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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8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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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
池塘的绿藻一夜之间又冒出许多。隔日便有工人一撑木筏,一站岸边,牵一浮绳,自此岸至彼岸,慢悠悠将它们归拢一处。我从湖边过,心想何必多事,任其蔓延,盎然涨满一池,绿意潋滟,岂不也极风雅。
万物生长。湖边的垂杨柳已将一池水染绿,窗外的一排老银杏裹上一层榆钱一样的新叶。邻人屋檐的一挂木香,两三夜就开得热闹了。我在夜里将一盒鲜奶倒进酸奶机,早晨起来,已经成了豆腐脑样莹白诱人的一钵。春夜也是一个巨大的发酵容器,百草千花,风月万物,都在夜里酝酿和膨胀。
梦竟然也做得有章法有故事起来,从未谋面的祖母,穿了富丽的红裳,气度雍容地安排自己的后事,指挥若定,一一向众人嘱咐和告别。我约略尚在十四五的年纪,站在她的楠木大棺前,直视她威严沉着的眼神,看她从容不迫地睡进去,心中虽惊惧,却不露声色。然后就听见雨儿起床开灯的声音,訇然一声,魂飞魄散。
枕边书换了《东京梦华录》,孟元老对旧日风物不加拣择的白描,细心打捞的往日记忆,琐碎而温暖。《阅微草堂笔记》放在枕边日久,经冬历春,寒夜里与狐鬼为伴,颇不寂寞。书中多有雅狐雅鬼,数载与人各踞一隅,相安无事。夏日纳凉,但各闻琴棋声。《滦阳消夏录五》更有与狐友者,每宾朋宴集,招之同坐,相谈甚欢,唯闻其声不见其形。强使相见,辄慨叹“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夫人心叵测,险于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诸君不见其心,以貌相交,反以为密;于不见貌者,反以为疏”。深以为然,种种魔障,皆起于心,而心底光明,鬼狐何害。
但入春以来,心境渐至浮躁蠢动,不复安宁。灯下翻书,见一干雅鬼在鄱阳湖畔沽酒谈鬼论诗,良夜对景,多有风雅句。阳羡鹅笼,幻中生幻,待一语说破,霎时间微风飒起,尽化为薄雾轻烟,蒙蒙四散。一刹那霍然惊动,不知身居何处,望见紧闭的窗帘无风自动,竟心中大不自在不妥起来,惶惶然一屋子的冷浸浸。想起近来梦多,怕是心中有鬼,鬼便夜梦相扰了。一起意便将手中书远远抛去,却又见翻落在一折痕处,正记载一书生骑驴赴京师,途中假寐,忽见其驴昂首四顾,浩然长叹:“不至此地数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旧径矣。”书眉有我当日铅笔旁批:驴亦蹉跎?心意彷徨,忽然一念便炽热起来。
夜里与江南女友闲话《安持人物琐忆》里才子佳人的八卦,刻薄地打碎她的玻璃花瓶。她自意大利归来,在古罗马的废墟记忆里,读我自卓越寄给她的《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奇异的天才之书,马可·波罗和蒙古皇帝忽必烈漫长的对谈,那些在时间和空间里并不存在的城市,语言的经纬编织成的浩瀚斑斓的国度。和她说王小波《唐人故事》里执著地追索骨头手串的皇帝,锡兰僧描述的航程,长着狗脸的食蟹猴,热带雨林里的食人树,暖水河里大如车轮的莲花。那些梦想的远方,只有经由文字才能抵达的太虚幻境。
发给她看茵曼的布衣,淘宝已下架的款式,一直收藏而不得的深红粗棉布刺绣的春装。看她迷醉地说起庞贝古城、维苏威火山,在威尼斯的夜里坐小船路过马可·波罗的老屋,那窗户里还亮着灯。年少的梦想成真,美好极了。时光过去,我们的“空气蛹”里,依然住着耽美于天方夜谭的孩子。熄灭许久的火焰似乎又被捻亮起来,这个夜晚忽然想写一本书,建造一座《看不见的城市》里的城堡,取一个奇异的女妖的名字。
月边草
月色不见已经很久了。自从搬到城外的高楼,就习惯了夜里坐在露台上等待,等远处黑夜的湖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有时候是雨声,有时候是笙歌,有时候只是霓虹灯火,落在黑夜的水面上,夜气里有奇怪的气流幻觉,像妖异的狐,踮着脚爪跑过荒野的声音。
明月楼高休独倚。城市里,高楼最美好的功用,是用来看月亮。我一直想。
在小城的夜里,那么多次,我们在山上等月亮。蛐蛐儿在草丛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唱,像是睡着了又醒过来的兴奋和迷糊。月色从灌木丛中漫过来,挂在狗尾巴草的露水边,小风一吹就滴落下地,渗进潮乎乎的泥土里。记忆是一件越洗越褪色的旧衣,我们真的一起看过月色吗?有时候,我怀疑所有的细节,都只是记忆一厢情愿的杜撰和修补。六月,看完了库切的《男孩》、《青春》、《夏日》,一个始终像是在独自告别的人,在茱莉亚的卧房和清晨的睡梦里,在家族聚会的餐桌边,弓起紧张的身体。他年纪轻轻,却像一个落寞的鳏夫。在《夏日》里,他选择虚构的死亡和死亡后的真相为自传三部曲作结。即使是自传,其实也是有所选择的,选择性遗忘,或者记录。他说,我们都是虚构者。
月色也会选择来与不来,即使今夜是农历十五。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一个习惯选择性遗忘的人,在聚会中不断地因为不记得旧日话语与场景而瞬间尴尬,被人责怪,让人失望。转过身却依然很快就不记得那提醒的声音和面孔。
一位长者为我形容夜航飞过太平洋上空的壮丽,繁星浩瀚,璀璨的银河,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搂入怀中。他说,那一刻想到,世界上那些研究天文物理的学者,对着这样的星空,如何再能够忍耐脚下人类的汲汲营营。
曾经沧海,大抵也就是这样。
春天病
三十岁之后才承认自己热爱春天。
年少时喜欢极端的事物,颜色是红与黑,生死二色。季节是夏与冬,酷热酷寒。对待情感的方式也是如此,非此即彼,容不得任何中间状态。
贪恋春天,是人趋乐避苦的本能使然,是活到被惰性主宰的年纪的自然选择。也是因为,青春逝去,心仍蠢蠢欲动。雪小禅说,“蠢”本来就是春天的虫子在动。
空气还冷,花朵终于还是等不及地开了,梅花,樱桃,海棠,还有玉兰。午后开车路过一条陌生的巷子,街边种满玉兰,花朵都开了,在光秃秃的枝头,像一只只要奋力飞去的白鸟。我向来不甚喜欢玉兰,总觉得它的颜色像不干净的旧手帕。这惊鸿一瞥之间,竟惊觉一树一树的玉洁冰清。
我又在春天多事,貌似儿戏地迅速起念,选择,决断。不安分的人,对惯性的人生总做不到坦然。小妹说,爱折腾是基因使然。想起从前有朋友说自己是每逢大事清醒。我向来不去分辨大事小事,也不甚清楚每一个决定是清醒还是糊涂,但也这样过来了。人生儿戏一些,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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