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溪上青青草 于 2013-12-8 13:07 编辑
《不亦快哉》是明末清初评论家金圣叹的短语小品， 出自他的批评本《西厢记·拷艳》的总批。金圣叹狂放不羁，能文善诗，乐观幽默，善饮豪爽。史料记载，他因冒犯皇帝受哭庙案牵连被朝廷判处极刑。在刑场上，他泰然自若，并向监斩官索酒畅饮，饮罢大笑，说：“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刽子手的刀光闪过，那颗乐观高傲的头颅落地滚出好远，从两耳孔滚出两纸团，一个写“好” 一个写“痛”。韩寒主编的杂志《独唱团》中有文章《好疼的金圣叹》这样评价他：“他是16世纪的精神先锋。他的历史使命是惊世骇俗。乱世中，他最达观。浊世里，他最清醒。他是酒鬼，玩世不恭的才子，爱吃狗肉的佛教徒，精通哲学的神棍，恶毒的文艺批评家，视规则如狗屎的学者，反礼教的孝子慈父。他属于中国历代文人中有趣、任性又精神分裂的稀有物种。”这个评价极高，大概也是对的。金圣叹首创的这种随笔短语式文体深受欢迎，梁启超、林语堂、贾平凹、三毛、李敖，汉中市教研室已故曲浜雁老师等都写过系列随笔《不亦快哉》。今年国庆节休假期间，细读了金圣叹的《不亦快哉》原文，试着翻译并解读，这个过程确实“不亦快哉”！
记录如下：
（序言）曾经和王斫山住在一个客房，下了十天雨，不能出门，对坐无聊，两个人打赌说快乐的事情解闷。这件事至今已有20年，记忆已经模糊了。偶尔读《西厢记》中的“拷艳”篇，见文中红娘说一些快乐的事，才后悔当时没有和他共同阅读，否则何苦那么无聊。于是，现在反复追忆，还记得当时一起说的几件快乐的事，就把他记在左边。但已经分不清那一句是斫山说的，那一句是我说的了。 （其一）盛夏七月，烈日当空。没有风，也没有云。前庭后院都像火炉，没有一只鸟敢自由飞。汗流浃背挥汗成渠。饭放在前面吃不下去。呼唤老婆拿来草席铺在地上，席子就被汗水弄得湿漉漉，苍蝇飞来从脖子上爬到鼻子上，驱之不去。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乌云滚滚，电闪雷鸣，大雨磅礴，天地间如钟鼓齐鸣。雨水顺着屋檐流淌浩大如瀑布。身上的汗水顿时干了，席子上也干了，苍蝇落荒而逃。饭也吃得下去了。——不亦快哉。 久旱逢甘霖，的确是爽快的事。还有很多词汇可以描述这个感觉：雪中送炭、急人之困、投其所好等。金圣叹是苏州人，属于江南核心地区，这一地区四季分明，冬天降雪，夏季极其炎热，要是像今年浙江杭州宁波等地那样，气温高达44度时，来这么一场透雨，那可真是畅快。 （其二）分别了十年的朋友，黄昏时忽然来了。开门打揖完毕，来不及问他是乘船还是乘车来的，也没有招呼是坐床上还是凳子上，便急急的走到里屋，用谦卑的语气躬身问妻子：你像东坡的夫人那样存了大坛的酒吗？妻子非常高兴的拔下金簪给我，计算了一下，可够三天的酒钱了。——不亦快哉。 一堆词句出来了：久别重逢。酒逢知己千杯少。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酒，之于男人，如此重要啊。朋友相逢，可不必嘘寒问暖絮絮叨叨离别之苦，举杯对饮，一切便在酒里了。好像从离别之时起，都没有喝过酒了。这酒，一定是要跟朋友痛饮才有味道的——你不来，我不敢喝酒；没有你，酒也没有了味道；我等你痛饮这杯情谊的甘醇已经很久了。金圣叹是好男人，最少在酒水缺乏的年代，他可以在老婆跟前“卑躬屈膝”讨得几盏酒招待朋友。金圣叹是多么聪慧啊，他可以把妻子跟苏东坡的朝云或者王弗相比。女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都是要哄的。金圣叹深得哄女人开心的法子，这样一个屈膝的动作，这样一句温柔的询问，这样一个甜美的比照，听的老婆一乐呵竟然把簪子都拿下来----去吧，用这个挡酒喝。“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酒是多么重要，朋友是多么重要。温存娴熟的妻子形象全在这一“欣然”中表现出来了。 （其三）独坐在空房里，正想着晚上老鼠的可恶，不知道那嘎嘎声是在损坏我的何种器物，嘶嘶声是在撕扯我那种书。心里困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对付它，忽然看见一只猫，凝目专注，轻摇尾巴，好像在看什么。只见它敛声屏息，呆了一小会猛扑上去，唧唧声起，老鼠就一命呜呼了。——不亦快哉。 前几天家里进来老鼠，没有猫来解困。城里的房子老鼠容易进来，猫却是进不来的。就是有猫来了也不会捉耗子，猫是养尊处优的主儿。耗子在干什么？金圣叹并不担心那个时代普通老百姓所担心的粮食，而是器物和书籍。可见金圣叹物质和精神层次之高。
（其四）拔掉书房门前的垂丝海棠、紫荆等树，种了一二十颗芭蕉树。——不亦快哉！ 垂丝海棠花色艳丽，花姿优美，花期在4月左右。叶卵形或椭圆形。花朵簇生于顶端，花瓣呈玫瑰红色，朵朵弯曲下垂，如遇微风飘飘荡荡，娇柔红艳。苏东坡看到满树海堂发出“只恐夜深花睡去”的担心，赶紧“故烧高烛照红妆”，这么好看的花儿不晓得金圣叹为何要拔掉呢？是看腻了，还是对芭蕉情有独钟？芭蕉是用来听雨的，难道金圣叹也喜欢听雨打芭蕉的声音？如果是我，就再栽上芭蕉，而不拔掉海棠。据说海棠里面西府海棠是比较有名气的。可是对比看了，还是觉得垂丝海棠更柔，更婉约，那一低头的温柔袅袅娜娜，不像西府海棠把花儿朝天开，硬梆梆的。而芭蕉就是宽大的傻呼呼的叶子一丛丛的疯长，毫无变化。冬天就七倒八歪，像一堆干菜。这样的纯绿怎可与垂丝海棠相比呢？果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啊？也或许，金圣叹是在享受那个拔树和种树的过程吧？ （其五）春天的夜晚和几个豪爽的人士喝酒，喝到半醉，想离开不好，留下也不好，左右为难。这时候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孩，送给我十余枚纸炮。我便起身离席，拿出火来放炮。硫磺的香味入鼻，顿时通体爽快舒服了。——不亦快哉！ 喝了个半醉，本不想再喝，可是朋友相聚，不喝怎么行呢，正踌躇间，善解人意的童子送来十几枚炮仗，正好离席放炮仗，愿意喝的尽情喝，不愿喝的就看我放炮仗吧。燃放炮仗散发的硫磺味，可以醒酒。古人对硫磺的毒性认识不足，没觉得硫磺有毒。金圣叹是个典型的古代文人，他的人文知识不可谓不丰富，但是自然科学知识则相对欠缺，这是古代知识分子的弱点，懂自然科学的知识分子不多。 （其六）走在街上看见两个人起了争执，个个脸红脖子粗，吹胡子瞪眼，好像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互相扭打在一起，弓腰抓肩，但满口却是之乎者也等字句，语言尖酸刻薄好像没完没了。忽然有一个壮汉甩开胳膊大步流星走来，大喊一声从中间直接就过去了。扭打的二人就被分开了。 ——不亦快哉！ 大街之上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人你死我活的扭打，满口之乎者也斯文的对骂，就是不讲粗话。现在的人若这般打起来，祖宗几代，七大姑八大姨的，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耨小儿恐怕早被骂了个遍。更滑稽的是，二人斗牛似的纠缠在一起，抓住肩膀，弓着腰抵牛，却不出狠招，像是在比韧劲和耐力。却有一大汉横冲直撞就把他们拆开了。这个大汉不多言，不评理，只一声吼，一个毫不减速的走路姿势便化解一场斗殴，这般息事宁人的壮举真是值得推广啊。金圣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没法亲自动手，看见别人的仗义行为乐不可支。怪不得金圣叹那么热爱《水浒传》，他是热爱那些大汉们的仗义行为啊。因为热爱，所以能做出传世点评。 （其七）后生把书背的滚瓜烂熟，像瓶子的水流出来一样。——不亦快哉！ 不知道这个子弟是金圣叹的学生呢，孩子呢，还是同门师弟，记忆力应该非常好，倒背如流，赢得金圣叹的称赞，并且让他感到快乐，这可不是一般的学习好吧。 （其八）吃过饭后无事干，到市场上去走走，见有一个小物件，又买了来。已经买了，发现银子没带够，就跟摊主讲价，摊主一分不少。就把袖子里的另一件，它的重量远超过这一件，扔给摊主，摊主立马露出笑脸，拱手连声说不敢不敢。——不亦快哉！ 好生活化的情景。金圣叹看来是溜地摊呢，身上带的钱不多，就有一搭无一搭地跟摊主搭讪，随便说个价，摊主竟然答应了，可是金圣叹嫌贵，要摊主让价，摊主不肯，金圣叹无耐，既然摊主答应了自己的还价，就不能不买，怎么办？他从衣服内部的口袋里摸出一块碎银，这块碎银比小物还重，摊主见状，连说不敢当。 （其九）饭后闲来无事，翻箱倒柜。看见新旧欠条不少于几十上百条。所欠之人活着的死去的都有，总之没有偿还的可能。选一个没人的地方，取出火来一通烧干净，仰头看天，万里无云。 ——不亦快哉！ 烧欠条，壮举！金圣叹侠肝义胆，如此豪爽，这得有物质基础，金圣叹出身于有钱人家，其舅父叫钱谦益，是个超级巨富，是那个时代（明末清初）顶级的土豪，大概是鼎力资助他的。别人所欠自家的新老旧账能够一笔勾销，并且感到天地无限宽。这等豪侠义举，真让人肃然敬仰。想起现在的富豪们，多数横行霸道贪得无厌，处处时时高人一等，不可一世的感觉。还有甚者放高利贷，干起压榨投机钻营，蝇营狗苟的缺德活。相比之下，金圣叹真是了不得啊。 （其十）夏日光头赤足，撑一把遮阳伞，看几个壮汉边唱歌边脚踏吊杆在井里汲水。水一下子奔涌而上，水花四溅好像翻银滚雪。——不亦快哉！ 看看，自由就是这样的。炎炎夏日，壮汉大汗淋漓，高唱吴方言民歌，用杠杆从深深的原始的井里打水。那几个壮汉肯定是光着上身，膀大腰圆，力气十足，唱出的歌谣呐喊似的原生态，随着脚板起伏的节拍不亚于船工的号子，打夯的吆喝歌。唱得起劲，踩踏的也很起劲，忽然深井水喷涌而出，那情景像是冲天瀑布直升直降，顷刻间碎珠滚玉，散落壮汉一身，这等惬意呀，是夏日的清凉。 （其十一）春夜一觉睡到大天亮，好像听到家人的叹息声，言说某人昨夜死了。赶紧叫过来问了一下，死者正是城中一个善于投机算计之人。 ——不亦快哉！
金圣叹的人文思想或平民意识，是他同情弱势群体的思想基础，他之所以热爱《水浒传》，跟他的思想境界不无关系。坏人死了，能把金圣叹乐成这个样子，看来金圣叹即使有做官的才华也是不会去做官的。他是为文学批评而来到这个世界的。有趣的是，金圣叹跟李贽虽然都有民本主义的伟大思想，但是他却把李贽骂个狗血喷头，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金圣叹是《水浒》“控”，李贽也批过水浒，可是金圣叹不同意李贽的观点（特别是关于李逵的内容），文学批评本来各有各的观点，犯不着意见不合而动怒。可是金圣叹就是这样一个有个性的批评家，他用极其低俗的语言辱骂了九泉之下的李贽，说李贽批《水浒传》是“狗吃屎”。他褒扬水浒英雄，赞赏豪侠义举，痛恨豪强恶霸，真是嫉恶如仇。 （十二）夏天天热睡不着，早早起床，在大树下看别人把粗壮的竹子锯成竹筒。——不亦快哉！
好闲散的心情，好一个乐天派。两个人在树下拉锯，他在旁边看，他们都在大树的阴凉之下。这是一幅多么和美恬静的乡间午后休闲图。你似乎能听到知了悠长的嘶鸣声，能感到黄狗卧在附近树荫下伸长了舌头直喘气。你此时清晰的听到锯子来回拉动的声音。你还能闻到草木的清香，当然还能感觉到风吹过的热浪。夏日田园图，是一份安静的美。 （十三）乌云遮住了月亮，人昏昏沉沉，好像喝醉了又好像病了，一大早晨了还赖床不起。忽然听到群鸟欢闹的声音，急忙拉开帷帐，推开窗子，阳光晶莹灿烂，窗外的林木如水洗过了一般。 ——不亦快哉！
天气影响心情，相信很多人如此。这是很正常的，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的身体当然会随着天气变化发生一些情绪心理上的变化。 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就是明光明媚鸟语花香，这是多么畅快啊。
（十四）夜来听说某人清心寡欲，祥和恬淡，与世无争。第二天便去看他。进了门，伸头看他的卧房，看见这个人坐在书桌南端看一本文书。我进去了，他只作了一揖，便拉住我的袖子让我坐，说：“你既然来了，也可以看这本书。”互相看着笑了笑。太阳落山了，大概他饿了，就轻声的问我：“你也饿了吗？”----不亦快哉！
不知道金圣叹遭遇这些不亦快哉的时候，身居何职？由这段文字看来，他的日子是很休闲的。听说有人性情淡然，便去寻访，还和人家对坐看书到日落西山，饥肠辘辘。这等性情真常人能抵。两个性情相投的读书人初次相见也能如此默契。都说知音难求，金圣叹此刻是如此容易得到。 （十五）本来不想修房的，家里有点闲钱，便想修点房子。从今天开始，准备木石砖瓦，泥灰铁钉，干的没日没夜，不与人来往也无暇与人交谈想尽办法筹措财物，乃至到了张网捉麻雀、挖洞捉老鼠来充饥的窘困境况，新房没盖好没屋可住，只能这样凑合着了。忽然一日房屋落成，刷墙扫地，挂画。一切完工，工匠们才离去。志趣相投的人又可以来分榻列座高谈阔论了。——不亦快哉！
金圣叹不像现在的土豪，有了钱或者有了权就大量买房子，甚至在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一买就是几十套，或者在海外置房产。金圣叹对房子并无贪婪的追求，只是在收入了一笔计划外的钱财之后，才动起来盖房子的念头。这笔钱金圣叹认为是闲钱，闲钱派点什么用场呢？盖房子吧；盖房子干什么，又不是没地方住？玩。从金圣叹的文笔看出，他盖房子就是出于乐趣。就像现在的文人黄永玉，自己动手盖豪宅，那不是为了满足衣食住行中住的基本需求，而是作为一种行为艺术；建筑本身也是艺术。 （十六）冬夜饮酒，越喝越冷，打开窗子看外面，雪片像手掌一样大，地上已经堆积了三四存厚的雪了。 ——不亦快哉！
不知这个冬夜他是独饮呢还是和朋友对饮？“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多么温馨动人。窗外的冷，窗内的暖，心里忽然就安顿了。他却说越饮越冷，可见是一个人吧？没有红泥小火炉吧？
（十七）夏日，在红盘子中，拿出快刀，切一个西瓜。——不亦快哉！
多有生活情趣。一个狂傲不羁，幽默豪爽的男人，也干这些很小资很女性化的小动作,绿西瓜就在红盘子中切，可见，再粗犷的男人也有温情雅致的一面。
（十八）做和尚的念头早就有了，苦的是不能公开吃肉。如果允许做和尚，又可以公开吃肉，那夏天就用热水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
大概他是很怕热的，夏天就想像和尚一样剃光头发。可是喜欢吃肉，这是一对矛盾。这样想一想，就觉得很快乐。这可真是快乐无处不在啊。 （十九）腿上私处长了几个癞疮，呼唤家人送来热水，关上门洗一洗。——不亦快哉！
古人的卫生意识有点差，这也许跟时代有关，时代的物质文明不够发达，洗浴条件较差，不像现在人人都可以随时在自己家里洗上热水澡，就不容易感染了。苏州的冬季也是很冷的，要是洗澡，恐怕要去营业性洗澡堂子。金圣叹大概不常去。
（二十）在盒子里忽然发现老朋友的亲笔字迹。——不亦快哉！
这个确实值得高兴。想一想，如许年以后，整理自己的东西，忽然在某一处发现故人的亲笔信或者便条，或者文章，该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当然，最好是暮年之后，一个黄昏，坐在自家花园里，一杯茶，一抹夕阳，一院子花草，看刚翻出来的一一沓发黄的情书。此情此景，时光倒流。华年重现，幸福无比。 （二一）有一个家境贫寒的人来借银两，不好开口，就唯唯诺诺说别的事。我见他用心之良苦，把他拉到无人处，问他需要多少。急忙进内屋，如数取给他，问他是一定要赶回去料理家事吗？为什么不能稍作停留共饮几杯呢？-----不亦快哉！ 急人之困，乐善好施。这德行与家境是否殷实无关，只和性情心灵有染。他修房子能达到罗雀掘鼠的地步，可是借给别人钱却如此慷慨。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这才是活雷锋啊。 想想现在，某些人假公济私博取慈善美名的欺世盗名行径，这个行为才是真的高尚。 （二十二）坐小船，遇到了大风。苦于不能大张船帆疾速前行，以图快乐。忽然遇到了一艘大船，疾行如风。甩出钩子想勾住那只船，不料竟然勾着了，随即取下缆绳绑在船尾上，高声吟诵老杜的句子"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开怀大笑。——不亦快哉！ 这等孩提脾气，狂放不羁啊。诵诗声划破长空，行船划破江水，依托大船的小船乘风破浪，一路风光一路歌。真性情自由奔放。 （二十三）很长时间都在寻找一个住处，以便与友人同住。但苦于没有好地方。忽然有人告知说有房屋不多，只十余间，门前有一条大河，周围树木葱茏。边和这个人一同吃完饭，就去看看房子，都不知道房屋到底如何。进了大门，看见一片空地，大概六七亩的样子，他日瓜果蔬菜不用担心了。——不亦快哉！ 租房子只图和朋友一起住。这个朋友想必一定是他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的同性知己吧？否则怎会和家人分居？他肯定不是和那个小美女。而且看样子，住的时间一定不短，因为空地可以种蔬果，看来是要和朋友在这里安居乐业自给自足呢。他们一定会一同游山玩水，一同吟诗作文，一同品读大部头的作品，比如《西厢记》《水浒传》吧？一同搞一些诸如小船套大船的小把戏取乐，这个朋友一定也是会玩会闹，玩世不恭的才子吧？是谁呢？ （二十四）在外面很久才回家，看见城外的大门两边站满了小孩和妇女们，说话都是故乡的口音。——不亦快哉！ 久别家乡，归心似箭。乡音亲切，毋庸置疑。 思家恋乡的情结是每个人都有的。要不怎会有那么多的思乡文章？“乡音无改鬓毛衰”“月是故乡明”“他乡遇故知”“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还有很多，都是因思乡而迸发出的千古名句。他，也概莫能外啊。 （二十五）上好的磁质物什被损坏了，没办法再恢复完整。反复看了又看，反而弄得心里不舒服。就吩咐厨房做杂物件用，不想再看见了。 ——不亦快哉！ 这个物什是磁质的，他肯定很喜欢，以至于损坏之后总想办法复原，不能复原，反而看的心慌意乱。可见他是个“磁器”控。眼不见心不烦，好吧，一下拿到厨房里，永不再见。心里就坦然了。“诸事拿得起放得下，快乐就来了。”这是他想告诉后人的道理吧。
（二十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夜里做错了一件事情，早晨起来心里还怦怦直跳，感觉很是不安。忽然想到佛家忏悔自查之说，便烧高香，面对新旧客人，坦然自己的错误，陈述自己的过失。——不亦快哉！ 忏悔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西方先贤、大思想家卢梭可以做到忏悔，卢梭有《忏悔录》传世；金圣叹也懂忏悔，与卢梭不同的是，卢梭忏悔的内容很深刻很繁琐，金圣叹只为一件小事。谁能说小中不能见大啊。
（二十七）看人笔走龙蛇挥笔泼墨不亦快哉！ 欣赏艺术家们的现场书画确实是一件高雅的趣事。行家里手看的是门道，半吊子看的是稀奇和艳羡。外行看的就是热闹。不管怎么看，附庸风雅也好，切磋交流也罢，参与了，就是快乐的。
（二十八）家里来了客人“蜂簇”，不追赶他，只开窗请他走。不亦快哉！ 佛门思想，不杀生，让马蜂苍蝇之类的昆虫自己飞出去，小小情节中彰显主人的悲悯情怀。李叔同就是这样子的。
（二十九）当县官，每日退堂下班的时候，不亦快哉！ 为什么单说县官下班？金圣叹是古代优秀知识分子，那个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是学而优则仕，金圣叹为什么不出仕？并不是金圣叹没有出仕的才华，也不是金圣叹不会科举考试，事实上他考得还不错，可以出仕（考上进士可以做知县或候补知县），但是他拒绝出仕，甘心做他的文学批评。也许金圣叹出仕了，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官吏——确实，金圣叹具有民本意识的伟大思想，他同情弱势群体，因为参加同情弱势群体的政治活动而被斩立决——他出仕了也许是一个清官；但是如果金圣叹真的出仕了，中国文化史上就少了一位出类拔萃的超一流文学批评家。所以在金圣叹眼里，当县官不是一件好差事，还不如赶紧打退堂鼓回家看书写书来得痛快。
（三十）看别人放风筝，忽然断了线，不亦快哉！ 这是典型的幸灾乐祸啊。可真是老顽童的习气。
（三一）看野外着火了，不亦快哉！ 也许金圣叹想到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野火也让金圣叹看出诗意了。野火是一种自然现象。古人森林防火意识较差，他们会顺应自然，看天火燃烧不一定就去救火。
（三二）还完了欠债，不亦快哉！ 前面说金圣叹烧了逋欠文契，现在又说还债，估计是在议论一种社会经济现象，不一定是自己欠债。当然也不排除金圣叹既借钱给别人也借别人的钱，这很可能是一种资本运作，但也不见得是，因为金圣叹借钱给别人不求回报，甚至烧了逋欠文契，但是自己手头紧了，倒是有可能融资。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金圣叹已经声明了，这三十三条不亦快哉是他和友人一起说的，分不清哪句是自己说的，哪句是友人说的；可是既然整理成一篇，就说明金圣叹跟友人的观点是一致的。
（三十三）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 《虬髯客传》相传为唐末杜光庭所作。是唐传奇小说中的名篇。描写了李靖于隋末在长安谒见司空杨素，为杨素家妓红拂所倾慕，随之出奔（后有“红拂夜奔”故事流传）途中结识豪侠张虬髯，后同至太原，通过刘文静会见李世民（即唐太宗）。虬髯本有争夺天下之志，见李世民神气不凡，知不能匹敌，遂倾其家财资助李靖辅佐李世民成就功业。这是一部优秀的唐代小说，作为最优秀的文学批评家，读这样的小说能不快乐吗？
附原文： 【出自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拷艳》的总批】 昔与斫山同客共住，霖雨十日，对床无聊，因约赌说快事，以破积闷。至今相距既二十年，亦都不自记忆。偶因读《西厢》至“拷艳”一篇，见红娘口中作如许快文，恨当时何不检取共读，何积闷之不破。于是反自追索，犹忆得数则，附之左方。但不能辨何句是斫山语，何句是圣叹语矣。」 [其一] 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其一] 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其一] 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中心回惑，其理莫措，忽见一狻猫，注目摇尾，似有所睹。敛声屏息，少复待之，则疾趋如见，橄然一声。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其一] 于书斋前，拔去垂丝海棠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 [其一] 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其一] 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刺刺，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行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
[其一] 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
[其一] 饭后无事，入市闲行，见有小物，戏复买之，买亦已成矣，所差者甚少，而市儿苦争，必不相饶，便掏袖下一件，其轻重与前直相上下者，掷而与之。市儿改笑容，拱手连称不敢——不亦快哉！
[其一] 饭后无事，翻倒敞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其一] 夏月科头赤足，自持凉伞遮日，看壮夫唱吴歌，踏桔槔。水一时奔涌而上，譬如翻银滚雪——不亦快哉！
[其一] 春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
[其一] 夏月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其一] 重阴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急引手搴帷，推窗视之，日光晶荧，林木如洗——不亦快哉！
[其一] 夜来似闻某人素心，明日试往看之。入其门，窥其闺，见所谓某人，方据案面南看一文书。顾客入来，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来，可亦试看此书。"相与欢笑，日影尽去。既已自饥，徐问客曰："君亦饥耶？"不亦快哉！
[其一] 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其一] 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其一] 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
[其一] 久欲为比丘，苦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
[其一] 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其一] 箧中无意忽检得故人手迹——不亦快哉！
[其一] 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我窥见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与，然后问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为尚得少留共饮酒耶？不亦快哉！
[其一] 坐小船，遇利风，苦不得张帆，一快其心。忽逢舟艑舸，疾行如风。试伸挽钩，聊复挽之。不意挽之便着，因取缆，缆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之句，极大笑乐——不亦快哉！
[其一] 久欲觅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吃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
[其一] 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
[其一] 佳磁既损，必无完理。反覆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
[其一] 身非圣人，安能无过。夜来不觉私作一事，早起怦怦，实不自安。忽然想到佛家有布萨之法，不自覆藏，便成忏悔，因明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不亦快哉！
[其一] 看人作擘窠大书，不亦快哉！
[其一] 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其一] 做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
[其一] 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
[其一] 看野烧，不亦快哉！
[其一] 还债毕，不亦快哉！
[其一] 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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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8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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