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著名主持人李咏红极10年,风头不减,曾经发誓“不出书”,而今却决定高调推出自传。原因很简单,“就想在四十不惑的时候留点儿自己的东西。”
从恶童出世,到不羁少年,再到一个不甘认命的热血青年;从维系四年的初恋,到十七年后仍然完美的婚姻,再到父母之恩、为子之孝,还有对女儿的舐犊情深;从当年一脚“狗屎运”踏入央视,到远赴西藏的怀才不遇,再到《幸运52》的从天而降,《非常6+1》、《梦想中国》、《咏乐汇》的异军突起。
李咏道出了一切绕不开的经历、感悟、感恩,当然还有绕不开的痛苦和牢骚,让我们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俗人李咏,永远一屁股坐在老百姓堆儿里,谁拽也不起来。
新年伊始,就来点轻松的吧...
《咏远有李》精彩节选
因“血统”而夭折的画家
我是一个夭折的画家。
小时候,我在一家很简陋的俱乐部里,看了场5分钱的电影,秦腔古典名剧《三滴血》。回家以后就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电影里的乌纱帽和官袍,趴在桌上用圆珠笔画。
我就不明白,那些穿官袍的人为什么老托着腰带?是不是一松手就掉下去?乌纱帽两边为什么支楞一对翅膀?晃来晃去还不够晕的?之后又不断地回忆官袍上的图案,文官绣禽,武官绣兽,官品不同,所绣禽兽也尊卑不一,仙鹤孔雀狮子虎豹……琢磨来琢磨去,如醉如痴。
那是我第一次对画画产生兴趣,不到四岁半。
我的启蒙老师是爸爸的一个朋友,在铁路系统搞宣传工作,会画几笔人物花鸟。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就是领我进门的师傅。我们其实只见过一面,他什么也没教我,只领我看了他的画,当时的感觉,就是眼花缭乱。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开始。
我开始自学素描,它是一切艺术的基础。我第一次知道铅笔居然有软、硬之分,以此为标准,能分成13种之多。我首先接触到的是苏里科夫素描体系,搞不懂它的理念,只是拿起笔找感觉。没完没了地练习笔法、力度分寸,临摹、写生,各种几何形体的石膏像和自然风景,轮廓、线条、结构、光影……客观与主观的世界在我笔下交融,仿佛突然练就了造物神功,无所不能。
除了上学、吃饭、睡觉,我把全部时间都用来画画,爹娘很发愁。那个年代,都希望孩子能“学习好”,其他方面,过得去就行。但他们仍然为我提供了很好的条件。我娘管理着一家印刷厂,各种纸张有求必应;我爹请人给我做了大大小小好几个画夹,里面是木板,外面用军布包起来,粘好,两边钉上背带。
我小小年纪,对自己的要求却极为严苛,近乎强迫。原因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喜欢画画,画不惊人死不休。
上中学以后,我认识了一位姓戴的美术老师。他那时单身,常年住在学校,在画室里一呆就是一整天。每周末我都去看他写生,他画的是油画。从他那里,我学会了用湖蓝色给画打底,湖蓝和一切颜色都是可以相融的。
初一一年,我画了厚厚一本习作。其中大半作品是临摹以毕加索为代表的“立体派”,就是看上去支离破碎、扭曲变形的那种。我对画派不太理解,但我崇拜毕加索。习作中还有小部分是人体。当然没有模特愿意脱了衣服让我画,都是石膏像写生。
我姐夫是哈密一所中学的英语老师。为了讨好我娘,把我接到哈密去读了两年初中,美其名曰“补习英语”,跟他一块儿住教师宿舍。我很喜欢姐夫的一套黑白道运动服,他说,只要我英语考试过了60分,就把衣服送给我。
我在哈密的学校里认识了郭鸿儒老师,新疆“四大才子”之一,毕业于齐鲁美术学院。学校大礼堂两侧有两间厢房,一间是他的卧室,一间是他的画室。认识郭老师以后我就不住教师宿舍了,搬到了他的厢房里。每天做完自己的功课,我就帮他批改作业,分儿打得不高,他老怨我。
画室里有个一人多高的大卫头像。这是中学美术课的必备教具之一,但从来没人用过,最实用的一次就是被我用了。
只要有时间,我就临摹。我的画纸高、宽都是2米,展开有一面墙那么大。
灯光从石膏像的斜上方打过来,我站在5米开外的地方,用铅笔量比例、打点、走轮廓,黑白灰的过渡、头发和皮肤的肌理……然后退后几步、上前几步地虚着眼看。我用72个课时完成了这幅画,前后大约一个月,与实物完全是1:1的比例。
每个周末,郭老师的诸多同仁、朋友就到画室里来聚会。我们先一起烤土豆,吃完再去看画。所有的人看到我画的大卫,都惊诧不已,“这孩子胆儿真大!太有天分了!”
艺术创作讲究悟性和灵感。三分之一的时间,我在向老师学习。三分之一的时间,我自己对着书本体会、感受。还有三分之一是实践,不断挨骂,不断自我修正。在老师眼里,我的画永远是错,所以他永远在纠正我,他的纠正也是一部教材。
还好我聪明,懂得举一反三。
有时画静物,我找不到亮点。老师拿起橡皮,在我桌上敲了敲,“记住了,它可以调整明暗对比。”说着,拿橡皮在球上亮面轻轻挑一下,“你再虚着眼看看,是不是亮点?”
“是!”原来会者不难。
“这不就完了吗?真笨!”
我绝不让他在同一个问题上有机会第二次骂我。这或许是一种天赋,从此我会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找到物体的亮点。
与西安美院擦肩而过
高中时我回到了乌鲁木齐。我不爱说话,自我封闭,绘画就是我与外界的交流。高一开学前,去学校领了新的教科书。两三天的工夫,课还没上,我已经给所有的语文课文都配好了插图。
每天放学回家,做完功课,我就在小本上画《三国演义》中的人物。人物按照“魏、蜀、吴”分类,公孙权、孙策、孙瑜、曹操、刘备、赵子龙、关羽、张飞……我甚至不需要参照,全凭想象,精细的白描手法。一页一个,一晚上能画四五个。
画完了,我把它拿去跟同学换邮票。一本二三十页的“三国人物”能换到一枚或一套很好的邮票,数不清我一共画过多少本。我并不懂集邮,到底值多少钱,无从考证,只是心爱换心爱罢了。后来才知道,也有值钱的,比如“全国山河一片红”。
我所在的乌鲁木齐铁三中是铁道部重点中学,也是全国重点。高一那年,我作为学生会宣传部长,联合校团委,发起、组织了一次铁路系统的黑板报大赛,规模覆盖数十所中小学,规格相当于整个乌鲁木齐市。当时的我,对各种绘画技法都有涉及,粉笔画尤其拽得厉害。
有三天的时间,我没有参加学校的运动会,一个人在一块长约4米的黑板上,照着一本画册,用白色粉笔勾画出人民英雄纪念碑基座上的浮雕作品之一——《五四运动》。操场上人声鼎沸,枪鸣炮响,高音喇叭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这一切于我只是遥远的背景,尽可充耳不闻。我的眼里只有线条、色块、明暗、凹凸,耳边只有六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青年学生们在高喊口号,慷慨陈词。既不知道饿,也不觉得累……
我的作品不参加评选,只作为展示,几乎乌鲁木齐市所有学校的校长、主要领导,都来观摹这幅画,无不啧啧称奇。
各校参赛作品以照片形式寄来,经过评委会评分,颁奖大会上,由我来宣布获奖名单。
学校大门口的“着装守则”白纸黑字写着,男生不许留长发,教导主任拿着一把剪刀站在门口,违者就地处理。也不许穿喇叭裤、榔头鞋。可我就是这么副打扮——您要是让我现在回去换发型、换衣服、换鞋?我倒没问题,操场上那几百号参加活动的老师学生,只好麻烦他们等等了。
结果,当然没人把我怎么样。
长发、喇叭裤、紫红色大头皮鞋,我站在高高的领操台上宣布获奖名单。没错,我倨功自傲,我有恃无恐。但是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何谓“宽容”,心中只有两个字:感激。
自从在黑板报大赛中小露锋芒,学校发现我是个“绘画奇才”。过了些日子,西北民族学院艺术系来新疆招生,教导主任热情地鼓捣我去面试。我稀里糊涂带着大量素描,一些水彩、水粉作品,以及一幅油画,去了他们的招生点。
西北民院的老师看了我的素描作品,赞不绝口,天生的油画家坯子,问我:“毕业证带了吗?”
“什么毕业证?”我一头雾水。
“你高三毕业没有毕业证吗?”
“我,我开学上高二。”
“我们这是大学,招高中毕业生,你高二来干吗?”老师大为光火,空欢喜一场。
一年多以后,临近高考,班主任老师建议我报考西安美术学院。
西安美院没有面试,只要求考生将相关作品邮寄过去,合格者直接进入复试。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个制度不严谨,给滥竽充数的人提供了方便,随便把谁的作品寄过去冒充一下不就行了吗?而复试只是考一些简单的常识,基本上起不到甄别人才的作用。最后一关,文化课考试,以我当时的成绩,一考一个准儿。
我挺“洁身自好”,不愿意和一群有可能“滥竽充数”的人混在一起。另一个使我犹豫的原因是郭鸿儒老师说过的一句话:“画画是讲究血统的。”我没有这个血统,未来能走多远,很难说。我冷静地考虑了几天,决定放弃美术专业。
这令很多关心我的老师大失所望,他们反复劝我,千万慎重,这可是本科文凭啊。可我没有改变主意。
一个画家就这样“夭折”了。
多年以后我又重新拾起画笔,是为了女儿。
女儿学画,我为她请了一个私人教师,教的都是中规中矩的东西。我在旁边看得兴起,没跟女儿商量,就当上了她的业余老师。
我给女儿上课,走的是“野路子”,不规律也不系统,全凭自己的经验和体会。她在幼儿园信笔涂鸦的作品我也都保留着,印象派、立体派,完全没有章法,随她发挥吧。
我喜欢让她边玩儿边学。一张白纸,我先把四个角折进去,告诉她绘画讲究留白,折进去的部分不可占用。然后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公路、汽车。”
我把这两个词写在小黑板上。“还有什么?”
“山、水。”
我又写上,“还有呢?”
“还有好多人在摘樱桃。”
“你刚才说的这些,都叫元素。现在爸爸要把元素按远、中、近分开,然后……”
好的画作,贵在“栩栩如生”。当然,其中有技巧问题,有想象力问题,还有是否用心观察的问题。把看到的东西铺排有致地展现在纸上,对孩子来讲有难度。于是我先帮助她整合这些元素,区分开远中近、黑白灰,她再来画。画好以后,我在原图上修改。一边修改,一边给她讲什么叫“比例”,什么叫“构图”,什么叫“逻辑”。
“画画,不但要画你看到的,还要画你想到的,感受到的……”
仿佛时光倒流,我随女儿回到童年,回到自己撅着屁股趴在桌子上画乌纱帽的那个混沌初开的夜晚。
带女儿出去旅游,速写本和钢笔是我随身必备。在澳大利亚,我问她:“悉尼歌剧院像什么?”
“贝壳。”
“对。为什么像贝壳呢?”
“因为旁边是海。”
“对了,旁边有大海。”
一边吸引她注意力,我一边飞快地将悉尼歌剧院的轮廓勾勒下来。一定要快,因为女儿两分钟就不耐烦了,非拽着我走。所以我的速写本里充斥着各种“半成品”,晚上回去再对着照片完善。
我常和女儿一起翻看过去的速写本,边看边考试。
“法图麦,这是什么?”我指着其中一页问她。
“叹息桥。”她反应飞快。
“在哪里?”
“威尼斯。臭水沟!”
“那儿还有什么?”
“冈都拉!”
“这个呢?”
“嗯……延安。”亏她想得出来。
“胡说!再看看!”
“不知道。”她挠头。
“我带你去过,离中央电视台不远。”
“哦……好像叫天什么?”
“天坛?”我成心误导。
“胡说!”
“那是天什么?”
“想起来了,天宁寺!”
对话间,记忆翻波逐浪地涌起。画中的时日、心情、风景,甚至阳光和温度,一一重现。
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么?
陨落的“中国帕瓦罗蒂”
我的座右铭是“生命在于静止”,高中三年,从不参加学校的运动会。
高一,人家参加运动会,我自己在教室里画画。高二则是在广播室里播报各班来稿:“惊天枪后疾如飞,勇往直前不后退。高一(2)班运动员正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向终点,加油,加油!”
选我念稿,可能是因为歌咏比赛的时候我唱过“战士双脚走天下,四渡赤水出奇兵”,那会儿都说我嗓子好。
运动会结束了,团委书记王浩找到我,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我跟王浩很熟,像是哥儿俩。
我跟着他走进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位女老师,大约30岁。她看到我,挺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就是你要找的学生,叫李咏。”王浩介绍说。
“你好。”我懵懵地打了个招呼。
经她自我介绍,我才知道她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姓刘。高中没有音乐课,所以我几乎没见过她。她曾在上海音乐学院师从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周小燕,学习美声唱法。她从广播里听到我的声音,觉得我是棵唱歌的好苗子。
“你的声音很好,愿意跟我学唱歌吗?”她望着我,满眼热切。
我却到后来才真正理解她的心境。一个唱过《卡门》、《蝴蝶夫人》的年轻女孩儿,师出名门的高材生,毕业后却分配到边疆的一所企业中学里当音乐老师,只能唱《茉莉花》、《纺织姑娘》这类小儿科,何等怀才不遇。
“愿意啊。”我并未多想,只是觉得艺多不压身。
她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对我说:“唱歌可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学的,需要很多先决条件,比如声带条件。”
“您刚才不是说我声音很好吗?”
“听上去是很好,但我还要带你去医院检查。”
我吓一跳,怎么学唱歌还要先去医院啊?怎么个查法?疼不疼?
带着一连串的问号,我和她一起到了医院,挂了口腔科的号。
还好,过程比我想象的简单,就像小时候嗓子疼去医院检查一样,医生拿起一片压舌板,让我张开嘴,“啊——”打着手电往里看了看。
诊断结论是:“声带闭合很好,宽、厚、长,像瓷砖一样光滑。”
我莫名其妙,头回听说这么形容一个人嗓子眼的。
刘老师对我解释说:“假如声带闭合不好,有缝隙,声音就是嘶哑的。声带的宽窄、薄厚,决定了你声音的粗细、音域的高低,表面的光滑程度决定了声音的质量。懂了吗?”
似懂非懂。我一脸迷茫地望着她。
挂号费和诊断费都是刘老师替我交的。她是真想培养一个自己的学生。
很快,我开始上课了。每周二、四两天,放学后直接去音乐教室找她,每次训练两个小时。
头一回去她那儿,她从屋里抱出一面红色的腰鼓,从上面拆下一条红绸带,扎在我的腰上。确切说,是在“小腹”那个位置。
“这叫丹田。”扎好以后,她用手拍了拍,“唱歌要用这里的气。”
“这里还有气?”我很诧异,下意识地挺了挺肚子。
“来,我教你。”她双手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呼吸,呼吸的时候肩膀不许动,只能肚子动。
“这就叫‘腹式呼吸’,学美声,这是基本功。我们每个人躺着睡觉的时候,用的就是腹式呼吸,今晚睡觉前,好好体会体会。”
然后是练声。“闭上眼睛,想象有一个点,在你头顶上,唱‘呜——’,用你的声音去触碰那个点,感觉丹田的鼓荡变化……”
我试着“呜”了一声,不对,像假哭。又粗着嗓门儿“呜”了一声,也不对,像狼嚎。
“发声的时候,声音不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要用脑后音。”她轻拍我的后脑勺,“从丹田出来,经过后脊梁,在这里共鸣,穿过这里顶到头顶!”
我越听越迷糊,后脑勺还能出声?
第一天就在我高一声低一声的“呜呜呜”中过去了。
隔一日又去,刘老师想出了新招数。练习发声的时候,我站在窗口,夕阳从窗外照进来,她正好看到我侧面的剪影。她盯着我的喉结,声调越高,喉结越往下降,就说明我没偷懒,确实在“气运丹田”。
“唱歌啊,特别讲究‘吸着唱’。”她说,“只有在吸气状态时,你的喉结是下降的,喉咙才会打开。”
这也太有悖常理了。以我当时有限的实践,很难理解这一点。
“见过夏天里狗是怎么喘气的吗?”看我一脸困惑的样子,刘老师突然问我。
“见过啊。”
“什么样?给我学一个。”
我心想,您可真会逗闷子,人这口气还没喘利落呢,怎么又学上狗了?
我吐出舌头,呼哧呼哧地喘了几下,还把两只手做狗爪子状抬在胸前。
“手不用学!”她笑着打我一下,“就像这样,用小腹的力量带动呼吸,没事儿就练习,对气息和肌肉都是很好的锻炼。”
我就纳了闷儿了,原来不讲究发声方式倒好,怎么一开始“专业训练”,什么气运丹田,脑后共鸣,狗喘气……特累不说,发出的声音也怪怪的。还有那个“吸着唱”,越唱越觉得倒不过气儿来。
就好比,“齐步走”和“猫步走”是两个学科,骑自行车和蹬三轮是两大体系,表面近似,实则不通,都得从头练。而且在彻底熟练之前,闹不好连以前那点儿本事都丢了。学什么东西,都要经历这么一段“不破不立”的过程。
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和实践,我的喉咙打开了,每次音域扩展练习都能向上爬半个音阶,自然音域达到了12度。连老师都惊呆了,她发自内心地欣喜啊,蛰伏多年,终于等到一个得意门生。
刘老师排斥民族唱法和通俗唱法,男高音歌唱家里只推崇帕瓦罗蒂和卡雷拉斯,其余门派皆是扰乱视听。我受她影响甚深,以至于直到今天怕去卡拉OK,一唱流行歌曲,必跑调无疑。
一年以后,我已经能够完整地唱完哈萨克族民歌《嘎哦丽泰》,这是音乐学院声乐系一年级的练习曲目。
嘎哦丽泰,
今天实在意外,
为何你不等待?
野火样的心情来找你,
帐篷不在你也不在。
我徘徊在你住过的地方,
只是一片荒凉,
心中情人几时才得见面,
怎不叫我挂心怀。
嘎哦丽泰 嘎哦丽泰,
我的心爱……
唯美深情的咏叹调。我陶醉于自己的歌声,感到了一种“准艺术家”的兴奋。
那时我很刻苦。我家旁边是一片广阔的麦田,我每天早晨6点起床,绕着麦田跑步,跑完步就在树下“啊呜咪呀”地练声,做各种气息练习。
当时我因为“血统问题”,已经放弃考美术学院的想法了,因此我和刘老师有一个约定,也可以说是一个共同的理想——高三毕业,我报考上海音乐学院,她为我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支持。我们为了这个理想太投入了,偏偏忘记了一件事。
我比较晚熟,已经高二了还没经历变声期。正在我孜孜以求梦想着成为中国的帕瓦罗蒂时,一天早晨醒来,我突然发现自己失音了。
那是一段可怕的记忆,仿佛堕入一场噩梦,无论怎么使劲,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母亲急忙把我送到医院,医生的诊断是“声带小结”,原因可能是长期用声不当或用声过度。
接下来很长时间,我都住在医院里,每天输液,雾化吸入治疗,打激素,脸肿成一张大饼。
同学每天都来给我补习功课,刘老师也来看过我,总是带着深深的忧郁、焦虑,还有种说不出的歉疚。时间一天一天地溜走,距离上海音乐学院的专业课考试越来越近了。
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试着对自己说一声:“你好!”发不出声儿。那段时间我从未笑过,反正也笑不出来,只是一阵听上去令人难受的嘶哑的气息。
和家人交流全靠手势和纸笔。当时我并没想到声音对我有多重要,只觉得这样哑剧式的生活实在很麻烦。
直到两个月以后,那天早上,我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习惯性地却又不抱任何希望地对自己说了声:“你好!”
话一出口,我吓傻了。
居然发出了声音……而且,根本不是我的声音!
这声音听起来是低沉的,嘶哑的,而过去我的声音是高高悬在上方的,响亮的。
我这是怎么了?
几天以后,我又去音乐教室练声。我一次又一次地试唱,高音再也上不去了,只剩下中低音。我的心冰凉冰凉,全完了。一年的努力,因为这场病而付诸东流。
梦碎的不只是我,还有我的老师。她在旁边为我弹琴,一边弹,一边无声地流泪,泪水真的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也止不住。
“你的声带条件还是很好,咱们唱不了《嘎俄丽泰》,还能唱《乌苏里船歌》。”她停止弹琴,转过身望着我,哽咽着说。
我没有回答她。在那一刻,我的内心已经放弃了。因为我还有乐理、视唱练耳等一系列专业训练没来得及完成,病这一场,老师也不敢再给我施加声乐练习强度了。我不唯心,但我突然相信这就是宿命。
后来,我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考上广院之前我又一次去医院检查了声带。诊断结论和过去一模一样:“宽、厚、长,像瓷砖一样光滑。”老天助我,劫后余生。
听说我考上了广播学院,刘老师曾经到我家里去,哭着劝我,可不可以不要去北京。只要复读一年,明年一定能考上音乐学院。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我到今天还记忆犹新。
或许一个老师向学生提出这样的要求,确切说是“请求”,是有些不合常情的。而我却完全理解她的用心。她的确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我是她的理想的一部分,但她又何尝不是为了我的将来?
所以,我真心地感谢她。但我实在等不起了。
经历过高考的人,都知道最后那一年剥皮抽筋似的难熬。
今天的她也应年近花甲。我一直不敢和她联系,见了面,不知说什么好。
大学,唯一的逃离之路
我怀念我的童年。
周围满目都是俄式洋楼,我们家也在一座尖角的俄式洋楼里,尖角楼里养着鸽子。
家里是木地板,要定期打蜡。打完蜡怎么维护呢?姐姐从集市上买回一大包瓜子,我负责请小朋友到家里来嗑,瓜子皮嗑得满地都是,然后用笤帚把瓜子皮扫走,扫完了,地板就变得很亮。
家里订了牛奶。每天早上送奶工一来,边走边摇铃铛,几条街都能听见。打奶是我的任务,一听见铃声就赶紧端一个大号的不锈钢杯子,出去排队。每天都能在队伍中见到一个挺漂亮的小女孩,有时候在我前面,有时候在我后面,我没有和她说过话,但却觉得和她十分亲近。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为了这个小女孩,我写过一篇小说,名字就叫《爱•雨中•浪漫》。写了一稿又一稿,幻想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大约万把字,写完就烧。除此之外,暗恋的心情无可排遣。
我想逃离新疆,莫名其妙地讨厌那里,一切的一切都令我厌烦和抵触。因为暗恋,我常常感到伤心。我还拒绝参加高中毕业会考,母亲和我谈了两个小时,才说服我去向老师认错,补考。我听父母谈起过支边多年的感受,他们付出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又得到了什么?
这个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呆。我收拾好行囊,藏在床下,打算伺机行动。
逃离新疆,这个愿望随着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到来而变成现实。
高考之前,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到我们学校来面试,要招一个“西部班”。我的嗓音是天生的,而且很幸运,尽管大病一场,低了8度,但并未影响质感。参加初试时,老师听了我的声音,便决定让我跳过二试,直接进入三试。
我压根儿没想到全家会一致反对。父亲是撰写地方史的编辑,母亲是“新疆优秀女企业家”,儿子考戏剧学院,当演员,那不是丢人吗?我姐姐还提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演员得是浓眉大眼,瞧你那模样,开什么玩笑?”
我当时并不执著于演员这个职业,只是近水楼台的选择之一。所以他们反对,我也不做抗争。我一心盼着北京广播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快点儿来,快点儿来。
那是1987年。我的班主任老师在过去三年里一直反复强调,考不上大学,你们呀,就在铁路沿线当个扳道工吧,没别的出路!
我每天都在家里嗑瓜子,扫地,扫啊扫,嗑啊嗑,录取通知书怎么还没到?烦死我了!
正是盛夏,溽暑难捱。身边的同学都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急得嘴唇上起了一个比黄豆还大的水泡,抠、抠、抠,抠出一个大血痂。
有一天,我正在擦地,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喊:“李咏!”
我家住在二楼。我停下来,扯着脖子朝窗外喊:“谁?”
不管是谁,我都没什么好气儿。
“录取通知书到了!”我这才听出来,是我们班的一个男生。
“哪儿?”
“北京广播学院!”
“你丫别哄我啊!”我把扫帚往地上一摔,跑到窗口冲他嚷嚷。
“真的!赶紧去学校,找校党委书记!他让我来喊你的。”
“真的?”我略微迟疑了一下。
“真的!快去吧!”
我猛地清醒过来,惊喜啊!庆幸啊!我一步跳过横在脚边的扫帚,冲进房间换衣服,把身上穿的套头衫用力往上一掀,一下子碰掉了嘴唇上的痂。真疼!我摸了摸没流血,就没管它。
一路狂奔至学校,进到校党委书记办公室,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原来,北京广播学院有规定,通知书不寄给考生个人,而是寄给校党支部书记。他老人家一看,以为是私人信件,直接揣在包里带走了。过了好几天才想起来,打开看看,什么东西?这才发现是李咏的录取通知书。
为了这张纸,我嘴唇上永远落了个疤。
考进央视,一定是狗屎运
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的第一堂课是吴郁老师上的。他环视着屋里这群漂亮、阳光的少男少女,一句话就给他们定了位:“你们不是明星,是广播员。”
第一次期末考,出于种种原因,我的成绩是全班倒数第一。那时我有些胆怯。我是从边疆来的,人家都是北京人、上海人、南京人。头半年我几乎不说话,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观察他们。慢慢地我发现,虽然我连新疆都没出过,但他们读的书未必有我多。
而且,我的嗓子是真好。播音系的重点是发声练习、吐字归音练习。有的人练爆破音,“b、b、b……”大冬天的,就这么对着墙喷,能把墙上喷出一个冰疙瘩,这不是笨蛋吗?我从不练声,考试轻轻松松就过。
甚至有一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去上课,迟到了,班主任王璐老师把我拦在了讲台边上。“洗脸了吗?”
“没洗。”我揉揉眼睛道。
“啊一个。”
所谓“啊一个”,就是用一口气,把汉语拼音的单韵母和声母从头到尾平稳地读下来。
“a、o、e、i、u、ü、b、p、m、f……”所有发声练习里,我最不怵的就是“啊一个”。
“你们都练成他这样,就行了!”王璐老师冲我一挥手,“回去接着睡吧!”
大学期间我老旷课,但是最后一次考试,我愣考了全班第一,得到了最高奖学金。有好事者提出要重新给我核分儿,我没反对,核来核去,还是第一。
1991年,大四第二学期,我被分配到中央电视台对外部实习。央视这座崭新的大楼子,三年前刚刚落成,《新闻联播》向全国人民展示过它的三维图像,那么神秘而高不可攀。
我们班39个学生,有三分之一都在央视各部门实习。谁不想留下来?对外部的大导演们都喜欢我,器重我,手把手地教我做事情。但毕竟他们不是台长,也不是广电部部长。
我没有“后台”,也没有“后门”,每天除了兢兢业业地工作,抢着擦桌子、扫地、打水,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实习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央视开始面向各大对口院校正式招收播音员。方式比较传统,只收各校考试成绩排前5名的学生。最后定下来可以参加面试的学生,全北京一共10男10女。
学校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但我压根儿就没抱希望。只看分数当然不在话下,可就我那长相,在我们班男生里排前10都勉强,做点儿幕后工作还行,选播音员,央视能看上我吗?
面试那天,哈文陪我一块儿挤312路公共汽车去的,一路暴土狼烟,整得灰头土脸。走到中央电视台大门口,才发现其他参加面试的人都是坐“小巴”或者“打的”来的。看他们个个衣着光鲜,哈文让我去卫生间洗把脸,好歹亮堂点儿,我就去了。进去以后,居然看见几个男生在对着镜子化妆。
面试在一楼的一间大演播室里。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第一反应是灯光太晃眼,下意识地用手遮了一下,稍微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面前坐着一排人。
“姓名?”其中一位开始发问。
“你们不是刚刚叫过吗?知道还问?”
没人接我下茬儿,我意识到可能耍“过”了,老老实实说了一句:“李咏!”
“李咏同学,现在在座有黄惠群台长、杨伟光副台长以及各部门主任。中央电视台全体员工都在通过闭路电视收看演播室里的情况,希望你正常发挥。”
“好,来吧。”我心里明明特在意,又偏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第一试是新闻快读。现场给一个300字的急稿,只有30秒准备时间,从头到尾读完,出错不得超过2处。我嘴皮子利落,玩儿似的就过了,后来听说这一关筛掉了不少人。
后来又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只记得最不靠谱的两个。
一个是:3只鸡3天下了3只蛋,请问9只鸡9天下几个蛋?
我想也没想就说:“反正不是9个!我又不是养鸡的,不知道。”
另一个是:请列举5个海湾战争主要参战国家。
“美国、英国、科威特、阿富汗……其他的想不起来了。”
“李咏同学,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国家。”
我又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真不知道,您告诉我吧!”
人事处的老师哭笑不得,“伊拉克。”
我当时在心里猛抽自己三个大嘴巴子,海湾战争主要参战国,连伊拉克都能忘,真行。但我立刻想出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伊拉克是敌国啊,咱们也同意打的!”
考完试出来,我坐电梯上16层,回对外部“上班”去,遇上一位台里的灯光师。实习几个月,我跟台里这些设备保障人员、灯光师都混得特熟,好多大导演去借设备,都说“没有”,我去借就有。
“哎,哥们儿,可能是你留。”他挺神秘,话说得含含糊糊。
“怎么讲?”
“刚才你们都走了,黄台让大家重点讨论一下你的表现。”
“你怎么知道?”
“不是全台都看闭路电视吗?最后那段儿,视频拉掉了,音频还在。我听见的。”
灯光师的话我没太上心,也不是不信,就是不想存什么幻想。
中午吃完饭,我和几个对外部的编导一块儿下围棋,心不在焉。吕斌主任一直在旁边看我。我觉得他在看我,倒也没太在意。看了一会儿他说:“李咏,你来一下。”
我刚想好一步棋,只好先放下,起身去了他的办公室。
“把门关好。”他小声示意我。
我又转身把门关好。
“坐下。你知道今天留谁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肯定不是我。”
他突然严肃起来,盯着我,一言不发。
过了半晌,才一字一顿说:“小子,听着,就是你。”
我当即傻了。就我那表现,怎么可能?为什么啊?
“但是,目前党委还在讨论,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所以,”他目光犀利,向我提出严正警告,“你要严格保密,包括对你女朋友!党委的事情如果散布出去,就很可能会有变动。”
我愣愣地看着他,还是说不出话。
“刚才,我看你有些心不在焉,所以提前把消息透给你。”老领导意味深长地说,“你,可不要违纪啊。”
“谢谢领导关心!谢谢领导信任!”印象中,那天一直到我离开吕主任的办公室,来回来去说的就这两句话。
接下来几天,哈文挺心急,天天问我:“怎么样?有消息吗?”
我强忍着内心纠结,装作很茫然的样子对她说:“没有啊,没人通知我。”
我心里埋怨,这吕主任也是,告诉我干吗呀?又不让跟别人说,还不够我难受的!
几天以后,央视正式通知我被录取,我这才扭扭捏捏向哈文坦白:“其实,这件事吧,我上礼拜就知道了,没敢告诉你。”
话音未落,即遭暴打。
“你连我都瞒?胆子够大的啊!”哈文叉着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我一边委屈地辩解:“我有什么办法?这是党的纪律。”一边恨自己嘴大心窄,藏不住事儿。
1991年中央电视台唯一的一个播音员名额,归我了。
我听说有这么几个原因,首先,领导们通过几只鸡下几只蛋的问题,觉得这孩子挺直率,不装——装也没用,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道小学生“奥数”的经典题目,太损了。其次,这孩子挺机灵,没想起伊拉克,还能给自己编个理由,是否合理不论,贵在张嘴就来。
这件事到这儿,原本可以告一段落了。忆其始末,我明白了几个道理:第一,不该知道的最好不知道;第二,既然保密,就让它彻底烂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说;第三,世界上确实有“狗屎运”这种东西存在,我李咏,何德何能?
然而福无双至,与狗屎运结伴而来的往往是一宗坏消息。没过多久,我果然对另一个词有了深刻的体会,那就是“造化弄人”。
我的档案上新盖了几道戳:北京广播学院党委办公室,中央电视台人事处,北京市公安局户籍管理处。看似板上定钉,一切都没跑了。
一天中午,我正在睡午觉,梦见自己成了范进,站在马路当间振臂高呼:“中了!中了!”却被迎面上来的老丈人扇了一个耳光,“该死的畜生,你中了什么!”
我一激灵,醒过来了。还真有人在旁边猛拍我脸蛋,“哥们儿,醒醒,快醒醒!中央台不要你了!”
我何曾受过这等刺激,“腾”地坐起来,恶狠狠地盯住他,“扯什么淡呢!”
“真的真的!系主任让你赶紧去一趟!”他语速很快,看上去不像开玩笑。
“我靠!”我一把推开他,俩脚往鞋里一塞,“噌”地奔了系主任办公室。
“章都盖完了,怎么说不要就不要啊?其他台我都已经推了,这不是开玩笑吗?”
系主任搓着手,很无奈地告诉我,他了解的情况就是这些,具体原因还不清楚。
看来跟他理论也没用,我又火急火燎跑到了中央电视台。
出面接待我的是一位长官,他慢言慢语地向我解释:“你进央视,要占用一个国家人事部的干部指标,但今年广电部没有名额了。不过你放心,我们还在努力。”
回学校的路上我精神恍惚,没坐车,忘记了要坐哪路车,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直到天黑。
当然,您不用猜也知道,问题最终还是解决了,否则今天我也没机会在这儿给您痛说革命家史。
非常感谢广播学院的刘济南院长,她很重视此事,马上就去广电部了解情况,为我争取这个名额。而她发现,事件的缘由简单得可笑:毕业分配前夕,广电部干部司曾经问过中央电视台:“你们今年招播音员吗?”央视的回答是“未定,不好说”。于是当央视最终定下一个人选,临时告知广电部,对方不干了。问你的时候不说,现在想起来要名额了?没有!来了个下马威。
别人没收拾,光收拾我了,三天瘦了一大圈。
现在想想,太好笑了。
拿到中央电视台的出入证后,我郑郑重重地把它挂在脖子上,和哈文在央视大楼子前面照了一张合影。有时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没什么事儿,也会把这张出入证拿在手里,摩挲来摩挲去,反复端详,心中五味杂陈。
这天中午,我又在欣赏出入证,老觉得背后有人,扭头一瞥,没看见谁,于是继续欣赏。
不对,还是觉得有人,使劲儿一回头,这下看见了。
“石老师!”我“噌”一下跳起来,立正站好。
站在我背后的,是纪录片《空中丝绸之路》的总导演石宪法。
“是不是感慨良多啊?”他笑眯眯地问我。
听这话,应该是瞅我半天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咏,这只是个开始。你等着吧,不出两三年,”他在我脑门儿上点了一下,“你这块尖石头,就会被磨圆的。”
“要不你当主持人试试?”
经过一番洽谈,央视从ECM公司买进了《GO BINGO》的节目播出权、使用权,以及全部节目制作资源和技能,以40万英镑成交。预付5万英镑,余款在节目播出三个月后付清。您看好这几个字,“节目播出三个月后”,有故事,我这儿先打个伏笔。
头回引进这么大型的娱乐节目,台里格外重视,专门组建了一个重量级的班子——男女搭配,共计三人——郭艳、孙吉、詹未,担任新节目的导演。巧的是,我跟这三位都熟,他们是我和哈文的大学同学。
这几个人在料理节目的同时,开始找主持人。我听说,他们拉了一张单子,甭管老的少的,都有头有脸,候选者多达五十几位。
那时中华世纪坛还没建成,梅地亚中心北边是一溜儿家常小饭馆,很便宜。一天,我和三位老同学聚在一起吃饭,他们一个个都苦着脸,不吱声儿,低头“呼噜呼噜”喝粥。
“咋了这是?”我问。
“找主持人呢。”忘了是他们中间谁哀怨地说。
“找呗,找着了吗?”
“哎……”一声长叹后说,“挺多的,不好选。”
反正帮不上忙,得,我甭多嘴了。
我夹起一块土豆,正往嘴里送,哎?怎么突然没声了?再一看好嘛,对面仨人六只眼睛,都直不楞登盯着我。
“李咏,你现在是主持《欢聚一堂》?”先开口的是郭艳。
“是啊。”我嘴里包着半口米饭,土豆悬在半空中。
“周播?”孙吉追问。
“两周一播。”
“提前录制?”詹未又问。
“是啊。”
“那……挺闲的吧?”
这问题,问得忒敏感,我心里发毛,但话还得照实说:“除了配音挣点儿外快,基本上挺闲的,也就是平时看看稿子。”
“要不你来试试?”仨人几乎异口同声。
哦,我试试……什么?我试试?!
别看这节目前期是我帮着牵线搭桥,当主持人,还真没敢想。
犹豫了犹豫,扭脸在旁边窗玻璃上照照——咱也不失为英俊少年一名,试试就试试!
“行!”我答应着,把土豆塞进了嘴里。
我们一行四人,来到梅地亚中心酒店外的一片空场里。当时那儿还种着好多小树苗,现在已经改成停车场了。
孙吉在我对面架起了机器。我问他:“说啥?”
“想说啥说啥。”
“说多长时间?”
“三四分钟吧。最好按着节目的路数讲个故事,反正那节目你也看过。”
我何止“看过”啊?每次上报样片都被退回来,一退回来,我那同学就来找我,一找我我就在家又看一遍,琢磨这节目到底好在哪儿,怎么才能说服领导。为此我还专门刻了张盘。所以,我对原版节目里那位主持人的形象、风格简直熟悉透顶。
面对镜头,我开始编故事,自由发挥,还越俎代庖指挥导演,“孙吉,你得把机器摇摇晃晃的,这样,这样,哎对喽!别老这么端着。”
摇摇晃晃录了七分多钟,拍完了。我就当是给朋友帮忙,没多想,接下来该干吗还干吗去。
随后这盘录像带被送到了中心,中心领导和ECM派来的英国专家负责审片子。据说当时情形是这样的:英国专家审了很多主持人的样片,当看到一个叫李咏的张牙舞爪出现在屏幕上,他示意“停一下”。
问:“他是从哪儿来的?”
答:“中央电视台的。”
问:“是主持吗?”
答:“是学主持的,他没好好干。”
问:“他现在的年龄?”
答:“29。”补充,“虚岁30。”
英国专家沉吟片刻,示意:“再看看。”
又看一遍以后,果断拍板,“就是他。”
与此同时,谭希松主任也在百十个候选者中,独独相中了我。她找到我们的部门主管,说:“你们别瞎耽误工夫啦,划拉那么多人。通知李咏,让他主持这个节目。”
然后就有人直接给我打电话:“哥们儿,你当上《幸运52》的主持人啦!”
哦,不对,那时候节目还没名字呢。
砸蛋,为给自己“长戏份儿”
“当砸蛋遇上扯淡。”打一台中央电视台娱乐节目。答案当然是——《非常6+1》。
砸蛋的是您,扯淡的是我。
说起这档节目,那真是“时间在扯淡中度过,节目在混乱中产生”。
2003年,北京闹“非典”,5个人以上不许扎堆儿,《幸运52》的录制也只好暂停。正巧这会儿,原二套每周日晚播出的《正大综艺》改回三套播出了,于是19:30到21:00这个时段出现了一个节目空挡。
领导下令,成立一个新节目研发小组,封我当组长。小组工作目标:研发一台收视不输于《幸运52》的大型综艺节目。这就是说老大基本养成型了,督促我赶紧生个老二,不比老大聪明,就比老大漂亮。
我们都挺认真,在世纪坛那儿召开了好几次露天的专家研讨会和观众座谈会,反正大家都没什么事儿干。每个人都戴着口罩,离着八丈远,互相喊话,场面挺壮观。
既然档期是在周末晚上,属于家庭时间,节目类型就得奔着轻松愉快的方向去,尽量让人“过小脑,不动大脑”。
我们还在梅地亚酒店开了一间客房,哥儿几个凑一块,喷云吐雾,观摩最新的外国样片。小道消息不是说,抽烟喝酒能灭SARS病毒吗?白天把烟抽足,晚上回去再喝一瓶“科罗娜”,打那会儿开始就种下了酒瘾。
样片是我托朋友从英国找来的,请了一位国际关系学院的大学生当翻译。有一天,我们看到一个格雷纳达公司的短片,灵光突现。
这也是一个“真人秀”。节目组深入民间,专门挖掘多才多艺的普通百姓,把他们请过来,集中培训,专业包装。一周以后,各位选手脱胎换骨,判若两人,足以让人惊掉下巴。乡下来的傻小子成了摇滚巨星,相夫教子的中年大姐变身蓝调歌后。
嘿,有点儿意思,这不就是英国版的“好梦一日游”吗?跟我们的既定目标高度契合——麻雀变凤凰的故事永远有人缘。
我们直奔台长办公室,请他老人家审阅。我坐在台长左边,他右边是副台长,当时的制作人尹文负责放带子,哈文站着旁听。
样片就4分钟,刚看出点儿眉目就完了。
“这么短?”台长意犹未尽。
“台里不是经费紧张吗?”我信口胡诌,“我自己花钱在英国雇了个人,先做个短的您看看。怎么样?挺好吧?”
“嗯,还行。”台长点头。
“这就是让普通老百姓也有机会登上舞台,实现梦想。”
“行,再改改。”
长官点了头,拨了一笔不大不小的经费,让我们先做两期样片。
台里演播室太抢手,排不上档期。我们在大兴的一间1200平米演播大厅落了户。大兴位于北京东南郊,离城挺远,来去都不方便。唯一可喜的是旁边紧挨着一片西瓜地。俗话说:“平谷的桃儿,大兴的瓜,人人吃来人人夸。”大热天儿的,看着就高兴。
那是6月底,“非典”疫情刚刚消停点儿,观众还都戴着口罩呢,进门先测体温。
开录之前我就琢磨过,这个节目跟《幸运52》不一样。《幸运52》离了我就断了线,可“6+1”的选手们个个光彩夺目、才华横溢,还有我什么事儿啊?就剩下报幕了。
不成,我得给我自己搭个小台子。
我设计了一个与场外观众互动的游戏环节——翻牌。一共两张牌,一张金葵花,一张银葵花。每位选手展示完才艺,我就跟场外幸运观众连线。电话接通以后,您说翻哪张我就翻哪张。有奖没奖,看您运气。
为什么想出这招呢?一是增加场外观众积极性,要是光我们自己玩儿,没别人什么事儿,那就没劲了。二呢,也是给我自己创造一块逗贫的空间。
我们的口号是:“既然有梦想,干吗你不来?”
在我们的网络平台上,观众可以把自己的梦想写下来。
一开始,留言都是大白话。
“咏哥你好,我想要一张婴儿床,我老婆下个月预产期。”
“我儿子今年上初中,我想送他一辆自行车。谢谢咏弟!”
后来大家伙发现,编成段子说,中标率高。于是又都编成段子。
“一个好汉三个帮,咏哥和咱贴心肠。明朝新婚大喜日,就差一张双人床。”
“七月骄阳红似火,汗流浃背好难过。咏哥若把空调送,窗外酷暑奈我何?”
民间的智慧了不得啊,从这些短信您就能看出来,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作家。老跟他们一块儿混,我也长才情,要不怎么都敢出书了呢?
我可喜欢这个环节了,因为可以打电话忽悠人啊。以前都是当面忽悠,这回改远程了,他明我暗,个个给忽悠得一愣一愣。
有时候我冒充电话公司的,“您手机欠费很严重啊!上月欠了200多块钱,我们直接从您工资卡里划走了啊。”
有时候我冒充调查公司的,“请问您对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李咏有什么看法?比如他的头脑清醒度、口齿、容貌……”
有时候我冒充煤气公司的,“这刚几点啊,您就睡啦?您家煤气表字儿都走没了,知道不?明儿早点只能外面买了啊。”
因为我们录节目没点儿,从下午到半夜,都有可能。所以接电话的也是千姿百态。有人正睡觉呢,十分没好气儿。有人正约会呢,很是不耐烦。当然了,最后一听说是咏哥给圆梦来了,立马来神儿,什么事儿能比这还重要?
冒充电信公司那次,接电话那哥们儿手机信号不好,我这边听不清,就指挥他:“你蹲下,再站起来,好点儿吗?”
“好点儿,是好点儿。”
“再多来两次,就彻底好了。移动通信嘛,越移动越好使。”
“嘿,还真是好多了!”
现场观众那叫一个乐啊。乐够了,我言归正传。
“我说兄弟,我跟你开玩笑那,我是中央电视台《非常6+1》主持人李咏。”
“哎呀妈呀,咏哥,真是你吗?”小伙子声音一下子高了8度。
“真的是我。你在干吗呢?”
“我正在医院打点滴那,发烧,哎呀妈呀老难受了,一听你声音我好了一大半!”
哟,早说啊兄弟!我要知道你发着烧呢,也不让你来回来去蹲下起立了。
不过两张葵花牌翻来翻去太麻烦,而且成功率高达50%。这事儿本身没什么不好,但到了长官那儿就严重了,典型的“不劳而获”啊,审查八成通不过。因为一个环节,折一台节目,不值当。
我们哥儿几个好一阵冥思苦想,怎么给它改头换面,操作起来既容易,又符合长官提出的要求:强调精神财富,跟“梦想”挂钩。
又是翻励志书籍,又是找格言警句。“梦想是心里的一颗种子”,“梦想是远方的一座灯塔”,“梦想是天边的一道彩虹”……最终杂志上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们——梦想破壳而出。从哪儿破壳?对啊,弄个蛋呗!
上帝说要砸蛋,于是就有了砸蛋。
金蛋银蛋各三个,长条案上一字摆开,选中哪个砸哪个,金花四溅,梦想成真。
有意思的是,后来当砸蛋进行了一段时间,网上居然有热心观众举报,说是根据多期节目统计,金蛋比银蛋成功率高,有失公正。
好,我听您的,咱们废除银蛋,全上金蛋!
老百姓真是太喜欢这个金蛋了!要模样有模样,要内涵有内涵。
每次除了节目要用的六个,我们还会额外准备出十几二十个。这是现场最抢手的纪念品,特别是小朋友,人手一个,拿家砸去!
又说回那个录样片的炎炎夏日。用了两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两期样片录完了,接下来就是送审。送审又分两步,第一步是在中心内部汇报。中心主任认可,再向台里编委会汇报。台里编委会通过,才能颁发“准生证”。
在中心汇报时,我负责节目推演,就是向长官忽悠我们这节目怎么好。为了增强现场效果,我手脚并用,载歌载舞。
“请注意,这时主持人出场,哗——场上放冷烟花!”我双手举在半空,触电似的抽抽。
“停!不许做动作!”我们主任立刻识破我的伎俩,禁止我在推演过程中渗透非客观因素,以防扰乱视听。
“哦,好。”我点头称是,“这时候,唰——灯光大亮!”
“停!不许用象声词!”
“接下来这个环节叫做Call-out。”我整了个夸张的口型。
“停停停!说中国话!”
“就是……就是给场外观众打热线电话。”
“谁打?”
“我,我打。”
就这么磕磕绊绊地推演完毕,大家一致说好——不是说我好,说节目好。
主任一眼看穿我那点儿小心机。“还弄什么‘抠奥特’,目的很明确嘛,给自己长戏份儿呗!”
“对,就是这意思!”我嬉皮笑脸。
两期样片全部如期播出,一期没废。
所以,诸位同行,这可是经验之谈啊。当你遇到一个全新的栏目,务必在其中给自己寻找一个小平台,否则它立不住。像我这样蛮不讲理型的,可以强行搭建。您要是温文尔雅型,也可以通过和平演变来达到目的。总之,一台节目应该是主持人的外套,量身订做。但凡成了披肩,谁披都行,就不好玩了。话说到这份儿上,您知道我为什么特怕上春晚了吧?
还想叫“咏乐大典”?不找抽吗?
有时候我觉得,我这人啊,挺像一根羽毛——跟那个“或轻于鸿毛”的鸿毛不一样啊——我飞哪儿是哪儿,随遇而安,而且永远不闲着。来阵风儿我就跟着飘,没风我也自个儿得瑟。
2008年,我下定决心,亲手斩除《幸运52》,另立一台Chat Show——中文叫做“非严肃性谈话节目”。
并不是毫不犹豫。岔口就在眼前:拐对了,阳关道;拐错了,独木桥,闹不好再掉河里。长官能否认可、观众能否接受,都是问题。成功学都是伪科学嘛。对于未来,太唯物或太唯心,都不合适。
这时候我看了一本书,说要想成一件事,或者成就一番事业,得“聚信息”。这个说法看起来唯心,实则又挺唯物。你首先得坚信你能成功,“我怎么可能不成?”而完全不去想“万一不成怎么办?”由此激发出正面能量,吸引其他相同频率的正面能量,以达成天时地利人和。
看完这本书,我攒起一股子劲儿,非得把这事儿拱出来。我凭什么不能做Chat Show?原来节目里我都站着,现在想坐下了,不行啊?
我和我的香港制作人、台湾制作人开始闭关海聊,碰出了好几十种节目形式。原则有两个:什么时候人们最放松?什么事情人们最熟悉?我们就选择它作为我们的节目符号。答案当然是吃饭和睡觉。但是考虑到我不能在舞台上支张床请人睡觉,那就只剩下请客吃饭了。
按照我的设想,索性搞一场隆重奢华的“大八卦”。老子也坐下来摆摆阔,设他个鸿门宴,大宴八方宾朋,边吃边聊着。
上午,我向台长递交了一份简单的说明。中午他的秘书就打电话找我,要看详细策划案。我连忙又攒了厚厚一摞资料交上去。临下班时,哈文跑来叫我:“快!台办电话!”我慌慌张张跑过去,接起来,对方说,台长有请。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台长办公室,台长说:“方案我看了,从框架到细节,都很好。”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他这句话,虽然“准生证”还没办下来,街道办事处的章算盖上了。
接下来就是给节目起名儿,太有意思了。
我的台湾制作人说:“叫《咏爷秀》好不好?”
我拍案而起,“你还想不想让我在电视台混了?”好嘛,人家一哥、二哥、三哥的还没弄明白呢,我都“爷”了。
“大爷,听起来,笑傲江湖的感觉。”他继续解释他的创意,普通话说不溜飕,说“大爷”俩字,还偏把重音搁前面。骂人呢这是!
“得得得,打住!那叫大爷!重音在爷上!”
我自己想出个《咏乐大典》。这名字,怎么琢磨怎么意味深长,我美不滋儿地征求大家伙的意见。兄弟们肯定说好啊,恢宏!气派!长官却提醒我:“这个名字,的确别有新意。但它太压人。如果你能承受得起一些别样的攻击,我不反对。”
我转念一想,是啊,跟皇上攀亲,不找抽吗?上不着天,下不接地,无论专家学者还是平头百姓,回头都跟我过不去。那又何苦来?假如您姓秦,生个儿子,敢叫他秦始皇吗?
再接着想,我又想出个《咏乐八点档》,挺狂妄,自个儿就把档期给定了,结果被长官训斥了一顿:“你以为你想几点播就几点播?”
节目组就这几个人,创意有限,于是我们被迫走上了科学和迷信相结合的发展道路,找专门的起名网站,连起名带算卦,还不收钱。网站给起了个《永远快乐》,听起来粗俗,但说是跟我八字特相合。
最后我想出一个《咏乐會》。为什么是繁体字呢?第一我习惯用繁体字;第二,繁体字的视觉效果好,有那种“隆重奢华大八卦”的感觉;第三,也是电脑算出来的,繁体字笔划多,数字吉利。
我们将《咏乐會》这个名字上报给长官,长官综合考量了一下,说还是用简体字为好。几经磋商,想破了脑袋,除了改成简体的《咏乐会》,我们又提交了另一个选择——《咏乐汇》。
五分钟以后,长官电话来了,一锤定音,“就叫《咏乐汇》吧!汇聚的汇。”
“哦,您还是觉得这个字儿好?”
长官含糊其辞,“啊对……那什么……我们算了一下。”
合着长官也走的是科学和迷信相结合的发展道路。怎么算的,我当时没敢问。据小道消息称,一共两位长官,一位算出“会”好,另一位算的是“汇”好。后面这位官职高,所以就以他算的为准了。无论如何,我知道他们是对我爱护,希望我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