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人物] 王智量：下笔心在天地外

千金博一笑

王智量：下笔心在天地外

文化中国-中国网 　责任编辑: 侯杰

      王智量：1928年6月出生, 195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俄语文学系。历任北京大学教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上海比较文学会副会长，全国高校外国教学研究会常务理事等。著有专著《论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长篇小说《饿饥的山村》，主编《俄国文学与中国》、《外国文学史纲》，译著《叶甫盖尼·奥涅金》、《上尉的女儿》([俄]普希金著)、《安娜·卡列宁娜》（[俄]托尔斯泰著）《我们的共同的朋友》([英]狄更斯著)、《前夜》、《贵族之家》、《屠格涅夫散文选》（[俄]屠格涅夫著）等，共出版专著、创作、译著和主编书籍30余部。


     饥饿的记忆
     前段时间，崔永元带团队来智量先生家，花三天录完了他讲述的大饥饿记忆，他说，这部纪录片现在还不能放，但活着，就要记下来。
     王智量是大翻译家，精通英语俄文，旁涉法德日，以翻译普希金杰作《叶甫盖尼·奥涅金》闻名于世。从一九五〇年迷上《叶甫盖尼·奥涅金》，中间经历“反右”“饥荒”“文革”的艰难时世，他的思考不稍停歇，他对诗歌的热爱丝毫不减，一直到现在。六十年来，智量不间断阅读、思考、推敲、修订、增益。一九八二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普希金文集》，第五卷为智量所译之《叶甫盖尼·奥涅金》。这个译本三十年来出过各种版本———台湾繁体版也首选他的译稿———具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智量的其他译作，如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宁娜》、狄更斯《我们共同的朋友》、詹姆斯·乔伊斯《死者》、康拉德《黑暗的心》及屠格涅夫、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曼德尔斯塔姆等著名作家、诗人的作品，在外国文学爱好者心中，都是不可忽视的优秀译本。
      退休二十多年，智量忽然爱上了画画，成了画坛“新秀”。智量经历坎坷、涉猎广泛，兼之天资聪睿、性情淳朴，对人与事皆满怀善意，坦荡荡赤子之心，所看到的皆是好的。他学画没几年，从齐白石画虾摹桃，临徐悲鸿奔马图。他心中有虾，落笔迅速，群虾嬉戏，鲜活灵性，几可乱真齐白石。智量独特的性情亦贯穿其中———自由小虾天地宽，鲜活生命路途长。
     上星期给智量先生打电话，他说刚画了一幅《百虾图》：一百只虾，四尺全开画纸，每只都活蹦乱跳。他画得淋漓，心里得意。有位学生新装别墅，智量送他一百只大虾，以为贺。给智量先生打电话，一聊总要一个多小时。虽未次次亲访面晤，智量先生之眉飞色舞表情，宛然眼前，栩栩如生。
周末，我们去智量先生家拜访。他事先准备了三把扇子，给我女儿画了一把小团扇，给我太太画了一把大团扇，给我画了一把大折扇———一面数只虾，一面数行文。得此宝贝，我和太太爱不释手。
     上月，上海江桥梧桐美术馆以智量先生为首举办“雕虫三老”画展，有虾、有桃、有荷、有马。智量先生的虾图，梧桐美术馆标价五千元。我们说，智量先生翻译作品常常遭到出版社盘剥，稿费不如钟点工，画虾倒可以发财了。智量先生并不以发财为意。他爱画自由的小虾，而不是卖钱的元宝。他画画速度惊人，常常是边聊边点墨，不几句话间，几只小虾跃然纸上，兴味盎然。画完，谁正好来拜访，就给谁拿走。一次他说给我画了几幅虾，正画到得意时，绍兴来了个朋友，一见大喜，一股脑全顺走了。智量先生说：“高兴！”
     智量先生心灵是自由的。在盘子上、团扇上、宣纸上，都画虾。一次画虾高兴，作诗曰：“终日涂抹趣味浓，总是几只小虾虫。下笔心在天地外，光阴纸上去无踪。”
     他笔下那些自由的墨虾，彰显了他丰沛的生命和自由的精神。
     那天中午，我们一起到华东师大丽娃餐厅二楼吃饭。智量先生点了一份石锅饭，只吃一半。剩下一半，打包带走。智量先生从河北劳动返回北京时，因为突发原因而再次被发配到甘肃，在一家报社办公室里打扫卫生端茶送水。那位办公室主任说，你是牛鬼蛇神，在北京享受惯了，现在我们也要让你尝尝伺候人的滋味。他不允许北京来的高级知识分子接触人民群众的文稿，以折磨智量先生为乐。一九六〇年春天，智量先生被下放到定西县“帮助春耕”，亲眼目睹村民大批饿死，惨绝人寰。有些村落全部死绝，大多饿死过半。他据自己亲历创作了长篇小说《饥饿的山村》。他亲眼看见一个妇女因谷糠馍馍被偷走，第二天饿死在自家门口。小说写到的惨事不及亲眼所见百分之六十。施蛰存教授、贾植芳教授都对这部作品表示喜爱和支持。小说出版后，智量先生收到了两位大学女教师的来信责问：“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怎么可能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
     不到三十年，大饥荒的饿死人惨剧，已经成为一个被遗忘的、不存在的神秘事件。
     前段时间，崔永元团队来智量先生家，花了三天录完了他讲述的大饥饿记忆。
     智量先生说：“这部纪录片现在还不能放。但活着，就要记下来。”
     智量先生是一位自称八〇后的快乐老头，但他内心的孤独和忧郁，被包裹在快乐的糖衣里面。如不认识他，会以为他是一个生活和顺、一辈子安乐的长者，谁也不知道在这矍铄、瘦削的身躯上，经历过多少艰难困苦、身心折磨。
     在那样绝望的时刻，智量先生以背得滚瓜烂熟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为精神深处的超能量源，用之不勤，绵绵不绝。从六十年前，一直穿越到现在，而继续着平和而闪亮的人生。
     智量先生栖身于华东师大一村一套两居室旧公寓里。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书房十一平米，堆满各种书籍稿件，旧书桌居中，创作和画画。这么小的空间，一份报纸以独特角度拍出来，竟显得宽大阔绰，别有洞天，不知者或以为智量先生住豪宅呢。
     一生的长诗
     一九五八年他被引蛇出洞打成“右派”，下放到河北深山僻村里，一边劳动一边推敲记忆中普希金写下的优美诗句。回到棚房，他就把推敲出来的诗句写在各种各样的纸片上。
     智量先生精研《叶甫盖尼·奥涅金》，先后用自由体和古典体翻译过两个不同版本。自由体以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古典体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因版权到期，有出版社抢出此古典体版本。为此，智量先生在上一版的基础上精益求精，反复推敲。
     我请他把这本正在修订的书翻开，可以看到书页上改迹密集，斟酌之勤可见一斑。
     智量先生说，在自由诗行之外，做个十字一行的古典体，是北大恩师余振先生的心愿。因发展时间短促，现代汉语尚不成熟，余振先生建议在自由体外，用古典体来表达。
     智量先生一生，谨记其母之金言：做人要凭良心。他坎坷多难的一生中，碰见恶人无数，但也常常于无可渡之劫波中，得贵人扁舟以度。在甘肃定西县劫后余生，智量先生贫病交加之下，决然离开甘肃，一无所有地来到上海。为艰难时世的生计，他在黄浦江边扛过木头，感受到了那些大老粗们的质朴善意；他打过杂代过课，四十多年前教过四个月的青年学生，到老了仍聚到一起，围拢在智量先生身边，齐声诵读他们学到的《木兰辞》。在那个时代，底层的百姓反而是善良而尊重知识分子的。智量先生在走投无路时，一个黄包车队的大姐对他儿子说，国家总有一天还是需要知识分子的，你们要好好地活下去。为此，她竟然给智量每个月四十元工资，让他挂名在黄包车队。智量先生拿到第一笔钱，就去买了一套大辞典。后来，余振先生从北京调来，把智量先生聘到社里编辑大百科词条。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艰苦条件下，余振、智量和另一北大毕业生同气相求，定期聚会，一直在小范围快乐地研读《叶甫盖尼·奥涅金》。那种精神的富足和物质的贫乏、环境的险恶形成鲜明对比。
     智量先生用功之勤，令后进者惶恐。
     智量先生一九四七年考入北大，先念法律系，后来在朱光潜先生的帮助下换到了西语系。那时北大还没有占得燕大校园，校区在沙滩。智量先生一入校就被查出鼻子畸形要做矫正手术。他哪里有钱？医生建议他找胡适之先生开个条子。智量竟然就直接就去找到了胡适之校长。
     胡适之听智量讲完，同意开个条子，上面写着：手术费下一年交。
     智量还着急，正要分辩。胡适之说，明年就等于不用交了嘛。
     时局动荡，货币贬值，物价飞涨，第二年交可不就是等于不用交吗？
     一九四九年春，解放军开进北平，智量被送到哈尔滨去学俄语。他在哈尔滨著名的秋林商店里买了五卷本《普希金文集》和三卷本《别林斯基文集》，七个月后因健康原因回到北大继续上学，在俄文前辈余振等人的指导下，他的俄语俄文水平进步迅速，之后，他深深地迷上了《叶甫盖尼·奥涅金》，夜以继日地研读背诵。五十年代初北大来了很多苏联专家，哲学系和俄文系的专家对能流利背诵《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智量刮目相看。智量毕业后到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在文研所所长、前辈诗人何其芳先生的鼓励下开始试译《叶甫盖尼·奥涅金》选段，度过了一个短暂的甜蜜研究生涯。
     一九五八年他被“引蛇出洞”打成“右派”，下放到河北深山僻村里，一边劳动一边推敲记忆中普希金写下的优美诗句。回到棚房，他就把推敲出来的诗句写在各种各样的纸片上。
     这段艰难困苦中充满精神愉悦的译诗生涯，智量先生详细地写在《译本修订校改后记》里。文中写到前辈学者、诗人何其芳先生从1956年起对他的鼓励和帮助，细节闪光，感人，现在读来仍然让人唏嘘不已。
     一九五八年，智量先生年仅三十岁，正是锐气冲天，该逐渐出学术成果的黄金年龄，却因热爱《叶甫盖尼·奥涅金》而被单位以“走白专路线”为罪名打成“右派”。由“人民群众”一下子变成了“人民公敌”， 那时的境况可以用十二个字形容：妻离子散、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最后一天，他打包准备离开单位小楼办公室前去了趟厕所。忽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因为自己已“臭不可闻”，他不敢转身，想等对方离开后才走。
……在他身后，何其芳先生静静地等了很久，最后，用四川话慢慢地说：“《奥涅金》要搞完咯。”
     何其芳是单位“反右”组长，智量已变成了阶级敌人。他这句话充满无限善意，智量一直铭记于心，本来已经死灰的心，燃起了热量。
     他回到办公室痛哭一场。然后，打开已经封存的箱子，从五卷本《普希金文集》里抽出第五卷———《叶甫盖尼·奥涅金》，又把之前曾经试译过的草稿找出来塞进行囊里，去了河北乡村。
     相逢一笑泯恩仇
     在“摘帽”会议上，她读了智量先生写给她的一封家信，说：这样的人怎么能摘帽呢？这一下子把智量先生从天堂打落到地狱。他被再度逐出北京，流放到遥远的甘肃，在大饥荒的年岁，辗转于饿殍之间，其中艰险，难以言说
     智量先生和前妻有一段故事，凄婉、绝望，而深情脉脉。这是智量先生人生急转点，他无法轻易释怀。
     有人把这事写出来，智量先生深感不安，感到好像是他指使似的，怕前妻看到，会伤害她。一个曾被深深伤害的老人，已把一切伤害都转化为宽恕和善意。
     智量先生说自己今年八十四岁，前妻文美惠也八十一岁了。前段时间听说她住院了，心里还惦记着。智量先生说：“她是很有才华的，她的翻译非常棒。”
     一次，智量先生和忘年交、青年作家甫跃辉在师大一村散步。
     走到一个地方，小甫拿出手机递给智量先生，“王老师，你看看这是谁？”
     智量先生接过去，一看就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小甫说，王老师，手机还给我啊。
     智量先生说：“让我再看看。”
     手机递给小甫后，智量先生沉默不语。
     第二天一早，智量先生像往常一样找小甫散步。走了一段路，他对小甫说：“手机带了没有？”
     小甫说带了。
     智量先生说：“给我看看。”
     小甫下载了智量前妻文美惠先生的照片。智量先生一看就愣住了。一对恩爱夫妻在残酷年代彼此向背，暌违几十年，都进入了老年。智量先生一眼就认出了她。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
     五十多年风雨阻隔、艰难困苦，他的牵挂已尘封在心底最深处。
     智量先生在电话里跟我说，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我参谋参谋。
     当年北大，智量先生是俄文系高材生、文美惠先生是英文系高材生———先生英俊潇洒，小姐美貌睿智，两人是公认的金童玉女，彼此心心相印，天地可知，日月明鉴。他们约会到北海去划船时，曾把船扔在湖中，于杨柳岸忘情山水。管理员以为他们溺水了，吓了一大跳。
     结婚后，他们育有一女一儿。
     那年智量先生从河北山村回到北京，在摘帽会议上，文先生突然闯进来。她静静地听完了领导的讲话，然后说，我有话要讲。她读了智量先生写给她的一封家信，说：这样的人怎么能摘帽呢？这一下子把智量先生从天堂打落到地狱。他被再度逐出北京，流放到遥远的甘肃，在大饥荒的年岁，辗转于饿殍之间，其中艰险，难以言说。
     二十多年后，在北京一次外国文学会议上，文先生截住了匆匆向外走的智量先生———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智量先生慌乱中说了些话，都是谈他们的子女。文先生打断他：你听我说一句话。智量先生愣住了。
     “对不起……”文先生说。
     写到这里，我禁不住眼睛湿润。
     智量先生因接受北京某报纸记者的采访，想起了文先生，托朋友找文先生电话。他听说文先生住院了，心里很牵挂———可在我们这些小辈面前抵赖、不肯承认。周日中文系系友会，会后吃饭，在我们一帮小辈面前，他又说起了文先生，说你们都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但谁也不吭声，静静地听他说。他说一件事，我就插嘴说这你也有不对的地方。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也对不起文先生。原来觉得很快意的仇恨，现在他想起来都是难以名状的思念。
     “你觉得她会生气吗？”王智量先生说，“你觉得她的先生会不会不高兴？”
     “王老师，你已经到了从心所欲的年龄，哪要我帮你参谋？”我说，“但凭本心，想到就去做。”
     虽然德高望重，但于久远的记忆中，智量先生不必再快意恩仇了。既往矣，拖泥带水可以吗？
     智量先生斟酌着，想发一个短消息，致以迟了半个世纪的问候。
     但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我想着他天真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智量先生能够尽快把这个短信发出去。
     我尊敬的两位先生，你们还记得北海的杨柳岸晓风残月么？我多么希望，多么盼望你们相逢一笑泯恩仇啊。
     我心下惴惴，也很不安。我把这写出来，你们会生气么？

    （叶开 文/）

兰天云

回复 1# 千金博一笑


    {:1_498:} 谢谢 ~~

千金博一笑

回复  千金博一笑


     谢谢 ~~
兰天云 发表于 2014-11-7 17:10

    {:1_567:} 兰天云 谢我做甚？该谢王老才是哦{:1_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