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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 【悦读时光】昔年种柳 —— 兼贺:文化长廊众朋友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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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发表于 2013-2-8 11: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明天就是除夕了,龙去蛇来,一年又一年。

想了想,用什么来表达一份心意给我的朋友们才好呢?

翻了翻我的存档,找出了姚敏的《昔年种柳》。

有人说她的文字充满温暖,有人说她的文字雅致干净,有人说她的文字隐逸味道。

有人欣赏她的厚度,有人羡慕她的锐利,有人夸赞她的大气......

一个地名,一座荒城,一段路途,她总能品出不一样的东西。

《昔年种柳》之万物生,该是最适宜不过的了。

就借此帖,给大家拜年吧... {:015:} {:015:} {: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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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13-2-8 11:2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去看荷花吧
夏天的馈赠如此丰盛,在睡莲与睡莲之间
还有什么是不能盛开的隐秘呢
种莲人,你沉默不语。你知道
我一直是那个不肯说出热爱的少年

——姚敏《昔年种柳》万物生




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旧历年走得异常缓慢,余兴未尽一样,在新年初月徘徊勾留。而春天已经不管不顾地往前跑了,一下子就跑到了三月的门槛前。上班路上朝阳灿烂,隔离绿带里一树一树海棠明媚照眼。春天的美总是令人无言以对,我已经习惯对美好的事物安静沉默。又想起东坡诗句,“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多年后我才明白东坡此句和王十朋的“杜陵应恨未曾识,空向成都结草堂”都不过别有怀抱,而杜甫千篇诗章不著海棠一字,只因生母名海棠,为长者讳。但我已经习惯这样的曲解了,以为再纵横的文字,也总有一些美丽,是他毕生也不肯去碰触的禁忌。

春天的美是匆忙的,容不得人从容,一场咳嗽就错过了。我想着当年茅屋里的人怕也是这样终夜咳嗽的。春天的空气里充满诱发咳嗽的微粒和粉尘,正是春色三分,二分流水,一分尘土。夜里路过百花潭,看见河畔有白色的花树,樱花还是梨花看不分明。想着小城郊外的桃花村,一场暖阳,一场雨后,桃树上长满了粉色的芽苞,春天正在盛大地集结。猫在夜里凄厉地叫唤,此起彼伏,心惊肉跳。幼年时听见这样的声音觉得羞耻、恐惧,一群诡异的发情生物。夜那么静,每一扇墨色的窗帘后,那么多双耳朵,心照不宣的缄默,都像是这一场交配行为的同谋,让人无端生出恼恨,恨这春暖花开原来不过是一场集体的交媾,赤裸裸的欲望器官的展览。

乍暖乍寒的天,气温忽升忽降,阳光照耀的午后,一切都变得温情美好。在浮躁潦草的生存里,阳光和夜雨是华丽和奢侈的。元宵前的那一个雨夜,回家路上穿过倒映在雨水里的霓虹,此时的城市变得寂静寥廓,那一刻,让人觉得可以老死此地。年少时不断迁徙的勇气慢慢流失,我贪恋春天的短暂,渐渐变得无礼,不爱回应他人的问候。二十年前同桌的女生,多年后重逢,依然有当年喜欢的天真质朴,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天性被活泼率真压下去了,是一直被宠爱和呵护的人生。互相留言,却不过只是自说自话,无法回应,无法交谈,害怕终于要无言以对。我所珍重的人与人之间美好的情意,是保持靠近的愿望和适度的距离。彼此拥抱,江湖相忘,都可以是善意而温暖的。如同这忘言的春天,梅在江南想念《白云谣》,而庄生留言道:黯然黯然,春正发生。温风似酒,朋契如金。


人日

薛道衡聘陈,人日思归,作诗云:“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江南士子初闻之下,嗤笑不已,待后两句一转,莫不叹服。

然而在春天写下这样句子的人,终归薄命。“空梁落燕泥”,如同谶言,一场虚假繁华,烟花般散尽。

一连七日的凌晨,都有人放肆地燃放烟花。那些深夜寂寥的灿烂,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无眠的夜里静静倾听。一夜一夜在此起彼伏的声响里睡去,守着一室墨一样的深黑,不曾动过掀帘的一念。曾经那样迷恋烟花的女子,竟一年年失去仰望夜空的欲望。果然是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失去伤春悲秋之心,似乎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如同某一个遥远的春天,转身离开栖身两年的小学校,望见山阴道上渐渐模糊的金色雏菊,零落在时光里,竟洇散成一张霉渍斑斑的黑白旧照片。

看到留言,十六年前的一场春雪。他说历历在目,而我已经忘了。记忆如同沙漏,时间流下,沙粒沉下。这个春天,我忘记了许多东西,只记住了林莉的句子,她说:“我的心有多干净,你不知道也无妨。”


又见人日

又是一年人日,草堂例有祭祀仪礼。“彩胜年年逢七日,酴醾岁岁满千钟”,传说这是女娲抟土创世的第七日,于鸡狗猪羊牛马后,人之初生。酒至酴醾,满城醉客。立春之后,空气里的凛冽清寒已悄然消隐,渐渐充盈骚动不安的二月气息。“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绿意已在枯草丛中一点一点往外冒。正月初五临走前在小城郊外吃饭,一弯流溪睡在茂密枯黄的斑茅草之中,麻雀在河畔枯枝上唧唧喳喳,忽觉人世荒芜,岁月悠长,可以永远这样心无旁骛地陪在父母身边,如幼年时在燕子筑巢的梁下厅堂,帮着写春联的父亲磨墨,裁纸,编对子,闻见母亲在厨下炸出酥软松脆油馍的烟火之香,心中喜悦安稳。

中原女友问春消息。今岁岁寒,并不闻春声,且唯愿这样的清寒天气继续得更久一些。昨夜在金沙的满园虹霓里,依然还闻见梅花满树幽香,这应是梅花花期最久的一年了。在最冷的冬天,热烈持久的绽放,是一场盛大隐秘的欢会。梅在博客里放上了费玉清的《花好月圆》,“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就是这样的初春夜晚,走在夜阑人散后浮华氤氲的街巷,夜气里流荡的花木清芬,醺然酒意,渐起的雾岚,时不时冲上夜空的一蓬烟花……

春天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已经令人怅惘。也许只是因为,每到春天,总要想起萧红《小城三月》戛然而止的结尾:“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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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13-2-8 11: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万物生

池塘的绿藻一夜之间又冒出许多。隔日便有工人一撑木筏,一站岸边,牵一浮绳,自此岸至彼岸,慢悠悠将它们归拢一处。我从湖边过,心想何必多事,任其蔓延,盎然涨满一池,绿意潋滟,岂不也极风雅。

万物生长。湖边的垂杨柳已将一池水染绿,窗外的一排老银杏裹上一层榆钱一样的新叶。邻人屋檐的一挂木香,两三夜就开得热闹了。我在夜里将一盒鲜奶倒进酸奶机,早晨起来,已经成了豆腐脑样莹白诱人的一钵。春夜也是一个巨大的发酵容器,百草千花,风月万物,都在夜里酝酿和膨胀。

梦竟然也做得有章法有故事起来,从未谋面的祖母,穿了富丽的红裳,气度雍容地安排自己的后事,指挥若定,一一向众人嘱咐和告别。我约略尚在十四五的年纪,站在她的楠木大棺前,直视她威严沉着的眼神,看她从容不迫地睡进去,心中虽惊惧,却不露声色。然后就听见雨儿起床开灯的声音,訇然一声,魂飞魄散。

枕边书换了《东京梦华录》,孟元老对旧日风物不加拣择的白描,细心打捞的往日记忆,琐碎而温暖。《阅微草堂笔记》放在枕边日久,经冬历春,寒夜里与狐鬼为伴,颇不寂寞。书中多有雅狐雅鬼,数载与人各踞一隅,相安无事。夏日纳凉,但各闻琴棋声。《滦阳消夏录五》更有与狐友者,每宾朋宴集,招之同坐,相谈甚欢,唯闻其声不见其形。强使相见,辄慨叹“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夫人心叵测,险于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诸君不见其心,以貌相交,反以为密;于不见貌者,反以为疏”。深以为然,种种魔障,皆起于心,而心底光明,鬼狐何害。

但入春以来,心境渐至浮躁蠢动,不复安宁。灯下翻书,见一干雅鬼在鄱阳湖畔沽酒谈鬼论诗,良夜对景,多有风雅句。阳羡鹅笼,幻中生幻,待一语说破,霎时间微风飒起,尽化为薄雾轻烟,蒙蒙四散。一刹那霍然惊动,不知身居何处,望见紧闭的窗帘无风自动,竟心中大不自在不妥起来,惶惶然一屋子的冷浸浸。想起近来梦多,怕是心中有鬼,鬼便夜梦相扰了。一起意便将手中书远远抛去,却又见翻落在一折痕处,正记载一书生骑驴赴京师,途中假寐,忽见其驴昂首四顾,浩然长叹:“不至此地数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旧径矣。”书眉有我当日铅笔旁批:驴亦蹉跎?心意彷徨,忽然一念便炽热起来。

夜里与江南女友闲话《安持人物琐忆》里才子佳人的八卦,刻薄地打碎她的玻璃花瓶。她自意大利归来,在古罗马的废墟记忆里,读我自卓越寄给她的《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奇异的天才之书,马可·波罗和蒙古皇帝忽必烈漫长的对谈,那些在时间和空间里并不存在的城市,语言的经纬编织成的浩瀚斑斓的国度。和她说王小波《唐人故事》里执著地追索骨头手串的皇帝,锡兰僧描述的航程,长着狗脸的食蟹猴,热带雨林里的食人树,暖水河里大如车轮的莲花。那些梦想的远方,只有经由文字才能抵达的太虚幻境。

发给她看茵曼的布衣,淘宝已下架的款式,一直收藏而不得的深红粗棉布刺绣的春装。看她迷醉地说起庞贝古城、维苏威火山,在威尼斯的夜里坐小船路过马可·波罗的老屋,那窗户里还亮着灯。年少的梦想成真,美好极了。时光过去,我们的“空气蛹”里,依然住着耽美于天方夜谭的孩子。熄灭许久的火焰似乎又被捻亮起来,这个夜晚忽然想写一本书,建造一座《看不见的城市》里的城堡,取一个奇异的女妖的名字。


月边草

月色不见已经很久了。自从搬到城外的高楼,就习惯了夜里坐在露台上等待,等远处黑夜的湖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有时候是雨声,有时候是笙歌,有时候只是霓虹灯火,落在黑夜的水面上,夜气里有奇怪的气流幻觉,像妖异的狐,踮着脚爪跑过荒野的声音。

明月楼高休独倚。城市里,高楼最美好的功用,是用来看月亮。我一直想。

在小城的夜里,那么多次,我们在山上等月亮。蛐蛐儿在草丛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唱,像是睡着了又醒过来的兴奋和迷糊。月色从灌木丛中漫过来,挂在狗尾巴草的露水边,小风一吹就滴落下地,渗进潮乎乎的泥土里。记忆是一件越洗越褪色的旧衣,我们真的一起看过月色吗?有时候,我怀疑所有的细节,都只是记忆一厢情愿的杜撰和修补。六月,看完了库切的《男孩》、《青春》、《夏日》,一个始终像是在独自告别的人,在茱莉亚的卧房和清晨的睡梦里,在家族聚会的餐桌边,弓起紧张的身体。他年纪轻轻,却像一个落寞的鳏夫。在《夏日》里,他选择虚构的死亡和死亡后的真相为自传三部曲作结。即使是自传,其实也是有所选择的,选择性遗忘,或者记录。他说,我们都是虚构者。

月色也会选择来与不来,即使今夜是农历十五。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一个习惯选择性遗忘的人,在聚会中不断地因为不记得旧日话语与场景而瞬间尴尬,被人责怪,让人失望。转过身却依然很快就不记得那提醒的声音和面孔。

一位长者为我形容夜航飞过太平洋上空的壮丽,繁星浩瀚,璀璨的银河,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搂入怀中。他说,那一刻想到,世界上那些研究天文物理的学者,对着这样的星空,如何再能够忍耐脚下人类的汲汲营营。

曾经沧海,大抵也就是这样。


春天病

三十岁之后才承认自己热爱春天。

年少时喜欢极端的事物,颜色是红与黑,生死二色。季节是夏与冬,酷热酷寒。对待情感的方式也是如此,非此即彼,容不得任何中间状态。

贪恋春天,是人趋乐避苦的本能使然,是活到被惰性主宰的年纪的自然选择。也是因为,青春逝去,心仍蠢蠢欲动。雪小禅说,“蠢”本来就是春天的虫子在动。

空气还冷,花朵终于还是等不及地开了,梅花,樱桃,海棠,还有玉兰。午后开车路过一条陌生的巷子,街边种满玉兰,花朵都开了,在光秃秃的枝头,像一只只要奋力飞去的白鸟。我向来不甚喜欢玉兰,总觉得它的颜色像不干净的旧手帕。这惊鸿一瞥之间,竟惊觉一树一树的玉洁冰清。

我又在春天多事,貌似儿戏地迅速起念,选择,决断。不安分的人,对惯性的人生总做不到坦然。小妹说,爱折腾是基因使然。想起从前有朋友说自己是每逢大事清醒。我向来不去分辨大事小事,也不甚清楚每一个决定是清醒还是糊涂,但也这样过来了。人生儿戏一些,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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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13-2-8 11:29 | 显示全部楼层


裂帛

天于我是一个地理概念。

在故乡溪头,水底滑溜溜的青苔绿染上了岸边细柳。风一天天妖娆,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像打翻了金色的颜料桶,泼溅得漫山遍野。桃花红李花白,阳光搅混了空气里的一万种香料,炼制成春天的迷幻药。我像个贪得无厌的浪子,尽日在花丛里无所事事地穿梭,用力吸吮清晨花蕊里清甜的露水,和蜜蜂蝴蝶争抢春色。

而其实,这样的镜头只是成年后的想象,是远离故土多年之后,在被高楼围困的都市里的癔念。记忆已经模糊,而距离年老又还早,在一个两不着地的中间年岁,过去未来,都如同毛玻璃一样看不分明。春天在一个懵懂少年的眼里真的停留过吗,真的唤起过惊喜与怅惘,真的曾经启蒙过一个孩子心底里最初的爱情?

幼年的记忆是褴褛的。年轻的母亲在春天的竹林里砍伐隔年的竹子,男人一样走了长路扛去集市,换回盐巴和白糖。祖父的蓝布长衫已经和须发一样斑白,春天午后的阳光里,握着篾刀的祖父,在一棵老核桃树下昏昏欲睡。春雨淅沥,从滑溜溜的田埂上跑回家,张开了口的布鞋被泥巴糊得没了鼻子眼睛。

但春天从不褴褛。每一茎枝头都欢喜热闹,每一瓣落花都洁净高贵。四月,一声惊雷过后,雨一夜一夜落在老屋的青瓦上,落在绿茸茸的草坡上,一畦一畦的豌豆苗很快将山坡的黄土掩盖得没了一丝痕迹。似乎山野亘古以来就是富足的桃源,从未有过冬天的荒冷与苍凉。我生于春末夏初,芒种前后。

我知道这个句子是个病句。其实,芒种一过,就是仲夏,与春天分明已然不搭界了。

母亲说,生我的那年,故乡大旱,野地里除了铺天盖地的紫云英什么也不生长。二十岁的母亲从头到脚长满了疮,夜里热得无法入睡,整整一个夏天便将蚊帐支在院坝里,直到秋凉。

我常常忘记,母亲为我纪年的乃是农历,农历的四月,早已经不是春天。但我习惯了这个病句,习惯了一个一个数着春天的节气,等待季候上的春天过完,夏天到来。似乎春天只适合等待,等待一年又老去,然后对自己说,四月过完了,该起身了。

祖父今年整整一百岁了,去世已经二十年。我本来想,要为他写一篇长文,可是,他正月初八的祭日过了,清明过了,农历三月的生日也过了。我竟一直不能动笔。

这夜里被雷声惊醒,脑子里竟电光石火般闪过“裂帛”这个词语。想起的是简媜的句子:“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开头?”


雨水

“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这是春天的第二个节气“雨水”。天一连数日阴沉晦暗,气温低至几度,房间里不开空调简直待不住。似乎应着节气,黄昏时零零落落地下了一阵雨。雨丝霏霏飘落在昏黄的路灯下,寂无声息,地面冷寂的光,反映着无精打采的街树,似乎时间也冬眠了。

夜里出去买牛奶,社区甬道旁的海棠骨朵却一天比一天多地冒了出来,帖梗的一点新红,竟是在冷雨里开了一朵。春天毕竟在奋力挣脱而来,像是在时空的罅隙里奋力挣脱束缚的蛹,斑斓的蝶翼正一点一点绽放开来。梅为东风第一枝,但我对梅的印象历来偏于腊梅,开在寒冬腊月傲视冰雪的异数,与春风花信无涉。海棠开日,春风始入蜀。海棠既放,春天自然不远了。


花好月圆

等待二月。日历上的立春虽与物候学上的春天无关,但于心理意义上仍意味着回暖,意味着草木初生,南风渐熏,人从萧瑟里舒展开来。

春天总让人蠢蠢欲动,凭空生出些生之瑰丽的想象和勇气,似乎属于我们的季节并没有远去,最美的时光也不过刚刚开始。

虽然二月,总是兵荒马乱。

这是许多年来唯一一个如此安静的春节。读完了林贤治的萧红传记,看完了梅的书稿,读了四分之一的《金色笔记》,中间还看了几部电影。

梅在节前的电话里,再度提到我曾经想要写下的花好月圆。

想起李叔同《春夜》。

金谷园中,黄昏人静,

一轮明月,恰上花梢。

月圆花好,如此良宵,

莫把这似水光阴空过了。写作终归是一件寂寞的事,然而寂寞中却有所依恃,有所希冀,如黑暗中有光,微弱却安静温暖。检点一年的得与失,安慰自己人生收之桑榆,必然要失之东隅,世间哪有两全法来成就人的贪心。然而得失之间如何平衡呢?平衡来源于心理的砝码,而非世俗意义上的重量。我心里明知,除了文字,即使双手捂满,也若指尖流沙,并不能带来切实而持久的满足。

看见他的留言,有清淡的关于疏离的叹息。多少年来,我们在一场又一场的筵席间聚首,离散,他的目光依然温情,叫我的名字依然温柔,但已止于“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了。在我们中间,隔着一条用以忘却的江湖,清浅,宽阔,无以泅渡。鸳梦重温是人世间最煞风景的事,时光迢迢,我们再也没有勇气将这一场镜花水月打碎,宁肯各自怀抱着旧梦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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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13-2-8 1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六月

夏至将至,气候却迟迟未入夏。物候学的常识在城市无法找到参照物,四季的概念模糊不清。

很长一段时间睡眠多梦,有时候清晨睡醒,天光微明,不知身在何处。竟恍惚是在三十年前有露水的早晨,被母亲哄起来去摘绿豆,脸也未洗,睡眼惺忪地提着篮子往河边走。豆子种在河边瘦瘦的高地边缘,一夜之间,又有许多圆鼓鼓的豆荚晒成了黑褐色。采豆荚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叶子上露水未干,毛茸茸的豆荚温顺地睡着,任人一串一串地捋下来。等到太阳一升起来,沐在金色的光线里,便纷纷醒过来,手一碰,黑色的豆荚就炸开了,豆子绽开老远,剩下空空的豆壳,迅速向两边卷成螺旋状。坡地边的桑树上,有时趴着豇豆,四季豆,长长的一串垂挂下来,睡醒的毛毛虫和蚂蚁急急忙忙从地里钻出来,赶在太阳之前,爬上菜叶吮吸晨露。硕大的红日从山后爬上来,阳光迅速地洒满山坡,提着篮子归家时,河对面团团竹林掩映的村庄上空,青色的炊烟正次第升起。

六月总给我迟暮之感,似乎这一年已经来不及了。一切将急转直下,只有夏天是漫长的。南方水患,雨季迁延。盆地的夏天闷热冗长,温度虽然不高,但因为空气湿度大,人体的感觉大多时候是黏糊糊的。整个夏天像是沉在水底,需要非常耐心地等待第一片秋叶转黄,季候风将一天灰云吹散,在一个短暂的秋天探出水面深呼吸。

只有莲的消息,是这个季节的安慰。五月到八月,从初荷出水,到莲蓬在农贸市场和街巷间叫卖。一个冗长的夏季,就是一场漫长的关于莲的邀约。我们去看莲花吧,一个城市都在说。但十里荷塘,依旧涟漪不起。就像三月的周末,二十万人涌向龙泉的山坡,车马喧嚣,十万株桃花仍是寂寞的,寂寞地开,寂寞地落。

也许再没有哪一个城市,像这个城市对四季的确认,需要如此指向明确地依赖于一种开花植物,一场开在城郊的盛大集结的花事。龙泉的桃花开了,这是春天。荷塘月色的红莲出水,这是夏天。幸福梅林的熏风过境,这是冬天。也许只有秋天,人们才不那么匆忙,忙着开车出城看花。因为满城的桂花已经令人沉醉。八九月间,每一条街巷间的夜归人,即使不是从酒席间出来,想来也是醉意醺醺。秋天是端肃的,但不安却又接踵而至。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一年的好时光又要到头了。

夏至过后,白昼一日短过一日。我们去看莲花吧,已经忘了是谁在等待谁的邀约。“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想起年前去三圣乡采购花木,路过荷塘,看见死水里的淤泥残梗,想着那淤泥之下的世界,荷叶莲花正在黑暗之中孕育,心中温柔,似乎光阴无尽,还有无数个夏日可以等待。就像还在三十年前的故乡月色下,痴痴守候一瓣莲的舒展。


荒城

一场夜雨后,巷子里铺满女贞树的落花,晨起清扫的工人将它们拢成一堆,在水湿的地面上,和零星的落叶混在一处,污了颜色。

整个六月,道旁的女贞荫翳蔽日,在高高的树冠里,花束一丛又一丛地挂下来。夜色里穿过小巷回家,细细的米粒一样的小白花簌簌落下来,掉在头发上,衣领的褶皱里,暗香浮动。

女贞树的花开到尽头,夏就深了。看一个女子在加德满都的游记。一本书,仅有这样的一段文字值得一读,也是有灵魂的。东方,恒河祭礼,生命的颟顸,荒芜,神秘。我喜欢她的年纪,和红一样的年纪,花开过了,却未曾衰败。女贞的花开到淡金色,无风就落了下来。她此时还站在枝头,等一阵风。

那一年,我在等待哪里的风呢。筵席间遇见那一年的人,还是当初的样子,却明明白白的,是陌路人了。雨后天晴,大块的云絮静静地铺在半空。向晚的阳光里,一树一树的浓绿,远处的建筑物,脚手架,隔着窗纱,成为淡灰色的背景。下午四点,车声人声稀少,没有开灯的室内,世界慢下来。无端地想起“晴翠接荒城”的句子,说的似乎就是此时情状,这样理想的下午。

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阵雨。舒国治说,最好还要有一个躲雨的凉棚,凉棚下有妇人卖大碗茶。这正是那一年在青城的山道上遇雨的情形。山中的雨,一霎来,一霎去,峰回路转,到处都是惊喜。

但这个傍晚,只剩下一座荒凉的城。阵雨不来,喝茶的人不在。


天籁

连续下雨,气温降得厉害,秋虫已销声匿迹。夜深寂静,听着梧桐叶上萧萧雨声,夏夜的热闹虫鸣反倒清晰起来。

夏天最热的几日,避居在一处僻远乡村,夜里有旧银子一样沉沉的白月光。间种着蚕豆南瓜的玉米地里,玉米棒子已鼓胀了肚腹,长长的胡子垂挂下来。在月亮地里信步走去,四下里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虫鸣,恣意而放肆,那是只属于乡村的,自然的,任性纵情的天籁。那样的山野是属于夏虫们自己的领地,尚未被城市和人群侵略与蚕食的自由王国。人在其中,只觉怡然自乐,似乎此时此地,也身若一只蟋蟀,一只塘中的跳蛙,那些声音即自己胸中发生,呼啸而出,锐利,壮阔,磊落,有如仰脖灌下大碗酒酿的酣畅浓烈。思及都市夜里的虫鸣,纤细,孱弱,怯懦,为车马喧嚣的市声淹没,无法捕捉,无人收留。忽觉人世萧索,昔年欢会,眼前杯盏,得意失意事一时俱上心头,抬头月已移至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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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13-2-8 11:33 | 显示全部楼层


空翠

如果不是沿途不时出现重建的农舍,几乎疑心车子开到世外深山了。林木森森,空气里负离子的浓度成倍增加,林荫里漏下的阳光似乎也浸着水雾。想起古人句子,“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真是神来之句,布衣青衫的书生,穿行在郁郁葱葱的林荫,晨雾氤氲,地气清凉,山川庄严温柔。胸臆层云顿生,俯拾即是传世佳句。

进入虹口的路,意料之外的长。山环路转,一路少见车辆行人。七月原是旅游旺季,避暑的人们躲进深山,一住数月,直到秋凉后方移步出山。然而震后两年阴影仍在,心有余悸,重新修葺开放后依然寂寥。心中却有窃喜,相对山外那些人头汹涌的景点,这一枕林荫流溪,竟是梦中风景了。


孤云高

昨日还是阴沉沉的天,寒露这日却阳光明媚,高远明净得失真,如隔着茫茫梦境的前世记忆。

上班路上,一直在仰头看天空,看波澜壮阔的云海,被金色霞光染透,直到眼睛被喷薄而出的日头刺盲。中午和同事在金家坝吃刀削面,坐在檐下的阴凉里,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白杨的阔叶已有了霜意,一痕一痕的烟黄,弥散在若有若无的风里。回去的路上,站在路口等绿灯时,抬头看见的天空,正是这张照片里的样子,指给F看一朵云,一大片蔚蓝的底子上孤孤单单的一团云絮,高高悬在一地艳阳之上,竟似有冰寒凉意,兀自想起心岱曾用过很久的博名:有时空望孤云高。“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人生至此更何求,若一棵树一般活着,冬天落叶,春天发芽,陪着来来去去的云朵,从容老去。

自寒露始,时令进入昼短夜长的深秋,再也听不到虫声唧唧。夜来的空气里,安静到听得见楼上人家的梦话,听得见一片桐叶无比眷恋地道别枝头。这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光,暑热尽退,风霜未侵,单衣试酒的轻寒薄醉里,有岁月静好的况味。只是昨夜的一场大风,吹落了满城桂花,不免忆起王国维的一声叹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重阳之夜,九九归一,花开到极致总要零落,纵是隐藏在苍翠如盖的浓荫里。

晚间归家,在广场西站等车,抬头望见半边月,玉璧一般挂在银杏梢头。只是未及取出相机车已来了。从超市买了面包水果出来,遍地车流灯火里匆忙往家赶,惦记着还饿着肚皮望眼欲穿的小朋友,早已忘记了那惊鸿一瞥的半轮月,等到在浴室忽然想起,赶紧开窗找时,竟已全然失了影踪。心下怃然,亦释然,人世喧腾嘈杂,过于安静的美,总是容易令人忽略,失之交臂。但它们是如此真实地存在过:天空的碧蓝,高高的孤云,小街的桂花香,看过云彩的人,走失在烟云里的往事……也许此时,半个月亮已爬上中天了。


芙蓉锦

一早去往彭州,晚间自都江堰归来,高速沿途芙蓉盛开,一丛一丛红红白白的花树,绵延在车窗外。

《本事词》五代记:后蜀主孟昶令罗城上尽种芙蓉,盛开四十里,语左右曰:“古以蜀为锦城,今观之,真锦城也。”那该是少城的深秋时节,府南河秋水潋滟,沿河的护城墙上四十里芙蓉如锦,看花人罗衫轻薄,误把秋凉作了春寒。向晚一场不明来意的雨,缓缓落到今夜,滴滴答答催老我窗前梧桐,平白地扰人无眠。

只恐夜深花睡去啊,那批评我总是熬夜的孩子,手中握着大把无处抛洒的青春,怎知光阴恨短的滋味。这唯一可容得自己撒野的辰光,如何舍得早早沉入死亡一般的睡眠,白白辜负了眼前缤纷。长恨此身非我有啊,再睁眼时,怕这秋光是真已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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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13-2-8 11:35 | 显示全部楼层


春寒

过完二月,我与我的忙碌、懈怠、贫乏相安无事。沉默许久,不再热切于表达。然而春天的空气里渐渐弥漫蠢蠢欲动的不安,有时候早睡,清晨醒来依然疲倦。

夜里路过一处园子,樱桃如雪,好像已经在谢了。

在卓越订了《王阳明全集》,前年秋天陪S去草堂时允诺于他,隔年才终于寻到,算是这个春天的礼物。而后读到《隋唐嘉话》提及杨雄《甘泉赋》“玉树青葱”四字,恍如梦中。那一年震后萧条,草堂少有行人,近午时分日光漏下来,林荫寂寂,空中飞絮。时光漫漶荒芜犹如锦灰堆,两年过去了。

今夜听到张枣的死讯,这一首《镜中》便如同永诀: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  低下头  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雨后

昨夜暴雨洗过的天空碧蓝,大朵大朵的云絮翻涌。向晚时分,西斜的日影打在对面楼房斑驳的粉墙上,一行灰白的鸽子在楼群之间一圈又一圈地飞去飞回。顶楼人家的屋顶花园仍一派葱茏,但仲夏时节悬瀑一般掩映在窗前的大丛蔷薇已花凋叶稀。

处暑过后,夏季就算过完了。昨夜在炸响的惊雷里醒来,明晃晃的闪电伴着粗野的冷风,一道一道撕开未拉严的窗帘,满世界都是久积释放的暴怒。大自然发威的时候,人只能可怜地蜷缩在风雨飘摇的盒子里,睁着眼绝望地等待这一场恐吓过去。在半昏昧的意识里,混混沌沌地想起“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句子,想起古人如果活到现在,会多么吃惊,他们立下的那些盟誓,以为世界毁灭也不可能出现的种种假设,迁延至今,岂非一一都实现了。海枯了,石烂了,山河倒转,流水能西,还有什么没有发生呢?朗朗乾坤,只不过是空气中漂浮的一个大球体。人世动荡,颠沛流离,原来都是覆巢之下的残卵,四散零落,各奔西东。

惊魂不定的黑夜,唯有等待。

再大的雨,也会有停的时候。唯一笃定的,只有这一点。自然的力量虽凶险,却自有节度。“一切有情,都无挂碍”,于是翻身安心睡去。

清晨果然被鸟雀吵醒。雨歇云消,晴空安宁。像暴烈的孩子,声嘶力竭释放完所有的不满,心甘情愿地做回斯文规矩、温良和顺的样子。

这是休假的第三日。七夕的午后,在姜花阵阵幽凉的香气里打盹,迷迷糊糊地听迟小秋《春闺梦》唱段“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真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的恍惚。

他的眼睛里全然失去悍气,在看不见的时间只手中被揉捏成一堆小心翼翼的泥胎,极易受到惊吓。被惯性左右的生活,人的奴性一点一点被培养,如同在冷水里慢慢被煮死的青蛙。很多时候,还是忍不住觉得悲哀。浮云旧事温柔,一点一点失去的,不仅仅只是欢乐时光,还有遗失在时间深处的梦想。曾经以为,我们都是有梦想的人,而我们终于在空间与时间里相互沉默,逐渐陌生,逐渐冷淡,看不清彼此的眉眼,更忘记了梦想的样子。夏天没完没了的会议,空调总是冷到我头痛难耐,会议间歇常常烦躁地用铅笔划字,残忍,潦草,负气,直到将纸张完全划烂,手掌上全是黑褐色的铅印。你说的没错,我从来就是一个胡作非为的人。我看见自己又开始失去耐心,成长的抑制功能渐渐失去效力。


游荡

春夜里,乘着几分薄醉,骑着车毫无方向地逛遍半个城市,在陌生的路口问路,听着那些善意而热情的声音,觉得温暖。

原来,快乐并不需要太多,漠漠轻寒的夜里,独自一个人游荡,其实也很好。

所谓生活的品质,所谓开心,其实,也许并不需要花朵,烛光,咖啡,音乐。也许,也不需要太多的有话可说,或者相对忘言。

下次你来,就这样陪我游荡吧。如同少年清寒时代的爱恋,干净,温暖,无需誓言,无需泪水,无需疼痛。夜色温柔,我们游荡在一座笙歌散后的城市,如同游荡在一处芳菲初绽的秘密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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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13-2-8 11:37 | 显示全部楼层


烟花

上元夜,站在武侯祠外长时间地仰头看烟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微笑。回去时,经过一些陌生的街道,夜色暗昧,硕大的圆月在厚厚的云层里穿行。初春的晚风已然微醺,将车子骑得飞快,穿过浓浓淡淡的树影时,有唱歌的欲望。想起某个遥远的春天,一群跋山涉水去看望梨花的少年,一路上洒落如珠的骊歌。

时间永逝永在。

似乎也是这样的夜里,对人说起一个叫做贺佳勤的女子,那烟视媚行的女子关于烟花的旁白。灯火阑珊,她在街心踢掉高跟凉鞋,赤脚游荡在阒寂无人的长街。

站在和园的海棠前,看着夜色里那一树正在绽放的花蕾,忽然想起永劫回归的话题。时光载沉载浮,惊鸿临水照影。“在命运之书里,你我同在一行字之间。”

懂得了原谅,在某个转念间。

昆德拉说,我们怎么能去责怪那些转瞬即逝的事物呢?


微澜

我知道,应该来说一些话了。去年此时,写下的是,“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那个冬天我爱着韦庄。在立春之前阳光稀少的日子里,有着大把的时光读书。

三百六十五天的时光,只是短短的一页。我回头看着自己的这一年,这一年的文字乏善可陈。而这一年并非乏善可陈,种种艰难困苦,几度彷徨落泪。然而临到此时,却又对时光心存感激,因我知道,在我心老去之前,这样的时光会越来越少了。这一段时光,恰如青春岁月的回光返照,它让我看见自己与老去还有一段距离。而上天待我不薄,在我未老之前,我的英俊少年已在渐渐长成。

整个冬天忙碌,安心,渐渐疏远文字,放下焦虑,学会和解。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虽有愧,也肯承认,并原谅自己的缺失。清晨骑车在漫天的大雾里,并不觉得冰冷。世事莫不如此,不怨恨,不期待,无不平之心,即能无愧,无惧,亦无憾。——自我安慰,铮铮有声。依靠着这样的劝告,一直安静。

只是那一夜晚归,看见手机上未接来电,你的号码。我想你只是回应我的礼貌。我们客气而疏远许久了。前尘往事里那些明媚的下午时光,那些天马行空的交谈,都已经成为渐渐飘散的幻影。

如果时光有悔,亲爱的,只是在那一刻吧,你的声音是一把温柔的刀子,缓慢地剥开我层层包裹束之高阁的自责。所有来不及转身掩藏的遗憾,在某个瞬间明白如水。只是那一夜,我看见心里的死水微澜。


月圆

秋天是嫁娶时节,两个周末都在人家婚宴上。天气好,总是一周淫雨,至周末便放晴,露一张喜洋洋的脸。席上的热闹也好,是俗世里饱满厚实的庄严和欢喜。吃酒的心思,别人的欢喜亦是自己的欢喜,正是“虽是他人有庆,这世上亦就不是贫薄的了”。

她的新书消息出来,有好看的封面。“在我们生活的底处,做好朴素真实的自己,并以此得到花好月圆的内心。”安定的居所,一个孩子,看得到的真实的生活,比写更多的文字更为她感到安慰。一步步看过那些细微然而分明的变化,那些仅仅发生在内心的困苦和坚执,无论在途中如何为种种幻象滞留,到某段时光,渐渐也明白如天心月色,趟过急流险滩,最终走向花好月圆。  

幻形凋谢好比发落齿疏,自性真如就像鸟吟花开。心中明白的女子,清楚自己所要。只愿她能如所愿,不被打扰。中秋迫近,心有微澜。是孩子意气,对于习惯和失望,一直无能为力。

《菜根谭》教人不可轻喜怒重爱憎。喜怒轻则心腹肝胆皆为人所窥,爱憎重则意气精神悉为物所制。此亦所谓是非分明,不落爱憎,也是“渡到彼岸”的方法。无所执,才可以放松地活在当下而不会迷失。如同渡至河中木筏解体,无所依恃,却反能悠然忘我,有信心不会溺毙。

夜色里回来,院子楼道里拥挤浓烈的桂花香,恍惚想起校园里老歌《八月桂花香》的调子,罗文唱:“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寂寞/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秋分过后,不问是谁的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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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13-2-8 11:40 | 显示全部楼层


晴日

红。从厚厚的被窝里爬出来时,满屋子空荡荡的冰凉。突然对整整一季的黑色厌烦起来,遂将长长短短的大衣一股脑儿塞进柜子,换了红色的短羽出门。天居然很配合地放晴了。下车时空气里浮动着一缕缕红彤彤的薄雾,搅得人心也要跟着荡漾起来。抬眼看见又大又圆的一轮红日已经笑嘻嘻地站在“仁和春天”和成百之间的楼顶上。

煮玉米。第一次在她的推车前买煮玉米,还是秋天。

有时她不在,他来照应着。一样的朴实,和善,不多话,连耐心也是一样的。

他的烤红薯摊就在旁边。和许多寻常的夫妻一样,举手投足,一抬眼一蹙眉之间,那些不经意的细节里,有丝丝缕缕的渗透。那是弥散在天长日久的寻常日子里的心意相通,连微笑时额间的细纹都在同样的位置。

想起父母也是这样。常有不熟悉的人以为他们是兄妹。

栗子。昨天的一包糖炒栗子在“好又多”买的,不是很好。剥完的时候才看见左手大拇指指甲缝有点点红色沁出来,竟然是裂了。吃栗子原是这样用力的一件事情,心无旁骛,专心致志。

烤红薯。他的泥炉子就架在办公区对面小街的巷子口,推车和烤炉一样的笨重,看起来极像废弃的牛拉柴禾车。从弘文书局出来,站着等他将称好的红薯再回炉烤至滚烫,掰开来热气腾腾地冒着烟。一只滚烫的烤红薯很快落下肚,肠胃里暖烘烘的,心情也跟着暖和了。

毽子。广场上堆满晒太阳的人。晒太阳,对于这个城市是一件这样隆重盛大的事,万人空巷,倾城出动。两个小女孩在对着踢毽子,口中念念有词,羽翎在脚上前后左右听话地上下翻飞。恍惚记起,某年某月,某个小小院子里的某棵核桃树下,我也曾这样将一个鸡翎高高踢过头顶,口中念道:一个毽儿踢八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那日在机场,航班延误三小时。在候机室百般无聊独坐,人群蜉蝣一般来来去去,翻书亦是无心。时间缓慢得像睡思昏昏的蜗牛忘记了爬行。有刻抬头望见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忽然映出璀璨灯火,如同银河哗啦一声落下来,原来日色已昏暝。掏出手机看时间,遂信手发条短信出去: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那边半天回过神来:什么啊,感觉怪怪的,半通不通。

仁兄,是《诗经》里的句子。

不信,《诗经》里有这等大白话一样的句子?

爱信不信,再懒得回。心说《诗经》里大白话一样的句子多了去了。

患了周末病。天阴阴,更不思出门。一日的光景迅忽溜走。五点多突然有刹那日光从南窗洒进来,绚丽如幻影,倏忽即消失不见。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长胡子的爷爷提着竹耙大声吆喝,蹲在李子树上的母鸡一只只扑棱棱滚下来。蜷在核桃树下草垛里打盹的大黄被这热闹吵醒,懒洋洋抬起头,睁了半只眼看了看又顾自睡去。隔壁银发的婆婆颠着一对小脚,移着碎步去地坝边端簸箕,撵跑几只过冬的麻雀。妈妈从屋后坡地上下来,放下锄头,转过竹林抱了一抱柴禾进屋。穿得像棉花包子一样的我,和堂姐躲在小河沟里抓完一盘“子儿”,嘻嘻哈哈往家跑。

半个月亮爬上来了。


在深山

昨夜梦见姑母的狮儿梁。

狮儿梁并不是一道山梁,而是山梁之上的一座高山。是几县交界处一座海拔颇不低的山,山上有松柏累累的林场,这个季节应该有灌浆饱满的刺果子。那日在丽敏镜头里邂逅它们,三十年来未曾改变容颜。

年少时爱水。因一门心思向往“智者”,有飞扬的轻灵,哪怕带一点跋扈。山是石头和泥土堆成的,虽有草木葱茏,终归看得木讷粗笨,如同忠厚朴实的男人,总难入少年人眼中。也若年少初习帖,爱柳公权的风神飘逸,是英气逼人的美少年;也垂涎魏碑嶙嶙瘦骨的遒劲,是眼风杀人的酷男人。应该是初中一年级的样子,每天中午趴在破旧的木头桌子上兴致勃勃写了半年字,终究不成体统。倒是乖巧依人的妹妹那时习胖胖的欧体,还有一点小模小样出来,颇得父亲夸赞。年纪一日日大了,却是愈看颜体愈顺眼,竟至于某日在琉璃家中宣布只爱颜体样的男人,貌似不动声色的笨拙,却是胸中自有丘壑的笃定豁达。魏碑仍是欢喜的,柳字却不去看了。

细究起来,原来影影绰绰八十一梦,有背景的总是山比水多。远山大,河流小,本是落地时节长成年月里的旧光景,我亦仍是粗衣短褐山中少年旧模样,至今不习世间水深水浅。昨夜里是携了孩子在遍地的青草灌木里转过山头,回望见姑母藏在山腰的房檐,长满青苔的大水缸,和屋后一节一节竹子破开连接起来的引水槽。满眼青翠拂人衣,也不知是什么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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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楼主| 发表于 2013-2-8 11:42 | 显示全部楼层


岁聿其莫

前晚的余震依然凶猛,在晃动的床上,听见衣柜嘎吱作响,心里只是想,还是应该让孩子换到靠近我的房间。

稿子终于交出去,结束在喇荣的山谷。死亡之夜,他说:“采莲,那一直是你想要的生活。”

关掉手机,一个周末又结束了。十一月过完,已经长成一个胖子。将体重秤踢进床脚,不去理会。

从宜家出来,在阳光地里眯起了眼睛。像习惯了黑暗中视物的猫,或生活在地底下的爬虫类动物,对强烈的光线,已经无法适应了。

整个十一月,总共上了四天班。除了进出医院,偶尔去超市购买食物,其余的时间一直宅在屋子里。有些下午,红彤彤的阳光从南窗斜射进来,在木地板上打下窗花的影子,让人心无端地柔软起来。有时候,会在阳光里睡过去,直到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雨儿在光线昏暗的门厅窸窸窣窣地换鞋。或者阿姨手里抱着青菜,打开客厅的灯。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去宜家订了单人沙发和脚凳,将沙发套子原来的冷色调换成温暖的花朵,找出花瓶插上新鲜的清水植物,给餐桌铺上红色的格子布,坐在桌前,打开笔记本写年终会议材料,想起的却是:

一月气聚,二月水谷,三月驼云,四月裂帛,五月袷衣,六月莲灿,七月兰浆,八月诗禅,九月浮槎,十月女泽,十一月乘衣归,十二月风雪客。桃妖说,忽然觉得是故事。春月情动。四月扯布。五月给男人做了单衣裳。由夏至秋,两人兰木作桨看莲花采莲蓬赋诗禅,任心海荡漾,泛若不系之舟。十月做爱。十一月归去。十二月他风雪中再度来看她。


寒食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坐立不安。一个晚上,一个清晨。脑子里只装满了这样一句。

有时候,一个句子突然就这样冒出来,反复盘旋,挥之不去,让人有莫名的惊悸。就像幼年时去姑母家的途中遭遇的岩鹰,在山路转角处突然出现,阴鸷狠戾的黑色大鸟,有刀锋一样锋利的目光,和同样锋利的喙和爪子。很久之后的夜里,它突然出现在深黑的梦境,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看见有人说: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很多年后被张爱玲翻译成白话文,只是简单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又过很多年后“奶茶”在歌里唱:为什么用尽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

——唯有回忆中的那一个才是西泠松柏下的青骢少年人。这就是现实和理想的差距。江湖相忘和柴米油盐都是无可奈何的失去,所有想抓住的都是支离破碎的梦境而已。

应了节气的清寒,温度日日往下降,正是“梨花风起”。《唐余录》载:洛阳梨花时,人多携酒其下,曰“为梨花洗妆”。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

为什么我总是试图说出些什么?


路途

夜里悄悄飘雪的冬天是迷人的。清晨遍地阳光,冷冽刺骨的空气让人心生安宁欢喜。日子就这样滑过去,一天又一天,忙碌而散漫,并不觉得辜负。“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喜欢这样的冬天,凛冽温柔,如深藏在年少记忆里的一场春雪,在四顾寂然里,听见梅花一瓣一瓣落下来的声音。

昨夜梦见祖父的死亡。二十年了,这个老人高大、孤独、暴烈的样子仍历历在目,却已经二十年未曾入梦,正月初八,就是他辞世二十三年的祭日了。梦里的场景却奇怪的不是熟悉的旧屋,小妹尚年幼,独自在祖父停灵的房间无忧睡去,我与母亲怕她醒来惊吓,守在炉火边,通宵陪着酣睡的她。

在梦里,她永远是年幼时细瘦病弱却骄傲顽劣的孩子,是母亲总是在担心生病的孩子。二十年后,她在大水围困之中独自去建她的诺亚方舟。安妮今天微博写台湾编辑读《春宴》后的感触,他说,每一次写作的过程,其实是穿透一种痛苦。因为这般经历,在现实中,你再无法天真地去生活。深以为信。坚持的自省,需要勇气,和对生活持久的信念。而万法皆空,梦幻泡影,人要如何为自己找到越来越宽阔的路途。她也说,要去往哪里,五年,这是始终没有答案的追问。

我们都是走在没有答案的路途上。就像那一年的新年前夜,寒夜里与他告别,天空飘下小雪花。我们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转身走散,不问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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