)。
  然而,在光秃秃的荒山坡上,我清楚地看见有四个用石头砌起来的大字:穷则思变。在每家每户的门槛里侧,我惊奇地发现也都贴着一行底联:低头见鬼。山里人说,那是为了临出门时提醒自己直起腰来,不敢低头,低头就见鬼了。
  多少年了,我早已回到了我生活的城市,在扯也扯不清的人际关系中,身不由己地过着日子,陪着小心,陪着勉强的笑容,我的背甚至有些驼了,生怕一抬头,撞疼了哪个人的目光。然而,越是低头,就越是见鬼。
  磨难,似乎专会欺负软弱的人生,专会欺负低头走路的人。命运的促狭鬼,害怕我们直视它的目光。
  我想起我看过的一部电视剧。我始终记得片头那动人的一幕:一个饱受磨难的人,含着泪昂起一头蓬乱着的长发 ,是那样的悲壮而且坚强。这时,屏幕上打出了四个字:誓不低头。
  誓不低头,这是一种人格的力量。
  是的,站直喽,别趴下。如今,世事翻覆,能挺直脊梁,亮亮堂堂地活着,才不算白活一场!
  我生活得依旧清贫,依旧坦荡。古人尚且不为五斗米折腰,而今,让我低头?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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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2-4 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风相从明月前身


我相信人类对于音乐的感觉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人,就是一件乐器。
他可以是长笛,也可以是竖琴,每一阵风吹来,都会有轻轻的和鸣,都会有心弦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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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里路半橱书

  韩羽画过《三个和尚》,他自己就像一个和尚,沙和尚。见到他的第一眼,耳边就响起一个声音,那是《西游记》的主题歌:你挑着担,我牵着马……”不过韩羽的担子里挑着的,一头是他的八千里路,一头是他的半橱书……
  半橱书屋是先生的书斋名。说起来,还有一段典故。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先生客居天津。正是物质匮乏的年月,为了给自己的藏书找个安身之所,他找来几块木板,依墙就势,搭了个三层的简易书架,只不过那时家底儿有限,将所藏图书尽数上架,也不过一层半……
  如今,老先生坐拥书城,但半橱书屋斋号依旧,一如他淡淡浅浅的布衣本色。对此,他悠悠然吟出一联:一杯苦茶闲胃醒脾,半橱杂书游目骋怀。半橱书虽说寒微了些,却透着股子不卑不亢的底气。其实,人生有半橱书也足够了。古人曰,半部《论语》安天下,半橱书便是那半壁江山啊。
  浪里淘沙,沙里淘金,江山淘来不易。在老友中间,韩羽爱书的怪癖,与其怪味的书画一样享有盛名。曾经,徐光耀先生就和我说起过一桩趣事,说他简直不忍看韩羽在书店里挑书的那份仔细,边边角角一丝的折皱也心疼半晌,好不容易淘来了,又生怕翻看时损了书页,索性跑到图书馆去借阅。他就借读过我的书,徐先生笑着说,可书还回来时,让我心里一惊,崭新如初,我甚至怀疑他读没读过,考考他吧,谁知他竟眉飞色舞,倒背如流……
  和他作艺为人的达观从容相比,韩羽对书的这份感情,太过执着,甚至不那么超脱。现在想来,人生的种种不超脱,大概还是源于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匮乏与伤痛。对于自幼好学而又不得不过早辍学的韩羽来说,书,又怎能不成为他生命中最珍爱的收藏。
  韩羽十四岁那年,家乡聊城战乱,城中十室九空。一次,他和伙伴们跑到一家被废弃的大书局,对着满屋子的无主之书,韩羽自言那一刻感觉饥饿得几乎晕倒,心跳发烧如同得了疟疾。事隔多年,他依然记得,当那一摞摞簇新的书陡然间堆满了他的案头床脚时,他是怎样地啃着红薯干,灌着凉井水,摇头晃脑地吟着他的大江东去,千古风流人物……
  情痴如此,才有了特殊岁月里苦苦的淘洗,有了故纸堆里、废品站前甚至造纸厂化浆池旁那个幸运搜索的身影。有了书,便有了大千世界,有了万象风云。那时,白日里在学习班打坐,他心里渴念的却是暮色降临,寒鸦归巢,拭亮灯盏,清心净手,便可以做贼似地读书,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可以天子呼来不上船了……
  说起过往的岁月,先生颇多感慨,当艺术被绑负上沉沉的十字架时,也就走失了自身的心性与魅力。与其做个千人一面的画匠,倒不如做个撞钟的和尚,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也就是从那时起,韩羽笔下的人物有了精气神儿,得了淳厚的骨血和天真的精髓。气壮如牛的泼皮牛二,篱外画蔷的红楼藕官,对镜自拜的书生易洞,虎背熊腰的二八佳人,纷纷从书中来出来。更有那待月西厢下,莺莺跳粉墙;洪洞的苏三不去起解,却和玛丝洛娃唠起嗑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管它中外与古今。种种奇思怪想,跃然纸上,让人不能不慨叹,韩羽的学问做到了妙处。
  然而,韩羽问学,靠的就是一部字典,再有,就是生活这部无字的大书了。自学不易,磕磕绊绊地,他也走了不少弯路,但若有所悟,便是极瓷实的道理,而其辛苦所得,也都有了颠簸不破的意味。
  ——我的儿,是我反反复复琢磨出来的,认准了,就不会轻易撒手。
  韩羽乡音不改,掷地有声,铿铿锵锵中,窜出一股子老山东的倔强,不由得让我想起了他的故乡人武训,鲁西南执拗的骨性,由此可见一斑。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时下的理论界,对于越来越多的空头理论家,韩羽有着自己的看法:以豪言壮语做英雄欺人之状,眼观六合之外,失之眉睫之前——犀利、辛辣,可谓一语中的。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与其做慷慨英雄状,倒不如褫华衮,去冠冕,还我人间情味。大概是少小学徒、流落江湖的缘故吧,颇经了些风霜的韩羽,可以说是阅遍人情世态了,因此上,他也更知英雄本色。观其画中人,即便是义薄云天的关云长,也透着几分无赖小儿的憨实和童稚。
  对于民间,韩羽钟情久矣。看戏,听书,斗鸡……是他儿时的至乐;剪纸,木偶,年画……让他笔端流溢着鲜活。民间之于韩羽,不是哗众取宠的招牌,不是标新立异的道具,甚至也不仅仅是题材与立场,说起来,更像家乡那黄澄澄的小米粥,那份甘醇与滋润,早已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吮吸中渗入骨髓,浸入心脾。
  正是民间的土和古典的风,积淀成了韩羽这一方风土。他送朋友的一副楹联,道出的却是一己心得:琴棋书画堪称大雅,柴米油盐未能免俗。
  求雅而不避俗,好俗而不失雅——韩羽已打通了雅俗之间的门户,亦俗亦雅,大雅大俗,进出无碍,收放自如。作画如此,为文亦如此。他的美文,曾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记得他曾有文章谈及语言与环境的关系,一番贺知章云抱扑子曰的引经据典之后,不经意间却冒出了一句:河心撒尿,顺了大流了。仿佛大观园里冷不丁钻出个刘姥姥,初看似粗鄙扎眼,近之则真切可亲。以此来形容言随境迁的状况,俗得水到渠成,俗得熨帖可爱。
  说到雅与俗,就不能不提到巧与拙。韩羽尚拙,尚朴,乍观其画,似顽童涂鸦,无甚章法;然细品之下,却于粗放的线条、滞重的笔触中,咂摸出别一种滋味,窥见另一番天地。此种境界,非有十分功力不能至;而有十分功力,却无赤子之心者亦不能至。此中微妙,正如韩羽所言:率真与拙,是穿着连裆裤的。
  从巧与拙的辩证,自然又说到了艺术评判中的生与熟,似与不似。当下的画界,倡导陌生化效果,偏重形式感,强调视觉的冲击力。而韩羽以为,上乘的艺术品是既生且熟的,恰如板桥先生所言:画到生时是熟时。白石老人曾总结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既熟且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蓦然间撞开了你的心扉,唤醒曾经熟悉的梦境。当然,最难把握的,还是这生与熟的分寸,似与不似的距离。对此,韩羽颇有心得:偏近于似,则媚俗;偏近于不似,则欺世。有如身处激战中的士兵,进则死敌,退则死法。
  先生谈得兴浓,挥手之间仿佛就有千军万马跃出胸中的山山水水。不知不觉,已过去多时了。我起身告辞,先生送我到门口,又习惯性地以手掌抚摸着光光的头顶……
  那挑担行者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是啊,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八千里路半橱书,半橱书,书在心头;八千里路,路在脚下……


百年里的遗憾

  我的电话簿里,有一个号码,今生是再也无法拨打了。
  那是梁左的电话。
  早些时候,几次拎起话筒,想想,还是放下了。知道他正赶写着一部喜剧,不便叨扰呢。
  还是两年前的秋天,我开始了百集电视系列片《相声百年》的创作,沿着时间的脉络,汉代的俳优,唐代的参军戏,宋代的说诨话,明末的暗春,清末的撂地……相声,就这样风尘仆仆从江湖走来了。
  民间的场子,在一片叫好声中开锣了。这一个世纪有着太多的故事:传说最早说相声的张三禄,建立相声行的先驱穷不怕,第一个把相声引入剧场的万人迷,率先整理传统相声的张寿臣,牺牲在赴朝慰问归国途中的小蘑菇”……这一路走来,就走到了我更为亲切熟悉的八十年代。
  终于写到梁左了。
  动笔之前,竟有莫名的兴奋。几代人燕子衔泥一般口口相传,让相声从玩艺儿走到了说唱艺术,走过几十年民间岁月,相声的路该怎么走呢?继承传统与创新求变,历来是文化选择的难题。恰逢其时,一段《虎口遐想》伴着除夕夜脆生生的爆竹,让我们对相声又多了几分遐想……
  那是一九八七年,梁左的名字还很陌生。
  说这话,十五年过去了。
  二十一世纪都进入第二年了。年初,一场据说是近年来规模最大的相声赛事,竟让我的心无端地沉重。
  我热爱相声。
  坐在电视机前,不由地又想起梁左。假如……
  窗外爆竹声声,又是荧屏守岁夜了。实在想不到,马年的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候,赖声川,一个谦称是来相声发祥地朝圣的台湾学者,带着《千禧夜,我们说相声》觐见老少爷们来了。那地道的京腔京韵,那表演方式的灵活,那涵盖世相百态的幽默,很文化又很民间地演绎出来,生生把我看傻了。
  不能不检视我们的相声创作了。曾经,那一百年的笑声,怎么就渐行渐远了呢?
  这一个正月,我的心魂被相声勾得起起落落。
  这样的起起落落,梁左,也曾有过吧?
  一直不解:当梁左的相声渐入佳境的时候,为什么悄然转身?只一转身,又用笑声拨开了另一片天空。
  谁持彩练当空舞?依然舞得有声有色。
  对于情景喜剧,梁左无异于盗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那出奇不意而又水到渠成的幽默,那漫画化了的人物和生活,常常,会让我们在不经意间,遭遇到相声那熟悉的身影。用相声的行话说,那叫相空一起打。空码儿(外行)看了会乐,相份儿(内行)看了会说:哦,那不就是铺平垫稳的包袱吗?那不就是应用灵活的三翻四抖吗?
  也正是因了情景喜剧,梁左最终和《相声百年》失之交臂,成了我心底挥之不去的遗憾。
  想想那时,要采访梁左了,早早就写好了本子等着。编导组几次电话预约,都找不对时间。梁左太忙了,又一部情景喜剧正没黑没明地创作……
  看看片子的播出时间表,不能等了。可百年中国的相声史里,确乎是不能少了梁左啊。我要来了梁左的电话号码,可想想人一旦进入创作状态的那份痴迷,几次拎起的话筒又撂下了……
  情景喜剧,一波波漾起笑声。只是,我们的相声呢……
  即便情景喜剧句句都是包袱,成了段子的大荟萃,它依然不是相声。一个艺术门类的留存,必然有着它独特的形式和手段。就像京剧里,若少了夸张写意的脸谱,情态抛洒的水袖,以及拨手便见庭院、挥鞭已是千山万水的想象,那么京剧的魅力还有多少呢?
  并非不知艺术选择的自由。在艺术的领地里,是没有高下之分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又有什么理由苛求梁左执著于相声呢?
  人生不满百,何怀千岁忧?渺小如你我,又怎能担得起那太过悠久的事业。
  我之私心,也不过是对相声太过热爱罢了。
  原拟筹拍百集的《相声百年》,遗憾以六十四集封镜了。电视本身就是遗憾的艺术。尽管它播出后,在全国电视节目评比中赢获一等奖,但一想到那百年历程里一些重要的人与事,往往不得以被仓促地掠过,心底的那份遗憾便愈加地重了……
  也知道有些东西是挽留不住的,甚至一门艺术。那一日,看香港影片《游园惊梦》,看着日本的宫泽里惠竟将一个中国坤伶演绎得如此完美,忽然就有种被刺痛的感觉。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个时代太过仓促。还有谁耐着性子去听那一声千回百转的优美叹息,领略那一种古典的袅袅情思,缱绻缠绵呢?只是看着它缓缓逝去的背影,心中终有不甘。那是多少岁月的钟灵毓秀呀,甚至一个回眸,一番云手里,都凝聚了几代人的缜密心思。
  对于永恒,对于承继与延续的渴望,从来都是与生俱来的。
  可超越与创新又绝非易事。特别是在一个大变革的年代里,传统的生命力往往显得那么脆弱,而在转折与冲撞中,寻找到激活传统的契机,确乎需要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
  梁左之于中国相声的意义,也就在于此吧。
  在梁左去世六个月后,我读到了王朔回忆他的一段文字:
  
  我一般只在晚饭时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是关了铃在睡觉,接他就说在赶剧本……
  最后一夜……他的电话记录在傍晚六点来钟有打出去的电话,一个照顾过他的剧务在同一时间给他打进一个电话,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准备热点东西吃。
  法医鉴定他是当天晚上十点至凌晨二点之间去世的。胃内无食物……
  
  我的心就那么倏然一惊:那个电话号码,我记得很清楚。只是,我一次也没有拨响过……


为我师者

  前年春节,朋友约了聚会,席间,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报社的一位老编辑。
  朋友说,怎么,你不知道?他走了快两年了……
  满杯的酒,洒了,我僵在了那里。
  这世间,有多少握在生命里的牵系,不经意地就失散了。我怎么就不知道?整天都在忙,我又在忙些什么?
  泪水漫出的那一刻,我忽然不能自已……
  
  多少年了,在这个名字还充盈着泥土气息的城市里,哪一个喜欢写作的文学青年不知道张阵容呢?从一张纸质粗糙的四开四版的小报开始,他就做着编辑了。那时我刚刚回到省城,也就二十出头吧,刚刚在《解放军报》发表了处女诗作,诗情正如热火烹油,三天两头地寄稿到报社……
  很快,我就接连地接到陌生人的电话,有约稿的编辑,有未曾谋面的同道,不止一次地听他们说起,张阵容对我的偏爱……是的,我数过,在那张小报有限的副刊版面上,有一年就发表过我三十多首诗作,就连我发表在《三月风》杂志上的报告文学,也被他转发连载了。
  然而,他从没有当面夸过我……
  
  我生性木讷。从来也不会表达什么。那年,我的第一本诗集出版了,在送给阵容老师那本书的扉页上,我恭恭敬敬地写着:万里学诗路,未敢忘师恩。
  那时,我还不怎么写散文。仅有的几篇,也都是他约了才写的。印象深的,是那次苍岩山揽胜征文,原没有打算进山采写,张阵容写了信来,嘱咐我再去一趟。其时正是雨季,我去了,就赶上了一场罕见的暴雨。暴雨痛快淋漓,漫山遍野的牛头柏都咆哮了……不是哪一个进山者都能幸遇这样的奇景啊。就这样,我写出了《牛头柏》。
  散文寄去后,听与张阵容同屋的编辑说,难得见他那样兴奋,忘情地给大伙儿朗读了一遍,边朗读边说,要评评了。
  这就是一个编辑的快乐。
  再见到张阵容时,他依旧淡淡的,只是微笑着对我说:好好写吧。
  
  逝者如斯夫。匆促的岁月里,我们又能留住什么呢?
  很多的感动,是无已回报的。很多的感动,甚至是无法回报的。我们总想,我们还有时间。可流逝是无情的。它留给我们的,只能是无奈和伤痛……
  
  我想起刘绍棠,我始终也没能见上一面的老作家。但在内心里,我是把他认作师长的。
  那是文学更受关注的年月,常有全国青年作家笔会举行。写诗的我自然无缘参加。但有好几次,参加笔会的作家会后问我:你认识刘绍棠吗?
  原来,在不同的场合,刘绍棠曾几次提到我的诗。从大运河畔的青枝绿叶、泥风土韵中走出的作家,还以一口京东口音抑扬顿挫地背诵了我的诗句。说他偶然读到,竟被吸引了,并由此受到启发,认为小说也能写出诗的意趣来……
  其实刘绍棠和我并不相识。只是机缘巧合,有几次他的小说和我的诗,发表在了同一本刊物上。
  很想见见他。很想……
  也许,我还是更适合生活在语言里。而在言语中,我常常是不流畅的。即使真的站在刘先生面前,我又能说些什么呢?说些倾慕?说些感激?
  我只有更深地勾下头,投身于创作。直到惊闻他去世的消息,才发觉此生是再也无缘听他指教了。
  生死两茫茫。说不出的慨叹,就这样隔开了。他知道吗?他的鼓励之于年轻的我,产生了何其深刻的影响呵……
  
  其实,在我的文学之旅上,又有多少这样的师长啊。
  公刘,饱受磨难的诗人,曾经被流放到黄土高原的一个小县城达二十三年之久。也恰在那段阴霾的日子里,我与老诗人相遇了。那年我只有十六岁,当兵来到这夹皮沟似的小县城,初学写诗的我经常背着挎包去他的宿舍讨扰。现在想起来简直有一种奢侈感。我幼稚的诗作,最初就是经他一首首地指导,才在县文化馆印制的小册子上变成铅字的。
  回到家乡后,诗人刘章、尧山壁又一左一右地牵住了我的手,一步,一步,一直把我领进了作家协会的高门楼……
  
  也就在那次聚会上,我得知诗人刘章重病刚刚出院的消息,心陡然间就那么一惊。我和妻急急惶惶地赶去了……
  
  我来自偶然,像一顆尘土,有谁看出我的脆弱?
  我来自何方,我情归何处,谁在下一刻呼唤我?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听到了这首歌:《感恩的心》。
  那是一个夜晚,有着柔和的灯光和暖暖的春意,在舒缓的节奏里,很多人打起了手语,在那样安祥圣洁的气氛中,我的心慢慢地沉潜了下去……
  那些关爱过我的人们,他们的面容就在这歌声中悄悄地浮现了……
  真的,我是一个笨人,我常常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而此时此刻,如果这上天真的有灵,我希望这歌声抵达他们……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


盲女的竖琴

  远离我。关闭梦想和记忆之门。
  有血流的声音,自隐蔽的角落……淙淙地穿过我的生辰。是妖媚的狐仙,迈动火焰的步子,在黎明到来之前,狂舞。
  除了黑暗,我已一无所有,闪电之神亦无法开垦。就这样,装饰了多少个世纪?看不见风景,从而成为了风景。
  远离我,在远离我的日子,我抚摸着肋骨,如数家珍。
  
   盲 音
  
  于是神模仿圣鸟的音调和我耳语。
  
  感觉已握住了彼岸之手。俯对掌心,我大声呼喊,回声四起,漫漫而降大雪。此时,才发觉那手上没有掌纹。
  没有欢乐或悲哀的痕迹,没有暗影,比一次死亡更决绝,比一次新生更清醒。
  松开那手,我所有的掌纹旋即迷路。
  
  我是否倾听过什么,倾听谁,抑或被谁倾听?
  如果我不呼唤,我们咫尺天涯,熟悉又陌生。
  如果我不呼唤,我们永世不得安宁……
  
   盲 文
  
  情人,你无法穿越阳光的声音。
  每一个世纪最寒冷的深夜,我会突然醒来,闭着眼,就能触摸到那些伤痕。
  那么多苦难都没有姓氏,成群结队,沿着河流和山脉的走向跋涉尘世。
  日子,鱼化石般一片片压紧了。
  我能听到上帝干裂的嘴唇,正向我暗示来生或今世的命运。
  有些幸福,只能在黑暗中交接。
  ——我不敢睁开眼睛。
  
   盲 杖
  
  那是个古老而残酷的谜语,谜底和谜面一样简单而费解。
  
  当夜幕降临,我们,用三条腿走路。
  或许,用三条腿走路,世界才会安稳?
  
  你在猜测中,接过一个支点,虚弱的手里,便握紧了众神的心跳……
  从此再不管冷暖乾坤日出日落,从此每一记叩问,都有了悠长的回音。
  
  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
  你摇摇头:我只想搬动自己。


幸福几重天

  一
  
  悠然研墨。山水,便自墨香中氤氲而出了——
  峰峦嵯峨,烟岚轻动,溪出深虚,水若有声。
  及至铺开尺素,仿佛已身处山林,凛凛生寒。
  一旦竹管在手,则奇峰陡起,川流两岸,动有千里之远……
  
  幸福,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感觉很艺术: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
  感觉又很哲学: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一重感觉,就是一重境界。
  
  二
  
  吟诗之余,喜弄丹青,知山有三远
──
  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境缥缥缈缈。
  诗情了多年,画意也就渐渐浓了……
  再面对着一幅山水,便能分辨出空茫一片的阔远,似有若无的迷远,深迥旷邈的幽远……
  那是心中的感觉之远。
  
  感觉就是内心的眼睛。
  用内心的眼睛看到的万千气象,能使生命峭拔,灵魂起舞,也就是幸福了。
  
  三
  
  美感,灵感,那是感觉的华彩乐段。
  更多的时候,绚烂归于平淡,感觉是轻灵的、平静的。
  作画的过程,就是感觉的轻功,在飘然行走……
  笔随意念,轻松落墨,看似漫不经心,皴、擦、点、染,实则远近浓淡,胸中了然。
  
  谁在水墨里呼吸?
  如自在的蝌蚪,荡开梦幻的涟漪……
  天地间,暖暖地筛一片雨声,感觉那只青蛙,又蹦到田田荷叶上,呱呱唱歌了……
  人,诗意地安居。
  
  四
  
  像暗夜中梨花开放,一个人遭遇幸福。诗人如是说。
  感觉的庭院深深。头顶上梨花深深。
  这时候,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到上帝的声音,那声音指引着道路,那道路深入到内心……
  
  感觉内蕴于生命。
  可很多时候,生命是懵懂的。感觉就如同夏日里静静的睡莲,似眠未眠,似梦非梦,怀抱美丽,悄然待放;
  或如童话里,寂寞深宫的睡美人,等待被王子唤醒。
  
  望穿秋水,谁没有过遥遥的憧憬?望断南飞雁,谁没有过漫漫的追忆?
  在寒冷的异域,年迈的的作家用鹅毛笔蘸着夕阳写道:有一次幸福离我如此之近,我几乎抓住了它温柔的手……
  那一刻的感觉,是多少人沧桑之后的蓦然心惊。
  
  五
  
  悄悄蒙上你的眼睛,你就进入了感觉世界。
  猜猜我是谁?
  是谁,总是和人生捉迷藏?明明听到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却一次次扑空,跌倒。往往是在心灵打瞌睡的时候,幸福,她光着脚走来了,顽皮地在你身边婆娑起舞,脚铃叮当,衣袂翩然,你醒了,揉揉眼睛,感觉发生过什么事情,是什么呢?你茫然不知……
  
  生命如短笛,感觉的笛膜,在岁月里渐渐磨损了。
  日子,也在耗损中空洞了。空洞的日子,怀想悠悠的笛声。
  这时,就需要更新一张笛膜了,让新鲜的感觉鼓荡起生命。就像我早年诗中的激情:披一袭透明的笛膜远涉风唇……
  
  六
  
  生命,于是又拥有了惊喜的发现。
  感觉,如鼓满了风的帆……是的,是生命扬起的帆:自从发现了海,才发现了自身的价值呵。
  生命,就是从发现那一刻开始的。于是,每一时刻都是一个新的发现。每一次的发现都是新感觉。心,变得越灵动,越敏感,生命也就变得越深邃,越浩瀚……
  问茫茫人海,谁又能说出幸福的海拔呢?
  
  看着佛的雕像,或者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你会发现……
  古来圣贤多寂寞,是觉悟者们用苦难的身世和沉郁的灵魂告诉我,幸福、宁静与悲伤同在。幸福中同时也包含着悲伤,因为悲伤给它深度。悲伤有它自身的美。
  有如沉静的夜晚,听一曲排箫,那是天堂里清越的鸟鸣,那是旷野中悠远的牧笛,它忧伤着,它也幸福着,它使你身体里的河水,一波波地沉重,又一波波地轻漾……
  
  七
  
  生命,绵延着无边的痛苦……
  
  生命就起始于一场痛苦。就如同远古的天火烧过洪荒,你无法拒绝痛苦的眷顾,只要在痛苦中静静地躺下去,就躺成了灾难深重的土地……
  你看那野火烧不尽的离离原上草,春风吹过,感觉又一片片地苏醒……
  
  此刻,我的感觉草色青青,绿遍天涯,痛苦之后的心灵宁静,是一种无边的幸福呵。
  
  在我俯仰之间,幸福几重天……
  我知道,掀起感觉的红盖头,就会露出幸福的笑靥……
  永远不要拒绝心中的感觉。守住心中的感觉,也就守住了一切幸福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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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2-4 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夜诗心人道苍茫


当潮涌过后,沙滩恢复了宁静。如一位诗人所说:在最容易留下脚印的地方,也最难留下脚印。
轮到我们忧患了。为新诗忧患,也为自己和自己的民族忧患。
没有忧患,也就没有诗人和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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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诗心

  很久没有写诗了。拨亮灯盏,重温藏书里那些熟悉的诗篇,是一种折磨。走近书桌,展读报刊上那些陌生的诗作,也是一种折磨。然而更深的折磨,还不是诗本身。一个声音在说:功夫在诗外。诗里诗外,都是解不开的困惑……
  想到这一层,那些折磨,也就值得我仔细小心地收藏了。谁折磨谁呢?这些年,我们把诗歌折磨得面目全非了,越来越让读者敬而远之。
  我在一间危房里住过很多年。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在我的头顶上悬了很多年。就像一位诗人说的:炫目的毁灭临在眼前,却始终没有发生。我说不清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传说要闹地震
  那一年地震就死过很多人
  
  房子不倒就有人住着
  仄着身子睡在里面
  偶尔梦见一个走平衡木的少女
  身姿优雅 像比萨斜塔
  使我的诗句陡然峭拔
  
  那一年地震就死过很多人
  其中有没有走平衡木的少女呢
  
  纵然一无所有 还有房子
  房子不倒就给人温暖
  以至某一天通知拆迁
  又恋恋不舍狠看了几眼
  
  这些天我总是坐卧不安
  有一天又走回这里
  这些天我的梦里
  经常出现走平衡木的少女
  
  如今那危房已经拆除,可我总觉得,我们的诗歌和读者还住在危房里。
  应该承认这种危机。没有比不承认这种危机更危险的了。
  杜甫住在危房里,还能写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然而现在很多诗人都在逃避。或许逃避也是一种追求,追求所谓超然的境界,一种离我们生存的本真越来越远的境界。
  为什么我的激情里,总是隐藏着很深的忧郁?我有时怀疑:自己的血液是不是蓝颜色……但我始终记得:我是百家姓里的头一个姓,我生活在百姓里,生活在人群里,我始终关注着我生存的这个群落。
  我写得很苦,纯粹精神折磨;可每写完一首诗,便觉得自己又长高了一寸。
  或者为痛苦而歌唱,或者为歌唱而痛苦,选择其一,做真正的歌者或读者。
  至今不肯承认朦胧诗的提法,哪一首诗不讲求含蓄呢?至于说到晦涩,那是因为当今诗坛,滥竽充数的诗歌太多了。
  当潮涌过后,沙滩恢复了宁静。如一位诗人所说:在最容易留下脚印的地方,也最难留下脚印。
  轮到我们忧患了。为新诗忧患,也为自己和自己的民族忧患。
  没有忧患,也就没有诗人和诗歌。


悼念牙齿

  多年以前,一位诗人朋友对我说,他很想写一首悼念牙齿的诗。他的一颗健康的牙齿,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被碰折了。他把那颗牙齿小心翼翼地洗净,包在一只小红匣子里珍藏了很久很久。后来,他还是遵照民间的习俗,把它悄悄掩埋在了土里……
  我静静地听着诗友的叙说,忽然非常感动。
  牙齿是什么?牙齿就是生命的钻石啊,它是生命力的象征。
  从我们嗷嗷待哺,拱出第一颗乳牙,这富有生命力的种子,就撑起了一个美丽的人生。只有当我们的牙齿无情地脱落时,我们才感到了生命的短暂和力不从心……
  生命,就是这样平静地以最直接的方式每天都在向我们昭示着什么,它隐含的内容让我们用一生去慢慢咀嚼。
  那以后,我时常向诗友询问起这首诗的创作进展。诗友说,思考得越深也就越难以下笔,你如果有兴趣,我们不妨做同题诗,面对这样深刻的命题,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
  一晃儿很多年过去了,诗友悼念牙齿的诗终于没有写出来。我知道,由一颗牙齿引发的关于生命的思考,远比创作一首诗影响深远。我写的《牙齿》一诗,也始终没有勇气拿出去发表。
  那年,我的诗集《生命辉煌》出版了。翻开浸着墨香的书页,我却怎么也找不见那首写牙齿的诗了。原来在碾转出书过程中,唯独这一页诗稿遗失了。生活给我开了一个玩笑,我的《牙齿》也被意外地碰落了……
  诗友知道了这件事,感慨犹深。说也许生命的某种东西,是不能用语言文字诠释的,所谓不立文字,以心传心。
  是啊,牙齿是什么?牙齿是生命的傲骨啊!
  生命,是这样含蓄,又是这样朴实。正如哲人所说:在人类悠长的历史中,我们突如其来地生存在世上,又倏尔归于消灭,恐怕连自己也感到惊奇不置。然而,多少年来,我感觉生命蒙受了真正的委屈。它很难被我们真正理解。生命的傲骨,几乎被我们磨平了。对于人生的苦味,我们早已习惯了浅尝辄止,谁还去认真咀嚼?而面对个体生命的磨难,我们又往往很难咬住牙关……
  那年,我生了一颗龋齿。牙痛,使我坐卧不安。痛定思痛,我才对牙齿,对生命的傲骨,有了更深的感悟……
  我不由地又想起了我那首写牙齿的诗,我想,这首诗在经历了我生命的痛苦的体验,经历了漫长的时光淘洗之后,如今,是该走出沉默的时候了……
  其实那首诗并不长,却让我咀嚼了无数次。总感觉齿痕深处,有着说也说不尽的故事。是什么呢?
  
  芝麻开门,门后藏着牙齿
  这身体里最坚硬的物质
  很朴素,也很真实
  
  从来都不会一无所有
  我们咀嚼和咀嚼不到的
  都是果子
  武装到牙齿的人
  也最懂得牙齿的价值
  
  爱得咬牙切切
  齿痕里都是血誓
  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也不会交出这颗精神钻石
  
  试想我们全都死去
  这世界重归沉寂
  但牙齿却一颗颗活着
  成为不可磨灭的历史


今生的雨水

  经年的雨声,使记忆的角角落落总是潮湿着。进入身体里的阳光,也不能使它干爽……
  如果雨是清冷的泪水,是谁在这无眠的夜里不绝如缕地倾诉呢……
  我们生下来就会哭了。似乎就为了向这个世界证明:我们是有感情的。哭声越是嘹亮,也越是显示出人的脆弱。喜怒哀乐,就是人的一辈子。当有一天欲哭无泪时,我们也老了。临终,还是哭声为我们送行……
  人在江湖,莫问悲苦,短的是桥,长的是路。
  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就走进了埋伏。命运是剪径的草寇,冷不防就跳将出来:呔!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命运,打劫过多少纯真、善良的感情啊。
  我常常想起那样一首诗,写一个小女孩在森林里迷路了,她哭啊,哭啊,后来她不哭了。她发觉眼泪已经救不了她了。诗人这时写道:她要把眼泪往肚里流/在心底蓄成一面湖/她要用湖水来发电/照亮回家的路……”
  初次读到这诗句,我就被震惊了,这简直是神来之笔。这不就是现代人精神生活的寓言吗?!
  有些时候,我们不能不困惑:我们种下的是希望,收获的却是失落。用情越深,痛苦也越多……
  想想卖火柴的小女孩,即使是在人世间最寒冷的深夜,她还可以借助温暖的火光,走进灵魂的家园,去会见慈祥的老祖母……
  我们唱着童谣长大:找呀找,找朋友,敬个礼,握握手……”难道我们伸出左手,只能握住自己的右手?
  寂寞每天陪伴我/可我不知道/它在我左边,还是右边……”这是怎样的一种境遇啊,无奈,无助,无法拒绝,又无法拥抱。在生活面前,我们摆出了这样一副难拿的架势。经历了世上多年的坎坷,我才明白,这种难拿的架势就叫做尴尬
  我就这么一身尴尬地上路了。命运那家伙,支使看相的人拦住我,说我的生命线太深刻,苦难,劫难,磨难,不找我找谁呢?
  我却笑了。我知道,命里多雨,我心底的湖就不会干涸。
  有心底的湖水浸润,我这棵老树是不会死的。也许遍体鳞伤,但根活着。
  苦难,劫难,磨难,当命运这三板斧砍过,我还会重新抽枝长叶,并且开花,结果……


绿袖子

  那条河,悠悠得让人游不过去的忧伤的河,裹挟着我,有很多年了。时常地,我感觉自己就游不动了……
  可我不游,谁又能替我游呢?
  那是一份无人分享的落寞,一不挣扎,就越陷越深,六神无主的旋涡里载浮载沉,一个愣怔醒来,什么都抓不到了……
  那就是那些年,我在河流上的流浪生活。
  
  有一支竹排,小小的竹排,就在那时候悄悄驶向了我。
  这世上的乐器,还有什么比排箫更懂得人心的孤独呢?
  那天籁般的音色,就像一个老人竖指在唇,沙哑着喉咙一声,空旷而且神秘……
  ——哦,孩子,什么也不要说了……
  那一刻,忽然泪不能禁。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便是传说中的魔笛,是孤独的牧羊神唇边的低语……
  最优美的浪漫,总是诞生在传说里。神女叙林克斯(Syrinx),变作了河边一支芦苇,惆怅的牧羊神潘(Pan),无法倾诉心中的依恋,便顺手摘下芦管,吹响了苇笛……
  在那些钟爱排箫的国度里,每一曲民谣,都浸润着风中芦获的呼吸。
  而在我的祖国,排箫,只在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浩浩汉风里吹响过。善于化繁为简的祖先们,将排箫演变成了竖箫和横笛。渐渐地,排箫竟像恐龙一样,在这一方土地上绝迹了。在欧洲和拉美地区,却繁盛起来。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排箫才把中国人的耳朵叫醒。那辽远、纯朴的音色,深深地撼动了我的心……
  从此所有的日子,都被这箫声的流水负载了。很难想象,假如没有了排箫,我能不能游出生命里那段艰难的时光……
  这沧桑的老人,这忧伤的新娘,这稚真的孩子啊……
  是哪一声呼唤,在深夜里打开我的泪水?
  
  最深切的感动,往往源于最初的际遇。而那曲让我一次次惊悸的旋律,很久了,我都叫不出它的名字。
  对一支曲子的感恩心情,使我一次次地走入关于音乐的文字里,直到有一天,我惊喜地得知,那曲子原有个如诗的名字:《绿袖子》(Greensleeves)。
  《绿袖子》,流传于十六世纪下半叶的苏格兰民歌,优美得让人窒息。莎士比亚的鹅毛笔,不止一次忘情地写到它。而今,悠悠的古运河旁,它让一颗孤寂的心灵,再次感受到了苍凉中的暖意……
  
  那条河,悠悠得让人游不过去的忧伤的河,在渐渐变得宽阔……
  河水际天而来,从来就这样流着。在我之前,它流过多少地方?在我之后,还要漫过多少悠悠的目光……
  忧伤的月色里,我也曾写下了一首《水袖》,唱我流水落花的心境。只是,那忧伤是没有曲调的。纵然是长袖当风,又怎能拂去心上的深秋呢?
  那是旷古的忧伤,在生命的乐章里低回,激荡着我身体里的河水……
  
  如水一样流来又流逝
  总有些心事被你一袖袖去了
  
  当一只手浅浅地孤独
  总想象有白色的长绸滑过
  滑过之后
  尽管手指还抖动着孤独
  竟抖出扇子小生的儒雅之风
  
  而另一只手深深地愤怒了
  举落之间 便有洪水宣泄
  有水袖遮着 你便看不出什么
  乍看我反倒有雉尾小生的英武
  
  而今我穿着皱巴巴的西装
  袖手 怕你笑
  背手 怕你哭


为朋友流泪

  人生有许多事情妨碍人之博大
  又使人对生活感恩……
  
  每每默念着《辽阔胸怀》一诗中的句子,我的心就碰痛碰痛。我知道,写这首诗的青年诗人骆一禾,已经死了。
  这二年,常有不幸消息传来:青年诗人海子死了,青年诗人范源死了……
  诗人,都是上帝的孩子。尽管平生未能相遇,但在心里,早已引为知己了,我熟悉他们的诗句,就像熟悉他们的脉搏和呼吸,我为朋友流泪。
  青春伤逝。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我月月相聚的朋友圈里,一个和我同龄的青年作家,竟也倏然辞世了。
  生前,他给自己取了个颇具悲壮意味的笔名:轲剑。他说是荆轲的轲,荆轲刺秦王的剑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为朋友流泪,我为生命感伤,一个人在路上,一群人在路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路上走着、走着,生命从洪荒远古出发,至今也没有到达……
  我们笔墨结缘,已经有十年了。长别之前,他还兴奋地向我描述着他构思中的一部中篇……然而,他的死,却迫使我去面对,面对生命,面对死亡……
  心中一个月亮,身旁一个月亮,朋友,原本就是一对月亮呵,而今,一个月亮睡在天堂,一个月亮浸在泪乡……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想起,也是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也是在我这间小屋,一位神交多年终于谋面的朋友,青年诗人西川,流着泪吟诵着他刚刚完成的长诗《挽歌》,诗是写给一个早逝的女孩儿的,一个他并不熟悉的女孩儿:死亡封住了我们的嘴……/从此你用影子走路/用梦说话,用水中的姓名和我们作伴……”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死者长已矣,而作为生者,我只能负重前行了。
  朋友一场,生前薄酒一杯,死后清泪两行……
  轲剑,朋友们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


找个理由哭一场

  人活一世,时时事事保持心境的平和,是不大可能的。从容有度,心静如水,是臻于完美的一种境界,一朝一夕追求不来。
  血肉之躯,情动于衷,怎么可能没有伤怀时刻?想一想过往的岁月,都会有莫名的忧伤。
  谁的心头没有泪?谁的眼中没有痛?
  曾经,有很多年,我最崇拜的人,是我的父亲。
  作为男人,父亲英俊威武,让我的青春都平添嫉妒。作为摄影家,父亲独具慧眼,岁月的景深里记录着人生甘苦。
  这二年,父亲诸事不顺心,牙疼上火得吃吃不下,睡睡不着的。人一烦躁,脾气也就见长。我们做儿女的偶尔劝说几句,父亲便一叠声地感慨:唉,人老不中用啊……
  父亲啊,您这是怎么啦?
  其实父亲并不老。说起来六十多岁的人了,可眉宇间还透着那么一股英气。前两年,赶往一部电视剧外景地采访,竟意外地被导演慧眼识中,平生第一次在荧屏上饰演了一回绅士角色,并且还原声原味地唱了一出京剧堂会呢。
  父亲有过辉煌的历史。他十三岁参加八路军,《前线报》、《冀中导报》几乎年年刊载他的模范事迹。在战地医院里,他跟随负伤的随军记者最初学习了摄影,从此风风雨雨几十年,胶片记录下了他追寻的足迹。
  父亲离休后,一心钻研于艺境。然而,尘世纷扰,使他难以宁静。就在这时,一个在艺术界久负盛名的老友,驱车千里找到了家门,请父亲出山,说是已联络了各地人才,要一同干一番事业。父亲得遇知音,兴奋得彻夜难眠,忙着打点资料,收拾器材,单等老友一个电报,即刻起程。
  几天后,父亲拆开一纸电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友一路劳顿,竟于回家的当晚心脏病突发,溘然长逝了。
  汽车停在楼下,几个长者匆匆进门,小声向父亲说了句什么,我看见父亲的手微微颤抖了,他在极力地控制着内心的泪水。
  一行人神色匆匆地下楼走了。迈出家门的刹那,我看见这些曾经像山一样宽大的背影,如今都已写满了沧桑……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父亲啊,痛痛快快哭一场吧,哭老友,也是哭自己,也是哭人生。一身壮志,一腔豪情,怎奈流年似水,转眼成冰。
  自从走入社会的舞台,男人的角色过于沉重。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忙碌得连流泪的时间都没有了?那么,就找个理由哭一场吧:大庭广众,同放悲声。这样的情境,一生中能遇几回?这一回索性把眼泪流光吧!哭过了,又要去走不流泪的人生……
  好男儿一生平静,不说悲,不说痛,留给世界的只是心跳声。
  不要说生命处处艰难,痛痛快快哭一场,天空就会洗净,心灵又会回到早晨的七、八点钟……


转过身就是中午

  已故作家路遥,生前曾写过一部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
  关注人生,关注平凡的世界——这样一个有着清醒思考的作家,在生命进入正午的时候,为什么如此眷恋早晨的阳光?
  早晨啊……
  作家感慨地写道: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华,它的流失应该换取最丰硕的果实——可是怎么可能保证这一点呢!
  
  年轻而善感的心灵,常常不愿意接受现实的冷酷。然而,很多时候,现实又迫使着我们,必须学会自己长大。
  命运说到底就是一种遭遇。在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事,从一开始就让人躲闪不及,一念之差,好像鬼使神差,愚蠢之门懵懵懂懂就被撞开了。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也许,我至今还不会认识他,不会这么静静地坐下来坦诚相对,然而对于那事情本身,我又无话可说……
  那一年,他二十一岁,在我工作的这所大学里读书。正是多梦时节,才情得以充分展露。他写诗,吹箫,还担任着学生会的外联部长,热心鼓动同学们乘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暑假骑着单车去看三峡……
  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家境很是清寒。母亲抱病多年,前不久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生命,要靠输液来维持。他只能课余骑着单车回家,熄灯前再赶回宿舍,又要照顾母亲,又不能耽误学业……
  他的单车却偏偏在这时丢了。没有单车,他只能步行赶回家看望母亲,菜金已经紧缩得没有油水了,哪敢轻易乘车?没有单车,暑假也不能长途跋涉去告别三峡了,中国最壮丽的景观将随着作家梦的消失而消失。他就这样低头走着夜路,撞倒了一辆倒霉的单车。他想扶起单车时,才发现周围空寂无人……
  是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要这样叙述呢?我感到残忍和不安。我说什么?我能怎么说?浮躁、冲动、简单,为什么总是和年轻并列?深邃、平静、丰富,为什么总是与青春无缘?
  如果故事可以重新结构,我宁可删掉这个段落,哪怕他的生命因此缩短。我知道,就因为这一处青春的败笔,他整个人生的背景都将变得黯淡……
  失主感概之余,甚至几次来到学校……然而,他必须接受现实的冷峻和严酷,对他来说,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默默接过了一张黄牌:记过处分,取消学士学位。但学校还是保留了他的学籍。
  一个燥热的夏天,一个载着他最后一个暑假的夏天,来临了。
  他攥着同学们为他筹措的钱,咬着牙购置了一辆单车,一声不吭地出发了。
  一路上,他发狠地蹬着单车,每天骑几十公里国道,忍受着刻毒的暑热,忍受着难捱的饥渴,忍受着内心巨大的折磨,他不肯停下来,他知道只要停下来就再也不愿意往前走了,他就这么拼力蹬着蹬着,他要和另一个自我较量,用痛苦来生生打磨自己的意志力,让道路在脚下重新开始……
  夜晚,他就露宿在店铺门廊下,公路桥洞里,常常被巡逻人员唤醒。他并不是身无分文的流浪者,他只想在步入社会之前,让心灵尽早尽快地适应孤寂冷肃的生活……
  临近宜昌的时候,他紧蹬了一夜的单车,当他终于看见滔滔的江水时,已经是早晨了。
  中国的第一条大河呵,是这样湍急地流着,逝者如斯夫……
  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一个青年千里迢迢跋涉而来,是为了告别什么呢?
  涛声这样亲切,亲切得像梦中的呼唤;阳光这样真实,真实得像母亲的眉眼;哦,早晨,温暖得让人依恋,让人伤感,怎么从前竟没有好好体味过,珍惜过。他不忍转过身去,他知道转过身就是中午了。
  在转身之前,他多想用碧蓝的江水洗把脸,洗去灰暗的记忆,再抬头面对明天。然而此时,他却再也迈不动沉重的双腿,泪流满面……
  
  马克吐温说过:一个人的一生,如同一环环套起来的锁链,如果其中一个锁链改变了位置,那么整个人生都由此改变。
  当我把这个故事写进《天地人心》专栏,经电台播出后,一个从长江边走到大平原走进这座城市打工的川妹子,辗转捎给我一只她精心编织的花篮,篮笺上有一行字:谢谢你写了我的昨天。
  人生的路就是这样纵横交织,你之所往,或许正是我之所来,我们一边告别,一边寻找,然而,每一次的告别都是开始,每一次的开始都不会留下空白……
  我找来那一期节目的录音,是为了听众热线里的一句话,这句话让我咀嚼了很久很久:一个人的一生,不一定要经历很多,但一生中,有一次这样的经历就足够了。
  我还想说,他三峡归来,我们又一起坐过。他很快就要去毕业实习了,临别,把一管紫竹箫送给了我,那上面还系着一穗红红的缨络。箫声是苍凉的,幽怨的,他说以前他只是追逐那样一种情调,很像为赋新词强说愁;以后,他不会轻言痛苦和忧伤了。
  那一刻,我甚至生出一种想法,想向他祝福些什么,起码,他所经历过的一切没有成为他的枷锁,而是被打磨成了一把钥匙,一把刺痛刺醒心灵的钥匙,启动了他生命深层的思索,引领他进入了一种自觉的生活……
  我又想起了作家路遥,我想,这也就是人生了,这也就是平凡的世界了。早晨从中午开始这句话,现在,我多少有些懂了……

 

 

 

《静水流深》后记
   
赵万里


  对于文字的迷恋,由来已久。
  迷恋,始自于童蒙初开时的吟唱,始自于游戏在文字里的童谣——
  
  一个小孩儿写大字,
  写写写不了,
  了了了不起,
  起起起不来,
  来来来上学……
  
  整齐、抑扬、回环、推进——文字,就这样以最朴素的形式,讲述着内心的美丽与深邃。
  多年以后,那个写大字的小孩儿,读到了一本讲述甲骨文的书,他发现书中的许多字,竟和他儿时的涂鸭非常近似。
  这使他惊喜异常。
  那个写大字的小孩儿,后来长成了你,长成了他,长成了我。
  
  终于上学了,我喜欢和小伙伴们玩一种游戏:查字典。
  你任意说出一个字,我就要说出在不同的语境下,它所变幻出的声音和意味。
  谁说错了,或说漏了,谁就要被端一个斗儿:那脏乎乎的手指头,兜住你的下巴颏,抬手间,让你的牙关咔嗒一声……
  为了免遭这种处罚,我开始疯狂地读字典,背字典。以致今天,多么生僻的字,我都能说出它的背景和身世。
  
  我是从绘画开始,一步步走向诗歌的。
  父亲最大的心愿,是培养我成为一名画家。于是,一套《芥子园画谱》,就成了我学龄前的功课。辅导我的画家告诉我,中国画讲究意境,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捧起了《唐诗三百首》,一读便欲罢不能了,一读便开始依葫芦画瓢了。而真正让这诗情蓬勃起来的,是我的中学老师。我没有想到,自己那些稚嫩的小诗也能点亮他的眼睛,他将油印校刊《橘子洲》交到了我的手里,从此,写诗,绘画,编辑,刻版……少年意气,挥斥方遒,我的天空诗情画意。
  在整理这本散文集时,我找出了多年前的一些美术习作,有水彩、水粉、速写、线描……如今我把它们收录进来,不怕人笑笔墨稚拙,是不敢忘记,最初是美引领着我,一步步进而发现了我,是一条色彩和线条编织的河,让我和更多的河流相遇了……
  
  在黄土高原上当兵的日子,我认识了一个比我更喜欢摆弄文字的老兵。他把厚厚的字典一页页拆开,左右两边都贴了字纸,装帧成一部特殊的书。遇有空闲,他便给我讲起他所热衷的汉字简化……尽管对于简体字,我有着一种本能的排斥,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让我对文字又多了一份理解。
  
  我是从繁体字开始阅读的。
  那是一册老版本的《水浒传》。泛黄卷边的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繁体字,我有大半都认不得。但是,我能凭借着那些象形、会意的部首偏旁,去猜测它们,辩认它们。我知道,那些好汉们就在繁体字里等着我,引我上路。他们怒发冲冠,挥斥方遒,他们藉着古老的汉字张扬着不羁的魂灵。
  删繁就简,并不一定是万能的原则。我以为,只有繁体字才葆有着文字本身的丰富与神秘,才能让我们窥见到文明最初的面容。
  就像一个精彩的故事,打动我们的,往往并不是那些惊心动魄的收放与聚合,而是细节,一枝一叶总关情。
  
  那年去曲阜拜谒三孔,正是褥热的夏季,庭院深深,古木森森,只是嗡嗡之声也不绝于耳。同行者不住地抱怨:怎么这么多蚊子?
  我笑曰:圣人的故乡焉能没有文字?
  在很多时候,文字之于我,确乎有着一种蚊子叮咬的感觉。它让我在最初的刺痛后,有了焦躁、不安、忧虑、徘徊,有了生命中无法排遣的痛……
  
  也曾有过熄灯号吹过,躲在被筒里打着手电筒写诗的经历;也曾有过为吟一个字,茶饭不思寝食难捺的时候。
  我甚至迷上了易学的测字。一颗汉字,从书写它的笔势和走向里,竟能窥见到一个人的前世今生。这是何等的魅力?
  每当这时候,我就感觉到自己与天地同在。真的,是文字给了我一把钥匙,让我打开了一扇门,门后,别有洞天。
  字里乾坤大。
  
  文字是我的骨血。文字,常常让我有一种感恩的心情。
  特别是,当我用文字来表达自己,表达我生活的这个世界的时候。
  
  年轻的时候,更渴望承担,承担人生,承担世界,承担一切的一,一的一切。
  其实,我的肩膀并不宽阔,甚至,我还没有力量把自己举起。
  但承担是无条件的。你选择了承担,便承担了承担,你的力量,在渴望里壮大。
  我握笔的姿势,也是一种承担。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的文字是通过声音传播的。那时,我给电台做着一个专栏,我为它取名《天地人心》。
  天地人心,囊括天地,直指人心。
  它不是简单的生活描述,也不是空泛的文学抒情……
  在固定的时段里,文字被聆听着。我由此知道了在深深的夜里,那些和我一样醒着的心……
  
  不错,文字有声音,有韵律,还有光亮和色泽。
  比如:箫。
  当一缕深深的气息,自肺腑幽幽而出,唇齿间总会有一抹苍凉的况味。竹林,斜径,茅舍,泠泠清涧,袅袅香茗,亘古的冷月……空山不见人。怎样的空旷与寂寥,才能衬得起一个字?
  情到深处人孤独。
  也许我的文字,就是我的箫声,在夜色里悠悠地吹响,我知道,在不远处,有人驻足,有人低首。
  那年,我走向深山古道,当车子穿过幽暗的隧道时,我豁然发觉,那隧道被凿开了一孔孔天窗,恰如一支古箫,而此时,我正和漫漫的长风一起,穿过箫的声腔。
  古道吹箫,我也是箫声中的一个音符啊。
  
  但有些时候,我又在想,文字之于我们,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呢?
  特别是那些夜晚,长久地坐在电脑前,让寂静一点一点地吞噬了自己,这时候,也最容易对文字产生怀疑。
  在夜里,对很多事物的感觉都会发生改变,包括文字。
  忽然就感觉到累了,一日日地在文字里迂回,又能走多远呢?
  夜太黑,心无端地慌起来。
  
  慌起来的时候,我便愈发要睁大眼睛。我要看透这夜的黑。
  也许,我注定是一个守夜人了。
  听母亲说,我生在傍晚。我是傍晚的狗,正赶上值夜班。心忙。睡不了安生觉。
  也好,那就醒着吧。
  在文字里醒着。
  
  一直想写一篇散文《大地精灵》,那说的是蚂蚁。
  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应该是大地的精灵,他依偎着大地,却有着与天空等高的自由和智慧。
  我还想起荆棘鸟,想起那些因为冲动而忘情的歌哭,那些生命中的大欢欣,需要我们以痛苦来支付。
  这,也许就是一个写作者终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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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4 16:05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到当当买他这本书看看~
随喜随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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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怀六国志

红桃八---水妖
发表于 2009-12-4 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临窗读雨的帖子,感觉亦是个在文字里醒着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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