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风清扬

[汇编] 《红楼梦》之薛宝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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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巫妖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回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黛玉克薄他,因惦记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这
里黛玉仍旧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纨、迎春、探春、惜
春并丫鬟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
里自己盘算说道:“他怎么不来瞧瞧宝玉呢?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
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太太的好儿才是呢。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
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却是
贾母搭着凤姐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头媳妇等人,都进院去
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薛姨
妈、宝钗等也进去了。
。。。

且说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梳头呢,看见他进来,便笑着说道:“你这么
早就梳上头了。”宝钗道:“我瞧瞧妈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
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下,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
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又劝他:“我的儿,你别委屈了。你等我处分
那孽障。你要有个好歹,叫我指望那一个呢?”薛蟠在外听见,连忙的跑过来,对
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
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没醒,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
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而哭,听如此说由不得也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
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了。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们,你是变着法儿
叫我们离了你就心净了。”
  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从那里说起?妹妹从来不是这么多心说歪话的
人哪。”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只会听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
那些话,就使得吗?当真是你发昏了?”薛蟠道:“妈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
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和他们一块儿喝酒了。好不好?”宝钗笑道:“这才明白
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有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要再和他
们一处喝,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
娘儿两个天天儿操心。妈妈为我生气还犹可,要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
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妈,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气、妹妹烦恼,
连个畜生不如了!”口里说着,眼睛里掌不住掉下泪来。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
说又伤起心来。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来招着妈妈哭了。”薛蟠听
说,忙收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妈哭来着?罢罢罢,扔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
茶妹妹喝。”宝钗道:“我也不喝茶,等妈妈洗了手,我们就进去了。”薛蟠道:
“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做什么?”
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
“连那些衣裳我还没穿遍了,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
薛蟠方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看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
头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
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
管惊动姨娘姐姐,我当不起。”薛姨妈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只管告诉
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
回来好给你送来。”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
莲蓬儿的汤还好些。”凤姐一旁笑道:“都听听!口味倒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
巴巴儿的想这个吃!”贾母便一叠连声的叫做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别急,我想
想这模子是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老婆问管厨房的去要。那老婆去了半天,来
回话:“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缴上来了。’”凤姐听说,又想了一想道:
“我也记得交上来了,就只不记得交给谁了。多半是在茶房里。”又遣人去问管茶
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的送了来了。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
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
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
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要不说出来,我见了这个,也不认得是做什么用的。”凤姐
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不知道:这是旧年备膳的时候儿,他们想的法儿。
不知弄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我吃着究竟也没什么意思。
谁家长吃他?那一回呈样做了一回,他今儿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过来递与个
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十碗汤来。王夫人道:“要这
些做什么?”凤姐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
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势儿弄些大家
吃吃,托赖着连我也尝个新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
的钱做人情。”说的大家笑了。凤姐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儿我还孝敬
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帐上领银子。”
婆子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
过老太太。”贾母听说,便答道:“我的儿!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
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
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献好儿。凤儿嘴乖,
怎么怨得人疼他。”宝玉笑道:“要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
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的好。”
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一样的疼。
要说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姐妹里头也只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
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
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了,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
“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说。”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要赞
黛玉,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
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罢。”把丫头们又嘱
咐了一回,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犹问:“汤好了不曾?”
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
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他,时常他弄了东西来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儿。”凤姐
儿笑道:“姑妈倒别这么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
还吃了呢!”一句话没说了,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宝玉在屋里也掌不
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
  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旁
坐下。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烦他们莺儿来打
上几根绦子。”宝玉笑道:“亏了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
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绦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是了,一
会儿就叫他来。”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何事。宝钗说明了,贾母便说道:
“好孩子,你叫他来替你兄弟打几根罢。你要人使,我那里闲的丫头多着的呢。你
喜欢谁,只管叫来使唤。”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做就是了。有什么
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着淘气。”大家说着,往前正走,忽见湘云、平儿、香
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
。。。。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
一面答话:“十五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
道:“这个姓名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
个字,叫做金莺,姑娘嫌拗口,只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
也就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
道:“我常常和你花大姐姐说,明儿也不知那一个有造化的消受你们主儿两个呢。”
莺儿笑道:“你还不知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其次。”
宝玉见莺儿娇腔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堪更提起宝钗来?便问道:“什
么好处?你细细儿的告诉我听。”莺儿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他。”宝玉
笑道:“这个自然。”
  正说着,只听见外头说道:“怎么这么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
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下,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
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儿。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
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的是,我就忘了。只是
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用鸦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
眼,黑的太暗。依我说,竟把你的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
络子,那才好看。”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连声就叫袭人来取金线。
  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刚才太太打发人给我
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
“不是,说指名给我的,还不叫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宝钗笑道:“给你的你
就吃去,这有什么猜疑的。”袭人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
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
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
来,便不再提了。将菜给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出去了。
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给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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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巫妖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回

这日午间,薛姨妈、宝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里,大家吃西瓜。凤姐儿得便
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
丫头,就吩咐了,下月好发放月钱。”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
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
说的也是;只是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
银子,也有限的。”王夫人听了,又想了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
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
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儿也不为过。”凤姐答应着,回头望着玉钏儿笑道:
“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
  王夫人又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
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
“月月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得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呢!”王夫人道:
“前儿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串钱,什么原故?”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
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钱,从旧年他们外头商量的,姨娘们每位丫头,分例减半,
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事其实不在我手里,我倒乐得给
他们呢,只是外头扣着,这里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做主。我
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儿为是,他们说了‘只有这个数儿’,叫我也难再
说了。如今我手里给他们,每月连日子都不错。先时候儿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
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呢。”王夫人听说,就停了半晌,又问:“老太太
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说:
“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
道:“袭人还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
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乎使不得。若说再添
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若不裁他,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
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他们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他们八个小
丫头们,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也恼不得气不得呀。”
  薛姨妈笑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似的。帐也清楚,理
也公道。”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吗?”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
只是你慢着些儿说不省力些?”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
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明儿挑一个丫头送给老太太使唤,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
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去。以后凡
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
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
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薛姨妈道:“早就该这么着。那孩子模样儿不用
说,只是他那行事儿的大方,见人说话儿的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倒实在难得
的。”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还强十倍
呢!宝玉果然有造化,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
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不好?”王夫人道:“这不好:一则年轻;二则
老爷也不许;三则宝玉见袭人是他的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做
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说毕,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下,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
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说了这半天?可别热着罢。”
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堂风,倒凉快,吹一
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
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抱怨
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
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
想想自己也配使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
下。
  却说薛姨妈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儿,各自散去。宝钗与黛玉回至
园中,宝钗要约着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说还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
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去说话儿,以解午倦。不想步入院中,鸦雀无闻,
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
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
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傍边放着一柄白犀麈。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还有苍蝇蚊子?还
拿蝇刷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
娘来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
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叮的。”宝钗道:
“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
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就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
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
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
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
不带。如今天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就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罢了。
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耐
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
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就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
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那个所在。因又见那个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
来,就替他作。
  不想黛玉因遇见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
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去了。那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窗纱往里一看,只见宝
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傍边放着蝇刷子。黛
玉见了这个景况,早已呆了,连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握着嘴笑,却不敢笑出来,
便招手儿叫湘云。湘云见他这般,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看,才要笑,忽然想起
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里不让人,怕他取笑,便忙拉过他来,
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晌午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找他
去罢。”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
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
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醒呢吗?”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
娘史大姑娘,他们进来了么?”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
们没告诉你什么?”袭人红了脸,笑道:“总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
的。”宝钗笑道:“今儿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
了。”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
人只得叫起两个丫头来,同着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
又教他给王夫人磕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说的甚觉不好意思。
。。。

且说黛玉当下见宝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说
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见说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
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
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
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
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就清早起来,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
看?”宝玉尚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
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
的话,告诉宝玉。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就亵渎了他!”一面又
说:“明日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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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巫妖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20: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回

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
众人见他进来,都大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个
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
社的。”黛玉说道:“此时还不算迟,也没什么可惜;但只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
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
大事,大家鼓舞起来,别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只管说出来,大家评论。宝姐姐也
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句话儿。”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一语未了,
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很哪!要起诗社,我自举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
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做诗,瞎闹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
即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着你作兴起来。”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就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
改了才不俗。”李纨道:“极是。何不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
老农’,再无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
士’‘主人’,到底不雅,又累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起个倒好。”探
春笑道:“有了,我却爱这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
笑道:“你们快牵了他来,炖了肉脯子来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庄子说
的‘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么?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
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又使巧话来骂人!你别忙,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
美号了。”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
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
做‘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李纨笑道:
“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众人忙问是什么,李纨道:“我
是封他为‘蘅芜君’,不知你们以为如何?”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
  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
忙。’三字恰当得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是了。”宝玉
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做什么。”宝钗道:“还是我送你个号罢,有最
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
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
是随你们混叫去罢。”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
子’不好?”众人道:“也好。”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迎春道:
“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做什么!”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
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住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
了。”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说了大家合
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做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
们三个人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不有了。
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儿
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做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容我做个东道主人,我
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还要推我做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
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
不做,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做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是
这么着就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
前,听了这话,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探春等也知此意,见他二人悦服,
也不好相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儿的我起了个
主意,反叫你们三个管起我来了。”
  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
议了,等我再请。”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探春道:“若只管会多
了,又没趣儿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宝钗说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
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或请到他那里去,
或附就了来,也使得。岂不活泼有趣?”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探春道:
“这原是我起的意,我须得先做个东道,方不负我这番高兴。”李纨道:“既这样
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不好吗?”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你就出
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
阄儿公道。”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
何不就咏起他来呢?”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做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
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做。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寓情,要等见了做,如今也
没这些诗了。”迎春道:“这么着,我就限韵了。”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
诗来随手一揭。这首诗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做七言律。迎春掩了
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站着,便说了个“门”
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起头一个韵定要‘门’字。”
说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丫头随手拿四块。那丫头
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
好做呢!”
  侍书一样预备下四分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弄梧桐,或看
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迎春又命丫鬟点了一枝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
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受罚。一时探春便先
有了,自己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
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
“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
“了不得,香只剩下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要完了,只管蹲
在那潮地下做什么?”黛玉也不理。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管他好歹,写出
来罢。”说着,走到案前写了。
  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
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评阅,我们是都服的。”众人点头。于是
先看探春的稿上写道:
     咏白海棠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大家看了,称赏一回,又看宝钗的道: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道: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
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的道: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
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
“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这评的最公。”又
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
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李纨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
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只管另择日子补开,
那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
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钻古怪也不
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诗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
不碍了。”说毕,大家又商议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
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当下无话。
。。。

一时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屋里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
打发宋妈妈给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
我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要少了他,
还有个什么意思!”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
里又作不得主儿。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要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
不受用。”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他去。”正说着,宋妈妈已
经回来道生受,给袭人道乏,又说:“问二爷做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
诗社做诗呢。’史姑娘道,他们做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得!”宝玉听了,
转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贾母因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去。”
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
  直到午后,湘云才来了,宝玉方放了心。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他,又要
与他诗看。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看,先说给他韵脚;他后来的,先罚他和了
诗。要好,就请入社;要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儿再说。”湘云笑道:“你们忘
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
焚香,我也情愿。”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呢!”
遂忙告诉他诗韵。
  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
随便的纸笔录出,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都不知,不过应命而已。”
说着,递与众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
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的。”一面说,一面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
     白海棠和韵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 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那虚廊月色昏。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做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
棠社’了。”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儿,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
道:“这更妙了。”因又将昨日的诗与他评论了一回。
  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院去安歇。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他
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他说道:“既开社,就要作东。虽然是个玩意儿,也要
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做不得
主,一个月统共那几吊钱,你还不够使。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娘听见了
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也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
是和这里要呢?”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
意了。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们地里出的好螃蟹,前儿送了几个来。现在这里的
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屋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
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普
同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做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他几篓极肥极大
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再备四五桌果碟子,岂不又省事,又大家
热闹呢?”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想的周到。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
心为你的话,你可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要不多心,我
就好叫他们办去。”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么说,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凭
怎么胡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是个人吗!我要不把姐姐当亲姐姐待,上回那些家
常烦难事,我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宝钗听说,便唤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
说,照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与大爷:好
歹别忘了,我今儿已经请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
  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别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里有那些刁钻古
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呢?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好诗,倒小家子气。
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头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究
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把那于身心有益
的书看几章,却还是正经。”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心里想着,昨日做了海
棠诗,我如今要做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
湘云道:“我也是这么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
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要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
就用‘菊’字,虚字便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虽有这么做
的,还不很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也倒新鲜大方。”湘云笑道:“很好,只是不
知用什么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
‘菊影’可使得?”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做过。若题目多,这个也搭的
上。我又有了一个。”湘云道:“快说出来。”宝钗道:“‘问菊’如何?”湘云
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好不好?”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
“索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来。”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
时凑了十个。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索性凑成十二个,就全了,
也和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说道:“既
这么着,一发编出个次序来。”湘云道:“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
  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
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馀,
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
既入词章,不可以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然画菊,若是默默无言,究竟
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若能解语,使人狂喜不禁,
便越要亲近他,第九竟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
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感。这便是三秋的妙
景妙事都有了。”湘云依言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
“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
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以此难人。”湘云道:“这话很是。既
这样,自然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
首不成?”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誊好,都要七言律诗,明日贴在墙
上,他们看了,谁能那一个就做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做也可,不能的作一首
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赶着又做,罚他便完了。”湘云
道:“这也罢了。”二人商议妥贴,方才息灯安寝。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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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巫妖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回

话说宝钗湘云计议已定,一宿无话。次日湘云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
道:“倒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
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那一处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
就在那一处。”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
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不敞亮吗?看看水,眼也清亮。”贾母听了,说:
“很好。”说着,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
有回廊,也是跨水接峰,后面又有曲折桥。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忙上来搀着贾母,
口里说道:“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这竹子桥规矩是硌吱硌吱的。”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
头设着茶筅茶具各色盏碟。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边另有几个丫头也煽
风炉烫酒呢。贾母忙笑问:“这茶想的很好,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
“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那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一
面说,一面又看见柱子上挂的墨漆嵌蚌的对子,命湘云念道:
芙蓉影破归兰桨,
菱藕香深泻竹桥。
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
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他姐妹们这么大年纪,同着几个人,天天玩去。谁
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上来了,到底叫那木钉把头碰
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儿大的一个坑儿,就是那碰破的。众人都怕经了水,
冒了风,说了不得了,谁知竟好了。”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
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坑
儿来,好盛福寿啊。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坑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出
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
拿着我也取起笑儿来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道:“回来吃螃蟹,怕存住冷
在心里,怄老祖宗笑笑儿,就是高兴多吃两个也无妨了。”贾母笑道:“明日叫你
黑家白日跟着我,我倒常笑笑儿,也不许你回屋里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
为喜欢他,才惯的这么样,还这么说,他明儿越发没理了。”贾母笑道:“我倒喜
欢他这么着,况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说说笑笑,
横竖大礼不错就罢了。没的倒叫他们神鬼似的做什么!”
  说着,一齐进了亭子。献过茶,凤姐忙安放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
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小桌,李
纨和凤姐,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
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
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
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
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预备着洗手。湘云陪着吃了一个,便下座来
让人,又出至外头,命人盛两盘子给赵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来道:“你张罗不惯,
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命人在那边廊上摆了
两席,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
里伺候,我可吃去了。”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着,湘
云仍入了席。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了个景儿。
  凤姐仍旧下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得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
起来道:“奶奶又出来做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丫头越
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
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挺脖子喝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
杯送至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
醋。”一回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
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少和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
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鸳鸯红了脸,咂着嘴,点着头道:“哎,这也是做奶
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站起来就要抹。凤姐道:“好
姐姐!饶我这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
没吃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了!”平儿手里正剥了个满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
便拿着螃蟹照琥珀脸上来抹,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儿……”琥珀
也笑着往傍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恰恰的抹在凤姐腮上。凤姐正和鸳鸯
嘲笑,不防吓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掌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
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
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才是现报呢。”贾母那边听见,一叠连声问:“见
了什么了,这么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
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
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儿的,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罢。”
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的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
姐笑着洗了脸,走来又伏侍贾母等吃了一回。
  黛玉弱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夹子肉就下来了。贾母一时也不吃了。大家都洗
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回。王夫人因问贾母:“这里风大,
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屋里去歇歇罢。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
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
都去罢。”回头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多吃了。”湘云答应着。又嘱咐湘云、
宝钗二人说:“你们两个也别多吃了。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
疼。”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命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
用摆,咱们且做诗。把那大团圆桌子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坐位,有
爱吃的去吃,大家散坐,岂不便宜?”宝钗道:“这话极是。”湘云道:“虽这么
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侍书、
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毯,命支应的婆子并小丫
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只怕做不出来。”
湘云又把不限韵的缘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黛
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着钓杆钓鱼。宝
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鱼
?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
探春和李纨、惜春正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却独在花阴下,拿着个针儿穿茉莉
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傍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
螃蟹,自己也陪他喝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
  黛玉放下钓杆,走至座间,拿起那乌梅银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
石蕉叶杯。丫头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
我自己斟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
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接道:“有烧酒。”便
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
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放下,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一
个“蘅”字。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有了四句了,你让我做罢。”宝钗
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
《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上了一个“潇”字。宝玉也
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怡”字。探春起来看着道:“竟
没人作《簪菊》?让我作。”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
你可要留神。”说着,只见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
了,也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
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
们家里也有一个水亭,叫做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
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
字。
  没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
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李纨等从头看道:
    忆 菊  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
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 菊  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 菊  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径绝尘埃。

    对 菊  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孤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 菊  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坐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 菊  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 菊  蘅芜君
诗馀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 菊  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簪 菊  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 影  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踏碎处,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 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 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馀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分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绝。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
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
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
《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的拍手叫道:“极是!极公!”
黛玉道:“我那个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
硬。”黛玉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
‘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
之先,意思深远!”李纨笑道:“固如此说,你的‘口角噙香’一句也敌得过了。”
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
染出来了。”宝钗笑道:“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
一个缝儿也没有。”湘云笑道:“‘偕谁隐’,‘为底迟’,真真把个菊花问的无
言可对!”李纨笑道:“那么着,像‘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舍不得离
了菊花,菊花有知,倒还怕腻烦了呢!”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笑道:“这场我又
落第了。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那都不是
访不成?‘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角噙香对月吟’、
‘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
‘梦有知’这几句罢了。”又道:“明日闲了,我一个人做出十二首来。”李纨道:
“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雅就是了。”
  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螃蟹来,就在大圆桌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今
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
众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
不说不能作了,还褒贬人家。”黛玉听了,也不答言,略一仰首微吟,提起笔来一
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道: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彩时,黛玉便一把撕了,命人烧去,因笑道:“我做的不及你的,
我烧了罢。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看。”
  宝钗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出来。
大家看时,写道: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骂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看底下道: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这方是食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
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说着,只见平儿复进园来。
  不知却做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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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20: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话说众人见平儿来了,都说:“你们奶奶做什么呢,怎么不来了?”平儿笑道:
“他那里得空儿来?因为说没得好生吃,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叫我
再要几个拿了家去吃罢。”湘云道:“有,多着呢!”忙命人拿盒子装了十个极大的。
平儿道:“多拿几个团脐的。”众人又拉平儿坐,平儿不肯,李纨瞅着他笑道:“偏
叫你坐!”因拉他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
李纨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你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说着,又命嬷嬷
们:“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那婆子一时拿了盒子回来,说:“二奶
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个盒子里,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
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向平儿道:“说了:‘使唤你来,你就贪住
嘴不去了,叫你少喝钟儿罢。’”平儿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一面说,
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纨揽着他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
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做奶奶太太看?”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
等吃喝着,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这么摸的我怪痒痒的。”李氏道:“嗳哟!这硬
的是什么?”平儿道:“是钥匙。”李氏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怕人偷了去,这么
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着他;刘智远打天下,
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
这钥匙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我来打趣着取笑儿了。”
  宝钗笑道:“这倒是真话。我们没事评论起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
不出一个来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李纨道:“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
屋里,要没鸳鸯姑娘,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
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的那些穿带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
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诳骗了多少去呢!况且他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上
好话儿,还倒不倚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日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
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得上他?”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
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老实’!心里可有数儿呢。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
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
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李纨道:“那也罢了。”指着宝
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凤丫头就是个楚霸
王,也得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他就得这么周到了?”平儿道:“先
时赔了四个丫头来,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儿了。”李纨道:“你倒是
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
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是他们不如意,所以你大爷一没了,我趁着年轻都打
发了。要是有一个好的守的住,我到底也有个膀臂了。”说着不觉眼圈儿红了。
  众人都道:“这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着往
贾母王夫人处问安。众婆子丫头打扫亭子,收洗杯盘。袭人便和平儿一同往前去。
袭人因让平儿到屋里坐坐,再喝碗茶去。平儿回说:“不喝茶了,再来罢。”一面说,
一面便要出去。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太太屋里还没放,
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又见无人,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
竖再迟两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的你这个样儿?”平儿悄声告诉
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利钱收了来,凑
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笑道:“他难道
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他这几年,只
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
放出去,单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
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等着!”平儿道:“你又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
少钱?”袭人道:“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处儿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平儿
道:“你倘若有紧要事用银钱使时,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日我扣
下你的就是了。”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
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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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回

话说宝玉听了,忙进来看时,只见琥珀站在屏风跟前,说:“快去罢,立等你
说话呢。”宝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姐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宝玉因
说:“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
做几样。也不必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十
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很是。”即命人传与厨房:
“明日就拣我们爱吃的东西做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也摆在园里吃。”
商议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
。。。。


一齐出来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
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老老、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船,次后
李纨也跟上去。凤姐也上去,立在船头上,也要撑船。贾母在舱内道:“那不是玩
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给我进来。”凤姐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
放心。”说着,便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船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子递
与驾娘,方蹲下去。然后迎春姐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随后跟来。其馀老嬷嬷众丫
鬟俱沿河随行。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
“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一闲,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
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叫拔去了。”
  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兴。贾
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
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院。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
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
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
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
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没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
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给你妹妹,
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么,我们原送了来,都退回去
了。”薛姨妈也笑说道:“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贾母摇头道:“那使不
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屋里这么素净,
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
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姐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别很离了格儿。有现成
的东西,为什么不摆呢?要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如今老了,
没这个闲心了。他们姐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
看他们还不俗。如今等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两件体己,收到如今,
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吩咐道:“你把那
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照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拿来: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
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
都搁在东楼上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贾母道:“明
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

说着,坐了一回,方出来,一径来至缀锦阁下。文官等上来请过安,因问:“演
习何曲?”贾母道:“只拣你们熟的演习几套罢。”文官等下来,往藕香榭去不提。
这里凤姐已带着人摆设齐整,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蓉簟,每一榻前两
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
的,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头放着一分炉瓶,一个攒盒。上面二榻四几,是贾
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馀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刘老老,刘老老
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湘云,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
惜春挨次排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攒
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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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2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回

只见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贾母说:“姑娘们都到了藕香榭,请示下:就演罢,
还是再等一会儿呢?”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就叫他们演罢。”那婆子答应
去了。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
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复又斟
上;才要饮,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命人换暖酒,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了过来,送
到王夫人口边,王夫人便就他手内吃了两口。一时暖酒来了,宝玉仍归旧坐。王夫
人提了暖壶下席来,众人都出了席,薛姨妈也站起来,贾母忙命李凤二人接过壶来:
“让你姨妈坐了,大家才便。”王夫人见如此说,方将壶递与凤姐儿,自己归坐。
贾母笑道:“大家吃上两杯,今日实在有趣。”说着,擎杯让薛姨妈,又向湘云宝
钗道:“你姐妹两个也吃一杯。你林妹妹不大会吃,也别饶他。”说着自己也干了,
湘云、宝钗、黛玉也都吃了。当下刘老老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
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老老的样子。”黛玉笑道:
“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众姐妹都笑了。
  须臾乐止,薛姨妈笑道:“大家的酒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罢。”贾母也
正要散散,于是大家出席,都随着贾母游玩。贾母因要带着刘老老散闷,遂携了刘
老老至山前树下,盘桓了半晌,又说给他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
刘老老一一领会,又向贾母道:“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
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众人不解,因问:“什么雀儿变
俊了会说话?”刘老老道:“那廊上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
那笼子里的黑老鸹子,又长出凤头儿来,也会说话呢!”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一时只见丫头们来请用点心,贾母道:“吃了两杯酒,倒也不饿。也罢,就拿
了来这里,大家随便吃些罢。”丫头听说,便去抬了两张几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
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是两样蒸食:一样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是松瓤
鹅油卷。那盒内是两样炸的:一样是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
子?”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道:“这会子油腻腻的,谁
吃这个。”又看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也不喜欢,因让薛姨妈,薛姨
妈只拣了块糕。贾母拣了个卷子,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递给丫头了。刘老老因
见那小面果子儿都玲珑剔透,各式各样,又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道:“我们乡
里最巧的姐儿们,剪子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
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倒好。”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家去我送你一磁坛子,你
先趁热吃罢。”别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拣了一两样就算了,刘老老原不曾吃过这些
东西,且都做的小巧,不显堆垛儿,他和板儿每样吃了些个,就去了半盘子。剩的,
凤姐又命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盒,给文官儿等吃去。
  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玩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
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大姐儿便要。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
人忙把柚子给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给他才罢。那板儿因玩了半日佛手,此
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见这个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玩,且当球踢着玩去,也
就不要佛手了。
  当下贾母等吃过了茶,又带了刘老老至栊翠庵来。妙玉相迎进去。众人至院中,
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
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
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
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
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
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道:
“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笑着递与刘老老,说:“你尝尝这个茶。”
刘老老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
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那妙玉便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
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
风炉上煽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宝玉便轻轻走进来,笑道:“你们吃体己茶呢!”
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撤茶吃!这里并没你吃的。”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
婆收了上面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
会意,知为刘老老吃了,他嫌腌?不要了。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
一耳,杯上镌着“???”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恺珍玩”;又有“宋
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
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妙玉斟了一?与黛玉,仍将前番自
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
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
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语说:‘随乡入乡’,到
了你这里,自然把这金珠玉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
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
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
也没这些茶你遭塌。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你
吃这一海,更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
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茶,
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我也
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
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
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
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宝钗
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黛玉走出来。宝玉和妙玉
陪笑说道:“那茶杯虽然腌?了,白撩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了那贫婆子
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说使得么?”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
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
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他快拿了去罢。”宝玉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
去?越发连你都腌?了。只交给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给宝玉。宝玉接了,
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么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
“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宝
玉道:“这是自然的。”说着,便袖着那杯递给贾母屋里的小丫头子拿着,说:“明
日刘老老家去,给他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
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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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巫妖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2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回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笑着跟了来。至蘅芜院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下,笑道:“你还不给我跪下!我要审你呢。”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屋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咧。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
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好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给别人,我再不说了!”宝钗见他羞的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等着呢。”宝钗说:“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儿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的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老老一句话。”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老老?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二嫂子嘴里也就尽了,幸而二嫂子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儿。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画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了。”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的假,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就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有趣!最妙落后一句是‘慢慢的画’。他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趣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没什么,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
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又拿我取笑儿。”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是只画这园子。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了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图儿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儿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上头那里又用草虫儿呢?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儿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只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的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防,两下里错了笋,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住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

  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做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划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先生们,就容易了。”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

  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他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烘,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画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出来,也比着那纸的大小,和凤姐姐要一块重绢,交给外边相公们,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拢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从新再弄一分儿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的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何不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面,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铅粉十四匣,胭脂十二帖,大赤二百帖,*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
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箩二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碟子十个,三寸粗白碟子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磁缸二口,新水桶二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个,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二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忙笑道:“铁锅一口,铁铲一个。”宝钗道:“这做什么?”黛玉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啊。”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颦儿你知道什么!那粗磁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这就是了。”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起这些水缸箱子来。想必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听了,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派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呢?”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儿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宝钗原是和他玩,忽听他又拉扯上前番
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闹了,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笼笼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笼上去。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他替他抿上去。”正自胡想,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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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巫妖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回

话说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同众人看演《荆钗记》,黛玉因看到《男祭》这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上来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听了,却又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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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巫妖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回

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开了单子,给凤姐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那边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贾母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王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又承色陪坐;闲时园中姐妹处,也要不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后必犯旧疾,今秋又遇着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姐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疏忽,也都不责他。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大夫,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手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也不是个常法儿。”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时候我是怎么个形景儿,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铞子熬出粥来,要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
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那些底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么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那里。”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把你当个正经人,才把心里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
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会子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

就有蘅芜院两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喝茶了,我们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一个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沾了光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们。误了你们的发财,
冒雨送来。”命人:“给他们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两个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头,出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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