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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 【品读经典】清而不玄 —— 林清玄散文- 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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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发表于 2009-11-3 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恬淡自然,蕴涵佛理,是林清玄散文的最大特色。他的文章有如远方走来的一位女子,初时,不能让人有惊艳之感,再看,就如一道山泉,缓缓地向我们的心中渗透。他的文字犹如一股真淳的凉风,读后能让人心平如水。如此智慧清新的散文,在如今的文坛并不多见。他主张人心应“如水”、“如镜”,在这个浮躁的社会,对涤荡心上的尘土、开启人性的灵智很有益处。

读林清玄会让我们看清很多事情,会让我们变得坦然。他的文字有种淡淡的香,读过之后会有感恩与善良的感觉。常常与他一起进入那富有禅意的世界,以他的散文净化自己的心灵,会让我们的内心充满宁静与关爱。他别样的文字,犹如混沌人世间的一片净土、一缕莲花的馨香……



莲 花 荷 叶


  偶尔会到植物园看荷花,如果是白天,赏荷的人总是把荷花池围得非常拥挤,生怕荷花立即就要谢去。
  还有一些人到荷花池畔来写生,有的用画笔,有的用相机,希望能找到自己心目中最美丽的一角,留下一个不会磨灭的影像,在荷花谢去之后,能回忆池畔夏日。
  有一次遇见一群摄影协会的摄影爱好者,到了荷花池畔,训话一番,就地解散,然后我看见了胸前都背着几部相机的摄影爱好者,如着魔一般地对准池中的荷花猛按快门,有时还会传来一声吆喝,原来有一位摄影者发现一个好的角度,呼唤同伴来观看。霎时,十几位摄影的人全集中在那个角度,大雷雨一样地按下快门。
  约摸半小时的时间,领队吹了一声哨子,摄影者才纷纷收起相机集合,每个人都对刚才的荷花摄影感到十分满意,脸上挂着微笑,移师到他们的下一站,再用镜头去侵蚀风景。
  这时我吃惊地发现,池中的荷花如同经历一场恶梦,从恶梦中活转过来。就在刚才摄影者吵闹俗恶的摄影之时,荷花垂头低眉沉默不语地抗议,当摄影者离开后,荷花抬起头来,互相对话——谁说植物是无知无感的呢?如果我们能以微细的心去体会,就会知道植物的欢迎或忧伤。
  真是这样的,白天人多的时候,我感到荷花的生命之美受到了抑制,躁乱的人声使它们沉默了。一到夜晚,尤其是深夜,大部分人都走光,只留下三两对情侣,这时独自静静地坐在荷花池畔,就能听见众荷从沉寂的夜中喧哗起来,使一个无人的荷花池,比有人的荷花池还要热闹。
  尤其是几处开着睡莲的地方,白日舒放的花颜,因为游客的吵闹累着了,纷纷闭上眼睛,轻轻睡去。睡着的睡莲比未睡的仿佛还要安静,包含着一些没有人理解的寂寞。
  在睡莲池边、在荷花池畔,不论白日黑夜都有情侣在谈心,他们是以赏荷为名来互相欣赏对方的荷花开放,有时我看见了,情侣自己的心里就开着一个荷花池,在温柔时沉静,在激情时喧哗,始知道,荷花是开在池中,也开在心里。如果看见情侣在池畔争吵,就让人感觉他们的荷花已经开到秋天,即将留得残荷听雨声了。
  夏天荷花盛开时,是美的。荷花未开时,何尝不美呢?因为所有的落叶还带着嫩稚的青春。秋季的荷花,在落雨的风中,回忆自己一季的辉煌,也有沉静的美。到冬天的时候已经没有荷花,还看不看得见美呢?当然!冬天的冷肃,让我们有期待的心。期待使我们看到未来之美。
  一切都是美的,多好!
  最真实的是,不管如何开谢,我们总知道开谢的是同一池荷。
  看荷花开谢,与看荷畔的人,我总会想起禅宗的一则公案。有一位禅者来问智门禅师:“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说:“莲花。”
  禅者又问:“出水后如何?”
  智门说:“荷叶。”
  ——如果找到荷花真实的心,荷花开不开又有什么要紧?我们找到自己心中的那一池荷花,比会欣赏外面的荷花重要得多。
  在无风的午后,在落霞的黄昏,在云深不知处,在树密波澄的林间,乃至在十字街头的破布鞋里,我们都可以找到荷花的心。同样的,如果我们无知,即使终日赏荷,也会失去荷花之心。
  这就是当我们能反观到明净的自性,就能“竹密无妨水过,山高不碍云飞”,就能在山高的林间,听微风吹动幽微的松树,远听,近闻,都是那样的好!


-摘自《林清玄散文集》 2009.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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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1-3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晴窗一扇
  
        台湾登山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又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传说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数十年之后,他的妻子到那一带攀登,偶然在冰河里找到已经被封冻了几十年的丈夫。这位埋在冰天雪地里的青年,还保持着他年轻时代的容颜,而他的妻子因为在尘世里,已经是两鬓飞霜年华老去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整个胸腔都震动起来,它是那么简短,那么有力地说出了人处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确定是渺小的,有许多机缘巧遇正如同在数十年后相遇在冰河的夫妻。

        许多年前,有一部电影叫《失去的地平线》,那里是没有时空的,人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时迷途了,闯入了失去的地平线,并且在那里爱上一位美丽的少女;少女向往着人间的爱情,青年也急于要带少女回到自已的家乡,两人不顾大家的反对,越过了地平线的谷口,穿过冰雪封冻的大地,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人间;不意在青年回头的那一刻,少女已经是满头银发,皱纹满布,风烛残年了。故事便在幽雅的音乐和纯白的雪地中揭开了哀伤的结局。

        本来,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线的这对恋侣,他们的爱情是真诚的,也都有创造将来的勇气,他们为什么不能有圆满的结局呢?问题发生在时空,一个处在流动的时空,一个处在不变的时空,在他们相遇的一刹那,时空拉远,就不免跌进了哀伤的迷雾中。

        最近,台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说《游园惊梦》改编的舞台剧,我少年时代几次读《游园惊梦》,只认为它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年岁稍长,重读这篇小说,竟品出浓浓的无可奈何。经过了数十年的改变,它不只是一个年华逝去的妇人对凤华万种的少女时代的回忆,而是对时空流转之后人力所不能为的忧伤。时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动,到最后竟使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时间”和“空间”这两道为人生织锦的梭子,它们的穿梭来去竟如此的无情。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们所居住的山上,山口有一个大的关卡,把守这道关卡的就是“时间之神”,它把时间的流变挡在山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春,可以和山和太阳和月亮一样的永恒不朽。

        做为凡人的我们,没有神仙一样的运气,每天抬起头来,眼睁睁的看见墙上挂钟滴滴答答走动匆匆的脚步,即使坐在阳台上沉思,也可以看到日升、月落、风过、星沉,从远远的天外流过。有一天,我们偶遇到少年游伴,发现他略有几茎白发,而我们的心情也微近中年了。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院子里的紫丁香花开了,可是一趟旅行回来,花瓣却落了满地。有一天,我们看到家前的旧屋被拆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却盖起一栋崭新的大楼。有一天……我们终于察觉,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移是哪些的无情和霸道,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中国的民间童话里也时常描写这样的情景,有一个人在偶然的机缘下到了天上,或者游了龙宫,十几天以后他回到人间,发现人事全非,手足无措;因为“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他游玩了十数大,世上已过了十几年,十年的变化有多么大呢?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乡,却找不到自家的大门,认不得自己的亲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里很能表达这种心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数十年的离乡,甚至可以让主客易势呢!

        佛家说“色相是幻,人间无常”实在是参透了时空的真实,让我们看清一朵蓓蕾很快的盛开,而不久它又要调落了。

        《水游传》的作者施耐庵在该书的自序里有短短的一段话:“每怪人言,某甲于今若干岁。夫若干者,积而有之之谓。今其岁积在何许?可取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变灭,是以可痛也。”(我常对于别人说“某甲现在若干岁”感到奇怪,若干,是积起来而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现在他的岁积存在什么地方呢?可以拿出来数吗?可见以往的我已经完全改变消失,不仅是这样,我写到这一句,这一句以前的时间已经很快改变消失,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一个大小说家对时空的哀痛。古来中国的伟大小说,只要我们留心,它讲的几乎全有一个深刻的时空问题,《红楼梦》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最后也走到时空的死角成水游传》的英雄豪杰重义轻生,最后下场凄凉;《三国演义》的大主题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与相的梦幻散灭;《镜花缘》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聊斋志异》是神鬼怪力,全是虚空;《西厢记》是情感的失散流离;《老残游记》更明显的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几乎无一例外的,说出了人处在时空里的渺小,可惜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深入探讨,否则一定会发现中国民间思想,对时空的递变有很敏感的触觉。西方有一句谚语:“你要永远快乐,只有向痛苦里去找。”正道出了时空和人生的矛盾,我们觉得快乐时,偏不能永远,留恋着不走的,永远远是那令人厌烦的东西——这就是在人生边缘上不时作弄我们的时间和空间。

        柏拉图写过一首两行的短诗:

        你看着星么,我的星星?
        我愿为天空,得以无数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么美的句子,多么美的小说来写人生,可惜我们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恒的星星,只有看着消逝的星星感伤的份。

        有许多人回忆过去的快乐,恨不能与旧人重逢,恨不能年华停伫,事实上,却是天涯远隔,是韶光飞逝,即使真有一天与故人相会,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冻的极地,不免被时空的箭射中而哀伤不已吧!日本近代诗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诗:

        心里怀念着人,
        见了泽上的萤火,
        也疑是从自己身体出来的梦游的魂。

        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尤其“萤火”一喻,我们怀念的人何尝不是夏夜的萤火忽明忽灭、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转就远去了,连自己梦游的魂也赶不上,真是对时空无情极深的感伤了。

        说到时空无边无尽的无情,它到终极会把一切善恶、美丑、雅俗、正邪、优劣都涤洗干净,再有情的人也丝毫无力挽救。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因此而捻颓丧、优柔不前呢?是不是就坐等着时空的变化呢?

        我觉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虽然渺小短暂,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里来照见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对时空的流变时飞进来春花,就有春花;飘进来萤火,就有萤火;传进秋声,就来了秋声;侵进冬寒,就有冬寒。闯进来情爱就有情爱,刺进来忧伤就有忧伤,一任什么事物到了我们的晴窗,都能让我们更真切的体验生命的深味。

        只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进有出,曾拥有的幸福,在失去时窗还是晴的;曾被打击的重伤,也有能力平复;努力维持着窗的晶明,哪些任时空的梭子如百鸟之翔在眼前乱飞,也能有一种自在的心情,不致心乱神迷。有的人种花是为了图利,有的人种花是为了无聊,我们不要成为这样的人,要真爱花才去种花——只有用“爱”去换“时空”才不吃亏,也只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爱,更只有爱花的人才能种出最美的花。

 

 

 

随风吹笛
  

        远远的地方吹过来一股凉风。

        风里夹着呼呼的响声。

        侧耳仔细听,那像是某一种音乐,我分析了很久,确定那是嫡子的声音,因为萧的声音没有那么清晰,也没有那么高扬。

        由于来得遥远,使我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怀疑;有什么人的笛声可以穿透广大的平野,而且天上还有雨,它还能穿过雨声,在四野里扩散呢?笛的声音好像没有那么悠长,何况只有简单的几种节奏。

        我站的地方是一片乡下的农田,左右两面是延展到远处的稻田,我的后面是一座山,前方是一片麻竹林。音乐显然是来自麻竹林,而后面的远方仿佛也在回响。

        竹林里是不是有人家呢?小时候我觉得所有的林间,竹林是最神秘的,尤其是那些历史悠远的竹林。因为所有的树林再密,阳光总可以毫无困难的穿透,唯有竹林的密叶,有时连阳光也无能为力;再大的树林也有规则,人能在其间自由行走,唯有某些竹林是毫无规则的,有时走进其间就迷途了。因此自幼,父亲就告诉我们“逢竹林莫人”的道理,何况有的竹林中是有乱刺的,像刺竹林。

        这样想着,使我本来要走进竹林的脚步又迟疑了,在稻田田硬坐下来,独自听那一段音乐。我看看天色尚早,离竹林大约有两里路,遂决定到竹林里去走一遭——我想,有音乐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

        等我站在竹林前面时,整个人被天风海雨似的音乐震摄了,它像一片乐海,波涛汹涌,声威远大,那不是人间的音乐,竹林中也没有人家。

        竹子的本身就是乐器,风是指挥家,竹于和竹叶的关系便是演奏者。我研究了很久才发现,原来竹子洒过了小雨,上面有着水渍,互相摩擦便发生尖利如笛子的声音。而上面满天摇动的竹叶间隙,即使有雨,也阻不住风,发出许多细细的声音,配合着竹子的笛声。

        每个人都会感动于自然的声音,譬如夏夜里的蛙虫鸣唱,春晨雀鸟的跃飞歌唱,甚至刮风天里涛天海浪的交响。凡是自然的声音没有不令我们赞叹的,每年到冬春之交,我在寂静的夜里听到远处的春雷乍响,心里总有一种喜悦的颤动。

        我有一个朋友,偏爱蝉的歌唱。孟夏的时候,他常常在山中独座一日,为的是要听蝉声,有一次他送我一卷录音带,是在花莲山中录的蝉声。送我的时候已经冬天了,我在寒夜里放着录音带,一时万蝉齐鸣,使冷漠的屋宇像是有无数的蝉在盘飞对唱,那种经验的美,有时不逊于在山中听蝉。

        后来我也喜欢录下自然的声籁,像是溪水流动的声音,山风吹抚的声音,有一回我放着一卷写明《溪水》的录音带,在溪水琤琮之间,突然有两声山鸟长鸣的锐音,盈耳绕梁,久久不灭,就像人在平静的时刻想到往日的欢愉,突然失声发出欢欣的感叹。

        但是我听过许多自然之声,总没有这一次在竹林里感受到那么深刻的声音。原来在自然里所有的声音都是独奏,再美的声音也仅弹动我们的心弦,可是竹林的交响整个包围了我,像是百人的交响乐团刚开始演奏的第一个紧密响动的音符,那时候我才真正知道,为什么中国许多乐器都是竹子制成的,因为没有一种自然的植物能发出像竹子那样清脆、悠远、绵长的声音。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能录下竹子的声音,后来我去了几次,不是无雨,就是无风,或者有风有雨却不像原来配合得那么好。我了解到,原来要听上好的自然声音仍是要有福分的,它的变化无穷,是每一刻全不相同,如果没有风,竹子只是竹于,有了风,竹于才变成音乐,而有风有雨,正好能让竹子摩擦生籁,竹子才成为交响乐。

        失去对自然声音感悟的人是最可悲的,当有人说“风景美得像一幅画”时,境界便低了,因为画是静的,自然的风景是活的、动的;而除了目视,自然还提供各种声音,这种双重的组合才使自然超拔出人所能创造的境界。世上有无数艺术家,全是从自然中吸取灵感,但再好的艺术家,总无法完全捕捉自然的魂魄,因为自然是有声音有画面,还是活的,时刻都在变化的,这些全是艺术达不到的境界。

        最重要的是,再好的艺术一定有个结局。自然是没有结局的,明白了这一点,艺术家就难免兴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寂寞之感。人能绘下长江万里图令人动容,但永远不如长江的真情实景令人感动;人能录下蝉的鸣唱,但永远不能代替看美丽的蝉在树梢唱出动人的歌声。

        那一天,我在竹林里听到竹子随风吹笛,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我走出竹林,夕阳已徘徊在山谷。雨已经停了,我却好像经过一场心灵的沐浴,把尘俗都洗去了。

        我感觉到,只要有自然,人就没有自暴自弃的理由。

 

 

 

澈如水晶
  

        从花莲回来,走苏花公路,到崇德隧道口附近,看到几个工人在排石板阶梯,他们专注的神情吸引了我,我便下车了。

        工人用一种近乎悠闲的样子排石板梯,他完全不用水泥或任何粘接物,他只是把造型都不同的石板沿山坡调整,让石板密实在山坡上,并与下一个石板接合。

        这看起来不甚费力的工作,事实上是孕含了极独运的匠心,以及全副的精神,工人必须要完全了解每一块大小不同的石板和每一寸不同斜度的山坡才做得到。

        不远处,就是海了,一层青、一层蓝、一层靛的,完全没有污染的海。

        “这石阶可以通到海边吗?”怕惊扰了他的工作,我小声的问工人。

        他正一分一分地挪着手上的石块,约三十秒后,他头也没抬地说:“往下走,转两次弯,就到海边了。”

        我兴奋地沿石阶跳跃而下,心情欢愉像一个孩子,我发现阶梯的两旁开满牵牛花,比平常看到的还要硕大,是最美丽的浅紫色,色泽清丽,还带着今天清晨的露水。

        到了海边,看到海岸的卵石美丽不输给牵牛花,粒粒皆美,独一无二。一艘渔船正顺着波浪在海岸不远处载沉载浮。

        我蹲下来捡石头。

        我向来都喜欢海边的卵石,因为这些石头从来没有隐藏,也不故意显露,它只是在海岸如实呈现它的美与风采。它不怕人笑,也不排斥别人的掌声。

        这石头、这海洋、这路边的牵牛花、这专心排石阶的工人,都如是如实地在演出自己,既没有隐藏,也没有显露。这样一想,使我震惊起来:呀!呀!原来我们身边最美的事物,无不如实、明白、澈如水晶。

        只可惜这水晶映现的沛然万象,凡俗的眼睛都把它当玻璃来看待。

        如果我们要看见这世界的美,需要有一对水晶一样自然清澈的眼睛;如果我们要体会宇宙更深邃的意义,则需要一颗水晶一样清明、没有造作的心。




喜悦的香
  

        有一种春天开的花,名字叫作“含笑”。

        “含笑花”真的和它的名字相像,它是含苞时最香,花瓣一张开,香气就散走了。含笑因此是少女的笑,含着喜悦与羞怯的笑,不像圆仔花那样开怀大笑,也不像圣诞红那样肆无忌惮的笑。

        含笑花的花期很长,从春天可以开到秋天,如果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含笑花,整年,屋里屋外部有了笑意。

        在含笑盛开的春日,采一些含笑花以小白瓷盘盛着,放在茶几上,空气中都有好香,屋里显得更洁净。

        我时常会想起第一个为含笑花取名的人,那人是在花香中看见了笑意?或者是饱含喜悦时看见了小白花呢?那一定是个少女吧!只有春天少女那样喜悦、那样纯净、那样细腻的心,才会看见花中的笑容吧!

        但愿我们也可以像含笑花,一年四季都带着微笑,面对世界。




纯善的心
  

        我每一次去买花,并不会先看花,而是先看卖花的人,因为我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把自己打扮得与花相衬,是不应该来卖花的。

        惟有像花的人,才有资格卖花。

        像花的人指的不是美丽的少女,而是有活力,有风采的人。

        所以,每次我看到俗人卖花,一脸的庸俗或势利,就会感到同情,想到我国民间有一种说法,有三种行业是前世修来的福报,就是卖花、卖伞和卖香。那是因为这三种行业是纯善的行业,对众生只有利益,没有伤害,可以一直和人结善缘。

        可叹的是,有的人是以痛苦埋怨的心在经营这纯善的行业。

        我经常去买花的花店,卖花的是一位中年妇人,永远笑着,很有活力;永远穿着干净而朴素,却很有风采。

        当我对她说起民间的说法,赞美她说:“老板娘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报,才能经营这纯善的行业呀!”

        她笑得很灿烂,就像一朵花,不疾不徐地说:“其实,只要有纯善的心,和人结善缘,所有的行业都是前世修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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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1-3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眼睛最值钱
  

        我喜欢假日的时候去逛古董市场,因为会遇上许多古董的行家,偶尔也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宝物。

        日子久了以后,认识了一些卖古董的摊贩和一些古董的收藏家,我逐渐发现到,买古董的人比卖古董的还要内行,有许多卖古董的人甚至对古董一无所知,只把它当成一般的货物。

        举个例子,有一天我在一个卖壶的小贩摊子上,看到时大彬的仿制茗壶,时大彬是中国明朝最伟大的紫砂壶作者。眼前那一把壶虽是仿制品,却做得十分精美。

        “多少钱?”我问。
        “三千元。”小贩说。
        “假的也卖这么贵。”
        “什么假的?当然是真的啦!”
        “时大彬是谁,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了,这一把是他亲手卖给我的。”小贩面不改色的说。

        对于这样的古董摊贩,我们只有无言以对了。

        因此,买古董的人,眼里只有古董,价钱是不太在乎的,卖古董的人,眼里只有金钱,他们才不在乎古董的价值。

        例如一个明朝宣德的香炉,古董商是五千元批到的,他只要一万元就会卖,才不管那香炉的好坏,真正懂宣德香炉的人以一万元买到,可能一转手就以五十万元卖出了。

        有一次,我和一个买古董的人蹲在小摊前看一尊魏晋的铜佛,他突然严肃的对我说:

        “说真的,我们的眼睛最值钱!
        “为什么?”

        他说:“因为只有眼睛才能辨认真假、判别年代、分出美丑,所以,买古董的人,要先锻炼自己的眼睛,有了好眼睛,就不会受骗上当了。”

        “我们的眼睛最值钱”这句话讲得真好,别人花十万才能买到的古董,我们花一万就买到了,我们那一次的眼光,价值正是九万。还有什么古董比这个更值钱呢?

        因此,我们去逛古董商场,是对眼睛的一种学习。我喜欢台湾话把古董商说成是“古物商”,把古董摊子叫做“古物堆”,我们去找古董,正是在古物堆的破铜烂铁中寻找我们失落的那一对值钱的眼睛。

        生活也是这样子的,我们在凡俗的生活中追寻更永恒的价值,不也是在找回那失落的眼睛吗?

        只要找到值钱的眼睛不只能找到最好的古物,也可以进而见及生命的真相了。

        曾经有一个年轻人去拜在一位师父的门下,希望师父教他认识人生的真相。

        师父只教他洒扫、泡茶、接待宾客,闲暇的时候就用来静心,并观看这个世界。

        弟子过几天就会问师父:“师父呀!您什么时候才能教我人生的真相呢?”

        又过了一阵子,弟子更着急了,问师父:“师父呀!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人生的真相呢?”

        师父被问烦了,拿一个石头交给他,对他说:“你拿这个石头到菜市场去估价,只要了解它的价钱,不要真的卖掉它。”

        在菜市场里,有两个人想买这个石头。有一个人出价十元,另一个出价二十元,第一个是要买回去做秤锤,第二个是要买回去做砚台。

        弟于把石头带回来,报告师父:“师父呀!这个石头有人出价二十元。”

        师父叫他把石头带到玉石的市场去,只要了解它的价钱,不要真的卖掉它。

        在玉石市场,有人出价到五十万元,因为那石头看起来非常稀有。

        弟子把石头带回来,报告师父:“师父呀!这个石头在玉石市场有人出价五十万。”

        师父:“好!现在你把这石头带到钻石市场去,只要估量它的价钱,不要真的卖掉它。”

        弟子欣喜若狂的跑回来报告师父:“师父呀!听钻石市场人说,这是一块最完美的钻石,有人开价五千万呢!”

        师父说:“没错!这是最完美的钻石,可是只有用钻石的眼睛才能看见它的价值。

        你每天追着我问:什么才是人生的真相,用菜市场的眼睛、玉市场的眼睛,和钻石的眼睛看到的人生真相都是不同的,你到底想用什么的眼睛来了解人生呢?你要先锻炼的是钻石眼睛,而不是不断的追问呀!”

        弟于听了,就心开意解的开悟了。

        我们大部分的人,穷尽一生在奔驰追求,希望寻找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事物,却很少人了解,我们的眼睛才是最有价值的。

        有价值的眼睛看见了山,山就有了价值。

        有价值的眼睛看见了海,海就有了价值。

        有价值的眼睛看见了阳光,阳光就有了价值,因此禅师才说:“日照一隅,也是国宝。”

        太阳所照耀到的每一个角落,都像国宝一样的珍贵,这种深刻的见解,只有好眼睛的人才能体会呀!

        “青青翠竹,皆是法身。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溪声尽是广长舌,
        山色无非清净身。”

        如是如是。

 

 

 

沉水香
  

        朋友从印度回来,送给我一块沉香木,外形如陡峭的山,颜色黑得像黑釉。有一种极素朴悠远的香,连绵不绝地从沉水香中渗出,飘流在空气里。

        最特别的是,那沉香木非常沉重,远非一般的木石可比。

        朋友说:“这是最上等的乌沉香,由于它的心很坚实,丢到水中会沉到水底,所以也叫沉水香。而且,它的香味是不断从内部散出来,永远也不会消失,这一块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还是和它从前在森林里时一样的香呀!”

        沉香能够供佛、能够静心、能够去除秽气,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沉香作为佛法的象征,需要更深的感受,像有着坚实的心,像永远散放木质的芬芳,像沉定的心情,谦虚如同在水底一样。

        沉香最动人的部分,是它的“沉”,有沉静内敛的品质;也在它的“香”,一旦成就,永不散失。

        沉香不只是木头吧!也是一种启示,启示我们在浮动的、浮华的人世中,也要在内在保持着深沉的、永远不变的芳香。

        浮世是水,俗木随欲望水波流荡,无所定止。

        沉香是定石,在水中一样沉静,一样的香。

        一个人内心如果有了沉香,便能不畏惧浮世。




变色茉莉
  

        乡下的侄儿来台北过暑假,那时我种的茉莉开得正盛,有紫色和白色,看到盛放的茉莉,会感受它们的雄辩,以为它们用鲜明的颜色在风中辩论——呀!不是辩论,是在朗诵某种诗歌。

        这些茉莉的种于,正是三年前的夏天,侄儿在家乡的古山顶上摘给我的种子,因此,他看了特别开心,一直对我说:“叔叔,古山顶的茉莉有一些已经变种了,有的一朵花可以开出三种颜色,你回去的时候,我带你去采种子。”

        我回乡的时候,就和侄儿到古山顶去找变色茉莉。果然,有的茉莉变成双色,也有三色的。采回种子种在花盆,现在开花了,和它们的父母一样,也是变色的。

        变色的茉莉为什么要变色呢?为什么一变色就世世代代变色呢?为什么连植物都有习气呢?我找不到答案,不过,觉得这些问题都不只问茉莉,也可以拿来问人,人就会有答案了吧!




海边的白蝴蝶
  

        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去海边拍照、写生,朋友中一位是摄影家,一位是画家,他们同时为海边的荒村、废船,枯枝的美惊叹而感动了,白净绵长的沙滩反而被忽视,我看到他们拿出相机和素描簿,坐在废船头工作,那样深情而专注,我想到,通常我们都为有生机的事物感到美好,眼前的事物生机早已断丧,为什么还会觉得美呢?恐怕我们感受到的是时间,以及无常,孤寂的美吧!

        然后,我得到一个结论:一个人如果愿意时常保有寻觅美好感觉的心,那么在事物的变迁之中,不论是生机盎然或枯落沉寂都可以看见美,那美的原不在事物,而在心灵、感觉,乃至眼睛。

        正在思维的时候,摄影家惊呼起来:“呀!蝴蝶!一群白蝴蝶。”他一边叫着,一边立刻跳起来,往海岸奔去。

        往他奔跑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七八只白影在沙滩上追逐,这也使我感到讶异,海边哪来的蝴蝶呢?既没有植物,也没有花,风势又如此狂乱。但那些白蝴蝶上下翻转的飞舞,确实是纷常美的,怪不得摄影家跑那么快,如果能拍到一张白蝴蝶在海浪上飞的照片,就不枉此行了。

        我看到摄影家站在白蝴蝶边凝视,并未举起相机,他扑上去抓住其中的一只,那些画面仿佛是默片里,无声、慢动作的剪影。

        接着,摄影家用慢动作走回来了,海边的白蝴蝶还在他的后面飞。

        “拍到了没?”我问他。

        他颓然地张开右手,是他刚刚抓到的蝴蝶。我们三人同时大笑起来,原来他抓到的不是白蝴蝶,而是一片白色的纸片。纸片原是沙滩上的垃圾,被海风吹舞,远远看,就像一群白蝴蝶在海面飞。

        真相往往是这样无情的。

        我对摄影家说:“你如果不跑过去看,到现在我们都还以为是白蝴蝶呢!”

        确实,在视觉上,垃圾纸片与白蝴蝶是一模一样,无法分别的,我们的美的感应,与其说来自视觉,还不如说来自想像,当我们看到“白蝴蝶在海上飞”和“垃圾纸在海上飞”,不论画面或视觉是等同的,差异的是我们的想像。

        这更使我想到感官的党受原是非实的,我们许多时候是受着感官的蒙骗。

        其实在生活里,把纸片看成白蝴蝶也是常有的事呀!

        结婚前,女朋友都是白蝴蝶,结婚后,发现不过是一张纸片。

        好朋友原来都是白蝴蝶,在断交反目时,才看清是纸片。

        未写完的诗、没有结局的恋情、被惊醒的梦、在对山看不清楚的庄园、缘尽情未了的故事,都是在生命大海边飞舞的白蝴蝶,不一定要快步跑去看清。只要表达了,有结局了,不再流动思慕了,那时便立刻停格,成为纸片。

        我回到家里,坐在书房远望着北海的方向,想想,就在今天的午后,我还坐在北海的海岸吹海风,看到白色的蝴蝶——喔,不!白色的纸片——随风飞舞,现在,这些好像真实经验过的,都随风成为幻影。或者,会在某一个梦里飞来,或者,在某一个海边,在某一世,也会有蝴蝶的感觉。

        唉唉!一只真的白蝴蝶,现在就在我种的一盆紫茉莉上吸花蜜哩!你信不信?

        你信!恭喜你,你是有美感的人,在人生的大海边,你会时常看见白蝴蝶飞进飞出。

        你不信?也恭喜你,你是重实际的人,在人生的大海边,你会时常快步疾行,去找到纸片与蝴蝶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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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怀六国志

发表于 2009-11-3 21:55 | 显示全部楼层
随感而发,清新,富含哲理。读起来,有檀香味,胡扯八道,不要见笑:a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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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巫妖
发表于 2009-11-3 22:47 | 显示全部楼层
清欢指定我读的文章,得好好学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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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巫妖
发表于 2009-11-3 22:48 | 显示全部楼层
音乐棒极了: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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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沁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09-11-3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样的字,如兰芳香,如风清雅,如水明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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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4 09:04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的文字。: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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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识八方语

我自行天任遨游
发表于 2010-7-11 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直以为林清玄是个女子。然后读之,品之。哦,原来是个糟老头子。哎,这人啦,千万不要想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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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识八方语

我自行天任遨游
发表于 2010-7-11 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直以为林清玄是个女子。然后读之,品之。哦,原来是个糟老头子。哎,这人啦,千万不要想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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