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1886|回复: 7

[汇编] 【大家名作】顾随先生和《 驼庵诗话 》

[复制链接]

如歌的行板
发表于 2009-12-18 19: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顾随(1897 — 1960 ),字羡季,别号苦水,晚号驼庵,河北清河县人。1920 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他一生献身教育,卓有成就;长期从事文学创作和古典文学研究,著述颇丰,为发展我国的文化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

  顾随先生是一位知名教授。他先后在河北女师学院、燕京大学、辅仁大学、中法大学、中国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河北大学等校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四十年来桃李满天下,很多弟子早已是享誉海内外的专家、学者,叶嘉莹、周汝昌、史树青、郭预衡、颜一烟等便是其中突出的代表。近年,叶嘉莹教授以老师晚年名号“驼庵”在南开大学设立了“叶氏驼庵奖学金”,以奖励后辈学子。

  顾随先生是一位有独见卓识的学者、专家,自三十年代起,有《稼轩词说》、《东坡词说》、《元明残剧八种》、《揣龠录》、《佛典翻译文学》等多种学术著作问世,并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惜其多种未刊稿在十年动乱中惨遭毁弃。八十年代后经多方收集,已出版了《顾随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 年)、《顾羡季先生诗词讲记》(台湾桂冠出版公司 1992 年)、《顾随:诗文丛论》(天津人民出版社 1995 年出版,1997 年又出了增订版)、《顾随说禅》(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年)。近年辑得顾随各类著作、文稿、书信、日记等,编订为《顾随全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印行。

  顾随先生又是中国现代文坛上一位卓然特立的作家。自1927 年起出版了旧体诗词集《无病词》、《味辛词》、《荒原词》、《留春词》、《霰集词》、《濡露词》、《苦水诗存》。他是迄今为止中国文学史上最后一位“杂剧”作家,三、四十年代出版了《苦水作剧》、《游春记》等,1992 年台湾桂冠出版公司出版了叶嘉莹辑《苦水作剧》一书,收其杂剧六种。另外,他还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十余种。1990 年,顾随先生在北京、天津、河北等地的门人弟子聚集北京,召开了“顾随先生逝世三十周年纪念会”,会后印行了纪念文集。1997 年,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河北大学中文系、北京师范大学校友会、辅仁大学校友会在北京联合举办了“顾随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会”和“纪念展览”,《顾随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已由河北大学出版社出版。

 

 

顾随的眼光

文/ 孙郁


有一次和友人闲聊,言及顾随时,都不禁为之扼腕,觉得对这样天才的艺术鉴赏家,知道得太晚了。几年前曾拜访过叶嘉莹先生,那一次谈话,得知她的学识,有许多是来自于顾随的暗示,这才留心到这位已逝的前辈。后来陆续读到张中行、周汝昌、史树青怀念顾随的文章,便隐隐感受到了一个特别的精神存在。一个人死去几十年后,仍被不断提及,便也证明了一种力量。可惜,许久以来,他的文字在书界早已难觅了。

直到《顾随文集》问世的时候,才得以窥见他的风采。那真是一个诱人的存在,他的为诗、为文,以及为人,都有着别人难及的地方。顾随不仅艺术天分高,能写很漂亮的诗话,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见识不俗,常言他人难言之语,于迷津之中,道出玄机,给人豁然开朗的惊喜。这样的学人,在今天,已不多见了。

顾随是京派学人,与周作人那个圈子里的人很熟悉,但他看人看事,并不以权威眼里的是非为是非,而是有特立独行的一面的。他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在苦雨斋里也执弟子之礼。周氏的学生们对老师恭恭敬敬,像俞平伯、沈启无,甚至对周作人有崇拜感。顾随呢,则以平常目光视之,对苦雨斋主人的短长颇为清楚。虽然在学问上,多少受到周作人的影响,但在那个圈子里,顾氏应该说是个“鲁迅党”的一员,虽然他和鲁迅并无什么交往。

他毕生从事教书工作,但对创作又别有情怀,一直关注文坛的动态,自己也写过小说、散文,而尤以古诗词多见功力。冯至先生说他“多才多艺,写诗、填词、作曲,都创有新的境界;小说、信札,也独具风格;教学、研究、书法,无一不取得优越的成就;只是他有一时期说禅论道,我与此无缘,不敢妄置一词。但除此以外,他偶尔也写点幽默文字、调侃词章,既讽世,也自嘲”。

顾随生于1897 年,河北人,字羡季,笔名苦水,晚年号驼庵。他在北大读书时,大概就认识了周作人。不过,那时候他对周氏的印象,远不及鲁迅。看他的书信、日记以及学术文章,言及鲁迅处多多,对周氏很少提及。偶涉苦雨斋主人,还略带批评,看法是很奇特的。20年代后期,当他涉足到周作人的圈子里时,对诸位的感觉,很有分寸,不像废名、俞平伯那么醉心。他的书信,多次写有对钱玄同、周作人的感受,这些,已成了珍贵的资料。顾随的审美情调与治学方式,与周作人圈子的风格,略微相同。比如都深恶八股,为文与为人,以诚信为本,此其一;看书精而杂,喜欢人生哲学,其谈禅的文章,我以为超出废名、俞平伯,有大智存焉,此其二;他谈艺论文,与周作人思想时有暗合之处,如主张“诗人必须精神有闲”等等,不为功利所累,此其三。但顾氏在根底上,又是位诗人,对为学术而学术,或说以学术而自恋的生活,不以为然。虽身在北平,但心却神往上海的鲁迅,以为鲁夫子的世界,才是知识人应有的情怀。自20年代起,他便有意搜集鲁迅的作品,无论创作还是译作,都很喜欢,有时甚至达到崇仰的地步,并以大师视之。顾随谈及周氏兄弟,佩服的是周作人的读书之多,敬仰的是鲁迅的精神状态,以为后者的超迈,虽可望而不可即也。

周作人生前与顾随的交往止于一般友人的礼仪,并非像对废名、江绍原那么热情。但他读鲁迅著作,就是另一种状态。1942 年,翻阅鲁迅的译作《译丛补》时,就感动不已,说出这样的感慨:“《译丛补》自携来之后,每晚灯下读之,觉大师精神面貌仍然奕奕如在目前。底页上那方图章,刀法之秀润,颜色之鲜明,也与十几年前读作者所著他书时所看见的一样。然而大师的墓上是已有宿草了。自古皆有死,在大师那样地努力过而死,大师虽未必(而且也决不)觉得满足,但是后一辈的我们,还能再向他作更奢的要求吗?想到这里,再环顾四周,真有说不出的悲哀与惭愧。”

我相信顾随的感觉是真实的。他对周氏兄弟的判断,十分到位。顾氏生活于学人的圈子,能悟出其中的冷暖,看到己身的不足,这就很有几分哲人气。顾氏于平淡中又能生出奇拔的超逸情怀,与喜欢鲁迅不无关系。顾随的文章,每每被后人提及,且喜好者甚多,那是见解的不俗所致,至少比起周作人的诸多弟子的文章,是有可咏叹者在的。


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8 19:58 | 显示全部楼层

 

 

 

顾随先生《驼庵诗话》选读

顾随先生的《驼庵诗话》对诗歌有独特而精到的见解,原文颇长。

在他的学生叶嘉莹先生的笔记《顾随诗词讲记》中,有题记道:“‘经师易得,人师难求’,先生所予人的乃是心灵的启迪与人格的提升”。

读是书,首先感到的并不是如何写作诗词,而是如何作一个诗人、如何作一个正直的人。《驼庵诗话
》总论部分即是顾随先生这一思想的集中阐述。
  
在此,摘录其中部分与众朋友一同欣赏。

另,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顾随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的《顾随全集•讲录卷》以及叶嘉莹教授根据20世纪40年代的课堂笔记整理而成的《顾随诗词讲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中均收录了《诗话》全文。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总论之部



(一)

文学是人生的反映,吾人乃为人生而艺术。若仅为文学而文学,则力量薄弱。

凡艺术作品中皆有作者之生命与精神,否则不能成功。古人创作时将生命精神注入,盖作品及作者之表现。

中国后世少伟大作品便因小我色彩过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一个诗人,特别是一个伟大天才的诗人,应有圣佛不渡众生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精神。出发点是小我、小己,而发展到最高便是替各民族全人类说话了。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所说: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固然人无自己不能成为生活,但不能只知自己,至少要为大众、为人类,甚至只为一个人也好。

人在恋爱的时候最诗味,从“三百篇”、《离骚》以及西洋圣经雅歌、希腊的古诗直到现在,对恋爱还在赞美、实行。何以恋爱在古今中外的诗中占此大部分?便因恋爱是不自私的,自私的人没有恋爱,有的只是兽性的冲动。何以说恋爱不自私?便因在恋爱时都有为对方牺牲自己的准备。自私的人无论谁死都行,只要我不死。唐明皇在政治上、文学上是天才,但在恋爱上绝非天才,否则不能牺牲贵妃而独生。《长恨歌》、《传》写唐明皇至紧要时期却牺牲了爱人,保全了自己,这是不对的。恋爱是牺牲自己为了保全别人。故恋爱是给予而非取得,是义务不是权利。

恋爱如此,整个人生亦然。要准备为别人牺牲自己,这才是伟大的人。

诗根本不是教训人的,只是在感动人,是“推”是“化”。《花间集》有句: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敻)

实则“换他心为我心”,“换天下心为我心”始可。人我之间常人只知有我不知有人,物我之间只知有物忘记有我,皆不能“推”。孔子所谓“仁”,即素所谓“推”,道理意思不足以征服人。

一切文学创作皆是“心的探讨”。吾国多只注意事情的演进而不注意办事之人心的探讨,故没有心的表演。其次,中国文学中缺少“生的色彩”。“生”可分为生命和生活二者。吾国文学缺少活的表现、力的表现。

如何始能有心的探讨、生的色彩?此则需要有“物”的认识。既曰心的探讨,岂非自心?既曰力的表现,岂非自力?既为自心自力,如何是物?此处最好利用佛家语“即心即物”。自己分析自己探讨自己的心时,则“心”遍成为“物”,即今所谓对象。天下没有不知道自己怎样活着而能知道别人怎样活着的人,不知自心何以能知人心?能认识自己,才能认识人生。老杜的诗是有我,然不是小我,不专指自己,自我扩大,故谓之大我。

诗之好,在于有力。有力,然,一、不可勉强,勉强便成叫嚣,不勉强即非外来的;二、不计较。不勉强不是没力,不计较不是糊涂。一般人享权利唯恐其不多,尽义务唯恐其不少。所谓不计较不是胡来,只是不计算权利义务。栽树的人不是乘凉的人,但栽树的人不计较这些,是“傻”,但是伟大。有力而不勉强不计较,这样不但是自我扩大,而且是自我消灭。

文人是自我中心,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扩大至自我消灭,这就是美,这就是事。否则,但写风花雪月美丽字眼,仍不是诗。

凡诗可以代表一诗人整个人格者,始可称之为代表作。诗所表现是整个人格的活动。

文人、特别是诗人,“自我中心”。人说话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诗人写诗也有个范围,只是并非别人给他划出。试将其全集所用名词都记下来,夕阳、残阳、斜阳、晚日……,可见其不说什么,爱说什么,范围之大小,其中皆不离我。黄山谷不好说女性,工部、退之、山谷,一系统;义山、韩偓便不然。义山、韩偓,唐代唯美派诗人,不但写女性写得好,即其诗的精神也近女性。杜、韩、黄便适得其反,是男性的。美的花黄山谷也不以美女比,而比美男子。由此归纳可考察其生活范围,他只在范围中活动,还有一个ENTER,自我中心。

自我中心的路径有:一、吸纳的,二、放射的。吸纳——静;放射——动。一个人的诗也有时是吸纳,有时是放射。王摩诘五律《秋夜独坐》是吸纳的: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诗是向内的,老杜没这种感觉。王维的《观猎》像老杜,是向外的,好。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岂止不弱,壮极了。天日晴和打猎没劲,看花游山倒好。鹰马弓箭,有风才好。此诗“横”得像老杜,但老杜的音节不能像摩诘这么调和,老杜有时生硬。老杜写得了这么“横”,没这么调和;别人能写得调和,写不了这么“横”。老杜诗偏于放射,义山学杜最有功夫,但绝不相同者,杜的自我中心是放射的,动的,壮美;义山的自我中心是吸纳的,静的,优美。


(二)

三W:WHAT、WHY、HOW(什么、为什么、怎么办)。诗人只有前两个W,故诗人多是软弱无能的,后一个W,如何办,是哲人的责任。第三个W,非说理不可,此最破坏诗之美。

人生如归云,空行杂徐疾。薄暮俱到山,各不见踪迹。

此在宋诗可为代表,而已不似诗矣。此近于哲人之说理。现在生活中所要的不是WHAT、WHY,而是HOW,不必说食为民天,要的是食。

我们读《离骚》不要只看其伤感,要看其愤懑。此即因没有办法,找不到出路——HOW,故强者感到愤懑,弱者感到颓丧。如此不得不说老杜的伟大,其表现有中国传统诗人以外的东西。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闻说真龙种,仍啸老骕骦。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一)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步出夏门行》)

老杜盖曾受曹孟德影响,无论有意无意。“老骥伏枥”不过壮心未已,至于“哀鸣思战斗”,简直站不住了,真是发皇。而古人诗多含蓄。

诗人不能想办法。杜诗“思战斗”、“哀鸣”也只是“迥立向苍苍”而已。曹孟德是有办法,如其诗中所表现的: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短歌行》)

陶渊明是有办法的。渊明是平凡的伟大,其《闲情赋》所写是陶之愤懑。其文表面似颓丧,实非颓丧,连表面也不颓丧。“种豆南山下”一首(《归田园居五首》其三),学做人便当是此办法,有一分心,专一分心,有一分力,近一分力。

故:

曹,英雄中诗人;

杜,诗人中英雄;

陶,诗人中哲人。

英雄的办法是特殊的,不可学。哲人不然,哲人所想办法皆人人可行的办法,其中无特殊,谁都会,而不易办到。

将办法写入诗而还成为诗,即如“种豆南山下”。此因渊明天才过人,学力亦不可及。老杜学不甚深,精神可佩服,有力。

诗中真实才是真正真实。花之实物若不入诗不能成为真正真实。真实有二义:一为世俗之真实,一为诗之真实。且平常所谓真实多为由见而来,见亦由肉眼,所见非真正真实,是浮浅的见,如黑板上字,一擦即去。只有诗人所见是真正真实。如“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在诗法上、文学上是真的真实,转“无常”为“不灭”。

世上都是无常,都是灭,而诗是不灭,能与天地造化争一日之短长。万物皆有坏,而诗是不坏。俗曰“真花暂落,画树常春”。然画亦有坏,诗写出来不坏。太白已死,其诗亦非手写,集亦非唐本,而诗仍在,即是不灭,是常。纵无文字而其诗意仍在人心。

佛所谓“常”是不灭,人无思想等于不存在。诗骚、曹陶、李杜,其作品今日仍存在,其作品不灭,作品(篇章)、作风(情;风,精神之表现于外者)不断。后世作伪诗之诗匠
其作品不能“常”。精神不能不断。

诗人感情要热烈,感觉要锐敏,此乃余前数年之思想,因情不热、感不敏则成常人矣。近日则觉得除此之外,诗人尚应有“诗心”。“诗心”二字含义甚宽,如科学家之谓宇宙,佛家之谓道。有诗心亦有二条件,一要恬静(恬静与热烈非二事,尽管热烈,同时也尽管恬静),一要宽裕。这样写出作品才能活泼泼地。感觉敏锐故能使诗心活泼泼地,而又必
须恬静才能“心”转“物”成诗。

老杜诗好而有的燥,即因感觉太锐敏(不让蚊子踢一脚)。陶渊明则不然。二人皆写贫病,杜写的热烈敏锐,陶则恬静中热烈,如其《拟古九首》其三: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固尚在,相将还旧居。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如何?

欢喜与凄凉并成一个,在此心境中写出的诗。陶写诗总不失其平衡,恬静中极热烈。末二句“我心固匪石,君情定如何?”与燕子谈心,凄凉已极而不失其恬静者,即因音节关系,音节与诗之情绪甚相关。陶诗音节和平中正,老杜绝不成。至于“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倦夜》)二句,乃杜诗中最好的,不多见,虽不能说老杜诗之神品,而亦为极精致者。若心燥不但不能神,连“精”都做不到。

心若慌乱决不能成诗,即作亦决不深厚,决不动人。宽裕然后能“容”,诗心能容则境界自广,材料自富,内容自然充实,并非仅风雅而已。恬静然后能“会”。流水不能照影,必静水始可,亦可说恬静然后能观。一方面说活泼泼地,一方面说恬静,而二者非二事。若但为恬静宽裕而不活泼,则成为死人,麻木不仁。必须二者打成一片。

老杜身经天宝之乱,非静,而乱后写出的诗仍是静。如“万事干戈里,空愁清夜徂”(《倦夜》),虽在乱中写,而前有“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二句,其静乃动中之静。老杜之生活在乱中能保持静,在静中又能生动而成诗。动中之静乃是诗的功夫,静中有动是诗的成因。在“万事”二句的境遇里不能写出诗来。“暗飞”二句真好,眼之所见即耳之所闻,好像天地间只有萤和鸟,但一切痛苦皆在其中。

元遗山《论诗绝句》之一云:“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不论派别、时代、体裁,只要其诗尚成一诗,其诗心必为寂寞心。最会说笑话的人是最不爱笑的人,如鲁迅先生最会说笑话,而说时脸上可刮下霜来。抱有一颗寂寞心的人,并不是事事冷淡,并不是不能写富有热情的作品。

德歌德的《浮士德》,意但丁的《神曲》,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然此二诗乃两位大诗人晚年作品,其心已是寂寞心了。比如此然后可写出伟大热闹的作品来。我国《水浒传》也是作家晚年的作品;《红楼梦》亦然,乃曹雪芹晚年极穷时写,岂不有寂寞心?必须热闹过去到冷淡,热烈过去到冷静,才能写出热闹热烈的作品。

若认为一个大诗人报有寂寞心只能写枯寂的作品,乃大错。只能写枯寂作品必非大诗人。如孟东野,虽有寂寞心,然非大诗人。宋陈后山亦抱有寂寞心,诗虽不似东野之枯寂,然亦不发煌,以其非大诗人。

寂寞心盖生于对现实之不满,然而对现实之不满并不就是牢骚。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发展,是对现实的不满。然而叹老悲穷的牢骚不可取,就是说牢骚不可生于嫉妒心
。纯洁的牢骚是诗人的牢骚,可发。

诗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诗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于寂寞,结果是真。诗人是欣赏寂寞,哲人是处理寂寞;诗人无法,哲人有法;诗人放纵,哲人约束。故在中国,诗人与哲人势同水火。但大哲人也是诗人,大诗人也是哲人,此乃指其极致言之,普通是格格不入的。


(三)

作诗人是苦行,一起感情需紧张(诗感),又须低落沉静下去,停在一点,然后再起来,才能发而为诗。诗感是诗的种子,佳种,沉落下去是酝酿时期,然后才有表现。

诗的表现:①诗感,②酝酿,③表现。诗的表现,不是重现。事(生活、酵母)→酝酿→文(作品)。“事”的“真”不是文学的真,作品不是事的重现,是表现。

人或谓文学是重现,我以为文学当是重生。无论情、物、事,皆复活,重生。看时是物,写时此物在心中;或见物未必即写,而可保留心中写时再重生。故但为写客观,尔为尔,
我为我,互不相干,则难描写好。

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他们活了一辈子就这么一首诗,此其生活的结晶而非再现。

语言文字到说明已落下乘,说明不如表现。

文学之好处在于给人以印象而不是概念。

张炎之《高阳台·西湖春感》“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该是什么样子呢?只给人以概念,不给人形象。稼轩之“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词虽不甚好,但给人的还是形象。

写诗有两件事非小心不可。

一为写实。既曰写实,所写必有实在闻见,既写之便当写成使读者读之也如实闻实见才算成功。如白乐天,不能算大诗人,而他写《琵琶行》、《霓裳羽衣舞》写得真好,有此本领才可写实。但只写到这一步也还不行。诗原是要使人感觉出个东西来,它本身是个东西,而使读者读后另生出一个东西来。故写实不是不是那个东西不成,只是也还不行。旧写实派便是写什么像什么,诗的写实应是新写实派。所以只说山青水绿、月白风清不行,必须说了使人听过另生一种东西。这就必从旧写实作起,再转到新写实。

二为说理。有人以为文学中不可说理,不然,天下岂有无理之事、无理之诗?不过说理真难。说理也绝不可是征服,以力服人非心服也,以理服人也非心服。说理不该是征服,该是感化、感动;是理而理中要有情。人受了感动有时没理也干,没理有情尚能感人,况情理兼至,必是心悦诚服。

故写实应是新写实,说理该是感动。

诗中发议论,老杜开其端,但抓住了诗的音乐美,是诗;苏、黄诗中发议论直是散文,原因即是诗之音乐美不足。韩学杜,苏学韩,一代不如一代。

如何能使生的色彩浓厚?

第一须有“生的享乐”,此非世人所谓享乐,乃施为,生的力量的活跃。生命力最活跃,心最专一。

第二须有“生的憎恨”,憎恨是不满,没有一个文学艺术家是满意眼前的现实的,惟其不满,故有创造;创造乃生于不满,生于理想。憎恨与享乐不是两回事,最能有生的享乐,憎恨也最大,生的色彩也愈强。有憎就有爱,没有憎的人也没爱。

此外还要有“生的欣赏”,前二种是于生活中实行者,仅此二种未必能成为诗人,诗人在前二者外更要有生的欣赏。太实了,便写不出。不能钻入不行,能钻入不能撤出也不行。在人生战场上要七进七出。

热烈感情不能持久,故只任感情写短篇尚好,不能写长篇,以其不能持久。盖感情热烈时不能如实的去看。动作、感情、理智的关系是“动作←感情←理智”,即以感情推动作,以理智监视感情。

要写什么,你同你所写的人、事、物要保持一相当距离,才能写得好。经验越多,越相信此话。

读者非要与书打成一片不能懂得清楚,而作者却须保持有相当距离,所以最难写的莫过于情书,凡写情书写得好的,多不可靠。

人之聪明写作时不可使尽。陶渊明十二分力量只写十分,老杜十分力量使十二分,《论语》十二分力量只使六七分,有多少话没说;词中大晏、欧阳之高于稼轩,便因力不使尽;文章中《左传》比《史记》高,《史记》有多少说多少。

所谓十分聪明别使尽亦有两种,一种是有机心,一种是自然的。

诗人之力如牛、如象、如虎,而感觉必纤细。晚唐诗人感觉纤细,老杜感觉不免粗,但有时也细,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为农》)。

不过纤巧之句与其作入诗中,不如作入词中。

陆放翁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此话非不对,然此语害人不浅。希望煮熟的鸭子飞到嘴里来,而天下岂有不劳而获之事?“妙手偶得”是天命,尽人事而听天命;“妙手”始能“偶得”,而“手”何以能“妙”?

诗最高境界乃无意,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秋夜独坐》)岂止无是非,甚至无美丑,而纯是诗。如此方为真美,诗的美。“孤莺啼永昼,细雨湿高城”(陈与义《春雨》)亦然。

读书与创作是两回事,有人尽管书读得多,而创作未必好。而且古时书很少,屈原读过几本书?他所用的典故,并非得之于书,而是民间传说。

仅有外表没有内容不成,但有内容没有外表也不行,如人之有灵有肉,灵肉二元必须调和为一元。


(四)

《楚辞》常用“兮”、“也”等语辞,如“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此尚非《骚》之警句,意思平常,而如此说来特别沉痛。若去其语辞,则没诗味。盖语辞足以增弹性。

亦有专不用语辞者,即锤炼,此乃两个极端。

字之锤炼可有两种好处:一为有力坚实,如杜甫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二为圆润,如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韩愈诗用字坚实不及杜,圆润不及孟,但稳。

性情不同,表现感情姿态亦异。

姿态:一、夷犹、飘渺,二、坚实,三、氤氲。

氤氲二字写出来就神秘,一作絪緼,音、义皆同,而絪緼老实,氤氲神秘,从“气”之字多神秘。

氤氲乃介乎夷犹与坚实之间者,有夷犹之姿态而不甚飘渺,有锤炼之功夫而不甚坚实。锤炼是清楚,氤氲与朦胧相似,氤氲是文字上的朦胧而清楚,清楚而又朦胧。

若谓夷犹是云,锤炼是山,则氤氲是气。

锤炼、氤氲虽有分别,而氤氲出自锤炼。若谓锤炼为苦行,则氤氲为得大自在,俗所说“
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用锤炼之功夫时不自在,而到氤氲则成人上人矣。苦行是手段,得自在是目的,若只羡慕自在而无苦行根基不行,亦有苦行而不能得自在者,然刻鹄不成尚类鹜,尚不失诗法;若无苦行而但求自在,则画虎不成反类犬矣。

回复 使用道具


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8 19:59 | 显示全部楼层

 

 

碎言碎语——自顾随《驼庵诗话


1)有关《情人》,是一本写满忧伤、绝望和情欲的青春自白书,我打开的是自己,读到的是灵魂,领悟的是坦荡。人要为生活而艺术,而非为文学而文学。

2)《看不见的城市》里,有看不见的爱情和人生不断上演,蒙上自以为是的眼睛,打开心眼,你会在日常的无奇中,获得无限大的疆土和领空。我很想建筑一个迷你的城市,然后带着它,和云朵一起四处流浪。

3)笑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内心,角色错乱。我不做弱者,尽管它有着让人同情和怜惜的特质。我也不做强者,张牙舞爪的去苛求和验证自己的强大,让别人的行为必须臣服于自己无上的意识或行径。弱者和强者都可以获得,也都会失去。我放弃选择,我任由天意。

4)左手和右手交叉,左手和右手合十,左手和右手同时蒙面,左手和右手颓然松下。四个动作,连贯也可分裂。它究竟和什么有关呢?我用这四个动作和自己的内心做了一个小游戏,答案不是唯一。

5)人在恋爱的时候,才会忧伤;人在恋爱的时候,才最有诗味。无论古今中外,爱情在诗歌里始终是最绮丽雅致绚烂美妙的百花园地。人在恋爱之时,最无私,只想到付出,而非索取。恋爱如斯,人生亦然。倘若果真是爱了,就做好准备吧,不逃避,不埋怨。

6)诗不该教训人,而是在感化人。“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一切的文学艺术,都和心有关。诗者,必要先自知其心,方能度他人之情。倘若能物我转换,神交意会,方能让诗之精神,长存天地而不灭。

7)文人多以自我为中心,此非错,但必要自我拓展,然后到自我消灭。无非是我、非我到无我,才有大气候之成就。诗写者的诗,是最直接面对自我心灵的篇章,是诗者整个人格的灵魂王国。

8)技巧好学,诗意难求。文字之美易抒,内容之融难筑。

9)面具谁人没有,一个人时,就不必戴着了。
哭也好,笑也好,英雄也罢,流氓也罢,自知就好。
能诗意的活着,是幸福,也是不幸。
有人牵挂是福,无人牵挂自恋。没什么不好。人先爱己,而后怜人。
人生其实是梦,非戏。梦不醒,带泪笑之。南山尤在,几人能及?

10)未来或许柳暗花明,未来或许翻天覆地,未来或许无疾而终。
未来啊未来,若将所有激情在白水的时光中沉淀,是否还能志坚如山,流水不腐呢?

11)灵魂伴侣是天意之合,世间夫妻是相携之友。遇见,惜之。
天大,地大,树在风雨中伫立,不动情色。

12)诗本抒情,而情真和诗美相克相生,情过真,破坏诗之美,诗过美,掩芜情之真。故“情真”和“辞美”需有调和之力。倘若说及人生和爱情,现实之真,有时浸蚀情欲之美、人生之忧也。好在创作的过程,就是自我灵魂的交战,情和思必产生出反向和正向的两种不同的诗意天地。经过感情浸透的思想,如“种豆南山下”的境界,才是真诗境。

13)欢喜和凄凉,一并到来。“心意”可转为“物化”,或热烈敏锐、或恬静荒芜。诗人最难的是“诗心”,所见之景、之人、之事、之学问,皆可入诗。乱中能静,静中显动。好比此刻千头万绪,也不过是“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老杜之《倦夜》),所以才能“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14)现在之心境,该是寂寞心,许多作文作诗者,皆有此心。“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诗人皆寂寞,哲人也寂寞。诗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都出于寂寞,结果是真。诗人欣赏寂寞,哲人处理寂寞。诗人无法,哲人有法,诗人放纵,哲人约束。然大诗人也是哲人,大哲人也是诗人。”正所谓水火不融之后的自然交融。

回复 使用道具


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8 2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顾随先生词选


贺新郎


天远星飘渺。漏声残、月轮高挂,尘寰静悄。南北东西都何处,着我情怀懊恼。
况岁暮、天寒路杳。欲织回文长万丈,问愁丝恨缕长多少。空自苦,赚人笑。
半生真似墙头草。侭随风、纷披摇荡,东斜西倒。万岁千秋徒虚语,眼看此身将老。
且点检、残篇断稿。说到文章还气馁,算个中事业词人小。清泪滴,到清晓。


踏莎行

天压楼低,夜侵日短。今年入九情怀懒。试吹玉笛倚梅花,长空黯黯飘珠霰。
弄烛羞明,味茶嫌淡。一杯浊酒教谁劝。梦回赋得小词成,可怜门掩深深院。


生查子

身如入定僧,心似随风草。心自甚时愁,身比年时老。
空悲眼界高,敢怨人间小。越不爱人间,越觉人间好。


蝶恋花•独登北海白塔

不为登高心眼放。为惜苍茫,景物无人赏。立尽黄昏灯未上,苍茫展转成惆怅。
一霎眼前光乍亮。远市长街,都是愁模样。欲不想时能不想,休南望了还南望。
我爱天边初二月。比着初三,弄影还清绝。一缕柔痕君莫说,眉弯纤细颜苍白。
休盼成圆休恨缺。依样清光,圆缺无分别。上见一天星历历,下看一个飘零客。
木棉袍子君休换。毕竟春深春浅。听说杏花开,却在深深院。可惜太深深,开了无人见。
一阵阵、风儿回旋,几点点、雨儿萧散。长怪当年,道君皇帝,见了红杏肝肠断。不怨杏花红,却怨双双燕。
徽宗《燕山亭见杏花》云:“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


鹧鸪天

点滴敲窗渐作声。棉衣犹觉夜寒生。不辞明日无花看,且喜今宵有雨听。
新苦恼,旧心情。廿年湖海一书生。只缘我是无家客,却被人呼面壁僧。


意难忘•纪梦

回首生哀。凭分襟意绪,卧病形骸。依依花落尽,点点缀苍苔。多少事,没安排。
便地角天涯。记那时,残阳冉冉,正下楼台。
清眠梦见君来。似阳春乍暖,照进空斋。嫣然才一笑,蓦地万花开。春甚处,费疑猜。
敢尽在双腮。梦又醒,窗前漠漠,只见尘埃。


临江仙•游圆明园

眼看重阳又过,难教风日晴和。晚蝉声咽抱凉柯。长天飞雁去,人世奈秋何。
落落眼中吾土,漫漫脚下荒坡。登临还见旧山河。秋高溪水瘦,人少夕阳多。
散步闲扶短杖,正襟危坐高冈。一回眺望一牵肠。数间新草舍,几段旧宫墙。
何处鸡声断续,无边夕照辉煌。乱山衰草下牛羊。教人争不恨,故国太荒凉。


临江仙

皓月光同水泄,银河澹与天长。眼前非复旧林塘。千陂荷叶露,四野藕花香。
恍惚春宵幻梦,依稀翠羽明珰。见骑青鸟上穹苍。长眉山样碧,跣足白于霜。


虞美人

更深一盏灯如豆,菸味浓于酒。青烟才起忽消沉。便觉相思飞去,不堪寻。
晓来寻觅相思去。却见丹枫树。雨淋红叶好凄凉。难道相思真个,恁收场。


好事近

灯火伴空斋,恰似故人亲切。无意开窗却见,好一天明月。
欣然启户下阶行,满地古槐叶。脚底声声清脆,踏荒原积雪。


贺新郎

又是寒冬矣。也颇思、村醪取暖,市楼买醉。踽踽行来举头见,一队明驼迤逦。
爱他有、些儿画意。曲项高峰肉蹄软,想来从、大漠风沙里。一步步,几千里。
厖然卧息长街内。又木然、似眠似醒,非悲非喜。偶一摇头铎铃响,声落虚空无际。
有谁识、此君心理。万里长城曾见否,问凋零、破败今馀几。驼不语,蹶然起。


木兰花慢

向闲庭散步,忘今夕,是何年。听犬吠鸡鸣,始知自己,身在尘寰。苍天。
黝然不语,闪万千、星眼看人间。何处璚楼玉宇,几番沧海桑田。庄严。
依旧是平凡。冬去又春还。问小立因谁,深宵露冷,不记衣单。开残。
小梅数朵,剩离离、枝上着微酸。病里生机尚在,无人说似诗禅。


浣溪沙

微雨新晴碧藓滋。老槐阴合最高枝。风光将近夏初时。
少岁空怀千古志,中年颇爱晚唐诗。新来怕看自家词。


鹧鸪天•赠屏兄

雨后苔痕欲上阶。窗前夜合是谁栽。树犹如此垂垂老,岁不待人鼎鼎来。
车马过,起尘埃。黄云拥日下长街。艰难寂寞都尝遍,如海燕城斗大斋。


贺新郎•前阕词意未尽再赋

烛影摇虚幌。记宵来、扶头酒醒,春寒纸帐。起向炉中添新炭,霍地火花乍亮。
勾引起、年时惆怅。一点相思无穷尽,化万醒迸落青天上。谁为我,倚阑望。
朝来旭日曈曈上。映初霞、红云朵朵,鱼鳞细浪。万颗青星无寻处,着甚闲思闲想。
只一片、春光澹宕。百啭新莺疏林外,是和风微动心弦响。君酌酒,我低唱。


临江仙

万事都输白发,千秋不改红尘。相思两地漫平分。半生浑似梦,一念不饶人。
眉月可怜细细,眼波依旧粼粼。心花开落已缤纷。隔墙桃与李,各作一番春。


蝶恋花

午夜月明同散步。人影双双,花影相回互。天上人间侬与汝。银河一任疏星渡。
今夕独行前夕路。雁过南楼,霜打池边树。几点秋红无觅处。风来时作低低语。


临江仙

凉雨声中草树,夕阳影里楼台。此时怀抱向谁开。屠龙中底用,说鬼要奇才。
多谢凋零红叶,殷勤铺遍苍苔。杖藜着意自徘徊。南归双燕子,明岁可重来。


临江仙

幻梦连环不断,空花与蝶翩翻。忽然开眼落尘寰。今吾非故我,明日是新年。
见说小梅依旧,灯前转盼嫣然。争知人正倚屏山。一双金屈戍,十二玉阑干。


南歌子

澹澹新秋月,疏疏过雨星。夜深深院少人行。只有竹梢清露湿流萤。
寥落今宵意,悲欢旧岁情。学参犹未到无生。何日横担楖枥万峰青。


鹧鸪天•不寐口占

老去从教壮志灰。那堪中岁已长悲。篆香不断凉先到,蜡泪成堆梦未回。
星历落,雾霏微。遥山新月俱如眉。寒花无数西风里,抱得秋情说向谁。


鹧鸪天•日光浴后作

暴背茅檐太早生。病腰已自喜秋情。花间黄蝶时双至,枝上残蝉忽一声。
经疾苦,未顽冥。几曾觉得此身轻。夕阳看下西崦去,卧诵床头一卷经。


临江仙

可惜九城落照,被遮一带遥山。凉波澹澹欲生烟。悲风来野外,秋气满尘寰。
早识身如传舍,未知心遣谁安。紫薇朱槿已开残。今宵明月好,休去倚阑干。


踏莎行•大雾中早行

天黯如铅,云寒似水。市声阗咽飞难起。衷怀悲感总无名,一身落漠人间世。
托钵朱门,挂单萧寺。何曾了得今生事。回首来路已茫茫,行行更入茫茫里。


浣溪沙

城北城南一片尘。人天无处不昏昏。可怜花月要清新。
药苦堪同谁玩味,心寒不解自温存。又成虚度一番春。
自着袈裟爱闭关。楞严一卷懒重翻。任教春去复春还。
南浦送君才几日,东家窥玉已三年。嫌他新月似眉弯。
久别依然似暂离。当春携手凤城西。碧云飘渺柳花飞。
一片心随流水远,四围山学翠眉低。不成又是隔年期。

回复 使用道具


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8 20:01 | 显示全部楼层

 

 

苦水词人号倦驼——怀念先师顾随先生

周汝昌


   怀念先师羡季先生,我迟迟不能下笔——因为一提先师,辄觉心绪如潮,方寸百感,文思难静,笔不胜情,字不副意,嗟叹歔欷而止。

   欲传师辈风范,本是难事,而要写顾先生,则尤为难上加难。盖先生首先是一位“课堂讲授”这门专业的超常的典范,而且,我久认为课堂讲授是一门绝大的艺术,先生则是这门艺术的一位特异天才艺术家——凡亲聆他讲课的人,永难忘记那一番精彩与境界。

   顾随,字羡季,河北清河人,早期先后在北京燕京大学、辅仁大学等校任教。他的名字,英文拼写作“KuSui”,发音很像“苦水”,所以从此自署苦水。“苦水词人”是大家对他衷心敬慕的称号,他的名气在当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旧的社会,使先生这样的人为了衣食生计而奔波不停,心力交瘁,他将自己的小书斋取名为“倦驼庵”,也许可以使我们从中体会一些“境界”——那负重致远的千里明驼,加上了一个倦字为之形容,这是何等的“历史语言”啊!

   先生一生,集词人、诗人、剧(曲)作家、文论诗论、鉴赏批评家、书法大家、禅学家于一身,门门超众出尘,事事真知灼见——无以名之,大约这方真正当得起一个“大家”的称号。

   我是1939年考入燕京大学西语系。自1941年秋季,方得在先生的宋词选读课堂聆讲。当时先生家住北京西北城,先是南官坊(关防)口,后迁李广桥西街,因到燕园讲授路程远,不能常至,故每讲辄三堂课连接。顾先生上堂之后,全副精神,全部感情……就是一个大艺术家,具有那样的魅力。先生的讲授,能使聆者凝神动容,屏息忘世。老师之声音笑貌而忽悲忽喜,忽思忽悟,难以言语状其出神入化之奇趣与高致。我当时被老师的这种演讲深深吸引,毫无倦容,以为是一大享受,宁愿多听一时。

   1941年的冬天,珍珠港事变骤起,日寇封闭了燕京大学,学子们遭到遣散。我很无奈地回到天津咸水沽家乡,为逃避汉奸的搜索,遁居在“暗室”中,几无生趣,于是写下了许多忧愤激烈的爱国诗词,并冒昧写信给老师,竟蒙不弃一村童子,由此鳞鸿频数,相契日深。师有新制,必荷写示。先生寄来一首词:

   不是消魂是断魂,漫流双泪说离分;更无巫峡堪行雨,始信萧郎是路人。情脉脉,忆真真。危阑几度凭残曛。可怜望断高城外,只有西山倚暮云。

   我马上奉和了老师二首,倾诉分别的痛苦:

   曾把销魂作断魂,如今真个是离分;痛看巫峡辞行雨,不悔萧郎绝路人。缘已尽,梦犹真。登楼无计避斜曛。如何十二迴阑合,独倚西垂认旧云。(其一)

   拼尽销魂以断魂,彩箫双凤曲中分;花开笑靥春三月,我是伤心第一人。看远处,梦时真。且将脸色认红曛。不知昨夜巫山雨,又作今朝何处云。(其一)

   辍学期间,为了自遣,我写温飞卿词的笺注稿,寄给老师。老师特书绝句数首为赠。

   先生爱国忧民,固穷自守,不失寸步。当时一首《浣溪沙》下阕云:

   南浦送君才几日,东家窥玉已三年,——嫌他新月似眉弯!

   此暗怀故国而斥敌寇也。又一七绝云:

   西风瑟瑟动高枝,白袷单寒又一时。
   炒栗香中夕阳里,不知谁是李和儿!

   此用《老学庵笔记》中叙李和儿自汴京陷于金人之事也。读之令我悲不自胜。嗟嗟,今日谁复知我辈在敌军破国亡家之心情,又将何以写之?

   先生又一七绝云:

   喂得薯蓣成软玉,嚼来萝卜似甜冰。
   半年不餐肉边菜,惭愧西山入定僧。

   此则先生之清苦生活的真实写照。

   抗日胜利以后,我重返燕园,记得先生与我书札中明言:“欲玉言(本人表字)将来成为文人,而不必成为学者”。当时我虽然在诗词研究与写作上正处于旺盛阶段,但生性又喜欢探讨学术。听了先生那番话,还不能充分理会其间深意,以为大约先生见我还有一点创作才能,这种人比那能写几篇“论文”的人更少更可贵些,所以那样勉励我。

   一次,先生在信中忽然提到:“能复抽暇为小文向各报投稿不?既可以资练习,又可以与人多结文字缘。如有,可代为介绍发表。”我就把已写就的两篇文稿寄给了老师,其中一篇是考辨《皇甫君碑》的书法文章,另一篇就是介绍在燕京大学图书馆新发现的敦敏诗集中有关咏曹雪芹的诗。这后一篇文章很快被发表在当时的《民国日报》上,引起了当时北京大学校长胡适之先生的极大重视。

   1953年之秋,拙著《红楼梦新证》由上海棠棣出版社出版。首先寄呈与先生一册。其后得来书云:“……其时(收到书时)手下正压着一点活须于一两天作完,所以拆封之后,仅仅欣赏了一下封面,并不预备读下去。还有一番意思,说来不怕你见怪,就是:我知道这部书是用了语体写的,而我对于玉言之语体文还缺乏信心,万一读了几页后,因为词句、风格之故,大动肝火,可怎么好?不意晚夕洗脚上床,枕上随手取过来一看,啊,糟糕(糟糕云者恐此夕将不得早睡也),放不下手了,实在好,实在好!再说一句不怕见怪的话,简直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老师对于学生的成绩所表现出的衷心喜悦,溢于言表。他给友人写信时曾说:“有周玉言者(天津人),燕大外文系毕业(毕业论文,是英译陆机文赋),于中文亦极有根柢,诗词散文皆好,是我最得意学生。”他先后为《新证》赐诗数首,有绝句,有律诗,有词曲。有一首《木兰花慢》,其下半阕写道:

   燕京人海有人英,辛苦著书成。等慧地论文,龙门作史,高密笺经。分明去天尺五,听巨人褒语夏雷鸣!下士从教大笑,笑声一似蝇声。

   老师也对全书加之评议——比如先生认为:那沈尹默先生的五字题签,并非真迹,乃其家人助手的代笔。书中引了先生的《小说家之鲁迅》中论及小说写人物行动的“诗化”一段创见,先生非常高兴,至言“如此好书引及拙文,与有荣焉”的语意,令我惭感难忘。

   后来我又给老师寄呈了一首诗:

   小缀何干著作林,致书毁誉尚关心。
   梦真那与痴人说,数契当从大匠寻。
   怀抱阴晴花独见,生平啼笑酒重斟。
   为容已得南威论,未用无穷待古今。

   老师很快又和了一首:

   已教城市替山林,许子千秋万古心。
   青鸟不从云外至,红楼只合梦中寻。
   卅年阅世花经眼,十五当垆酒漫斟。
   遥想望江楼下路,垂垂一树古犹今。

   1953年我由北京到四川大学执教。由于我在成都时给先生买了一批四川特产的佳楮朱丝栏(竖行)对开大稿纸,很适于墨书,先生甚喜,便告诉我:将专用这些纸书写论文。

   果然,五十年代,先生逝世之前,这样写成的长篇论文——代书简,不断寄来。我每收一篇,如获至宝!那见解卓然异俗的内容,那一笔无与伦比的行草书法,令我爱不释手!因不忍多加翻动,总是拜读一过之后,即包裹谨密,什袭以藏——唯恐有所破损散落。

   先生是外语系本科出身(我与先生正同)而经过一番学习领悟,终归“本宗”——返回中华文化高层次造诣境界,而不以西方为“圭臬”或“归宿”。一次,提英文诗,一起句往往就是“Oh!……”在西方表示激情也,而先生说:“这一Oh,就糟了!”意谓吾华诗国,绝不如此表达感情,此中分别差异极大。又一次“自我检讨”,举其旧作咏马缨花之词,有句云:“一寸柔丝一缕轻,丝丝缕缕系深情。”先生说,原先自以为写得好,很觉“得意”;如今自批,这是西方的Description (描写、刻画)的误引,专求“细节”“貌似”,而于马缨花的风姿神采,一无所会——真是下品,要不得!

   先生对历代名篇,也不盲目一味夸赞,而是推心置腹,以诚以情,抉其要害——虽起古人于地下,也当心悦诚服。比如世人向来震于子建高名大才,优于魏文。先生则详为指明:文学赏鉴,丕高于植。先生论玉谿,论昌谷……,皆有过人之见,开人茅塞,难以尽举而备述。

   先生非常注意探索一个重要难题,即中国诗词的“神韵”,毕竟为何等涵义,又应如何讲析传授?自谓此绝不玄虚,但无法讲授,因此又每借禅家语句,标举“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不是!”及先生至津,书信论学时,我一次写道:“神者,不灭者是。韵者,不尽者是。”盖名作与日月常新,因其作者之精神永存;而韵(古作“均”,即众乐据以定音协律之“乐准”)即“和声”“共振”,故其余音袅袅,绕梁三日——即回味不尽之境界也。

   先生得此,极为欢喜肯定,说“玉言此解为前人所不能言”,然又谓“此时尚不宜公开示人……”。揣先生用意,殆恐此言一出,必又有人指为“唯心论”而大加挞伐耳。

   顾先生不以一般门弟子待我,情谊早已超越了“师生关系”。他的最大心愿是想将我调职到一地一校,共同完成一项他念念不忘的重大文学、文化研著事业。这是他对人才的最后选识和器重,寄托了衷怀的期望与信赖。可惜,这个愿望(或可以说是“计划”)终因复杂原因而难以实现。先生的这项计划,并未向我宣明主题旨趣,以我臆断,大约是一部可以继《文心雕龙》之后的性质规模相类似的研究著述。由于先生过早地离开人世,这个令人空付想望的计划也就化去。每一念及,辄深痛惜。而我至今学殖荒落,成就不大,深愧于恩师的奖掖,悲夫!

   先生爱人惜才,顺时承运,不肯示人以岸异者如此。

   大师往矣。追仰何及。

回复 使用道具


胸怀六国志

发表于 2009-12-18 23:49 | 显示全部楼层

以前听老师在台上说


同学们,我所说的只要有一句话对你们有用,这节课就算达到目的了


余下时间你们可以喝水,睡觉,但不要影响他人


文章,看见了2句话:


1。固然人无自己不能成为生活,但不能只知自己,至少要为大众、为人类,甚至只为一个人也好。这句话是坚持的原因


2。恋爱是牺牲自己为了保全别人。故恋爱是给予而非取得,是义务不是权利。这句话也是坚持的原因

回复 使用道具


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9 09:57 | 显示全部楼层
嗯哼,我们发帖亦如老师讲课,哪怕只有一个人有类似这样的收获也该算是达到目的了...:)
回复 使用道具


畅意三江水

发表于 2009-12-19 1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确实是这样:a015 :a015
回复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九月家园

GMT+8, 2024-6-7 13:58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