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文史』“千金”与“千金公主”漫谈

行天 · 发表于 2019-1-9 19:04

“千金”与“千金公主”漫谈
撰文/段锐超

“千金”与“千金公主”之所以可以成为一个有意义的话题，源于两个词（或词组)都经历了词义的演变，具有了丰富的内涵。厘清其古今意义的演变轨迹，是古代汉语研究的应有之义，而中国古代史的知识和研究方法，对此无疑将更有裨益。

谈到“千金”一词，相信我们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或“千金小姐”，这也是我从中文专业大一年级的课堂提问中得出的结论。这一结论给出了“千金”在现今的常用义。

“千金”可以看作是“千金小姐”的省称。“千金小姐”虽然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仍然活跃于小说、影视剧等文艺作品之中。有了上面的这层认识，这时如果问到“千金公主”的意思，而有人回答说“千金公主”与“千金小姐”结构相同、意义相近，都是指“娇贵的女孩”，所不同的是一个指的是“皇帝的女儿”，另一个指的是“富贵人家的女儿”，那么，这位回答者通过联系和比较，所得出的答案正确吗?有没有望文生义或限于思维定势之嫌呢?如果不涉及语境，可以说，这样回答是没有太大问题的。毕竟，“千金”是对女孩
的美称，既然王公贵族之家、富裕人家甚至平民百姓的女儿都可以被称为“千
金”（“千金小姐”)，皇帝的女儿被称作“千金公主”又有何不可呢?这是对“千金公主”所作的通俗化的理解。但是，多次出现在史籍中的“千金公主”，是否每一处都是“娇贵的公主”的意思
呢?让我们先来看几条史料。

《北史》卷二二《长孙道生传附兕子晟传》：“周与（突厥单于）摄图各相
夸竞，妙选骁勇以充使者，因遣（长孙）晟副汝南公宇文神庆送千金公主至其牙。”《旧唐书》卷六一《温大雅传附彦
博子挺传》：“（温)振弟挺，尚高祖女千金公主，官至延州刺史。”

这两处的“千金公主”，分别指北周的千金公主和唐代的千金公主，她们分别是北周宗室赵王字文招的女儿和唐高祖李渊的女儿，均受封为“千金（郡）公主”。也就是说，这两条史料中的“千金”，都不是对女孩的美称，而都是指“千金郡”，是郡邑的名称，和地名。两处的“千金公主”，都不是“娇贵的公主”的意思，而是指“千金郡公主”，都属于特定名称。千金郡，历史地
名，西魏置，属蔡州。治所在漫源县（今湖北枣阳南）。《隋书》卷三O《地理志》中“蔡阳（县）”条云：“梁置蔡阳郡，后魏置南雍州。西魏改曰蔡州，分
置南阳县，后改曰双泉；又置千金郡漫源县。开皇初郡并废，大业初州废，双泉、漫源二县并废入焉。”
北周置千金郡后，曾有权景宣被封为千金都公。《周书》卷二八《权景宣传》：“天和初，授荆州总管、十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进韵干金都公。”其子权始璋承袭了他的这一爵位。《隋书》卷四O《王世积传》：“既而晋王（杨）广已平丹阳，（王）世积于是书告谕，遣千金公权始璋略取新蔡。”可见，千金郡公，可以简称为千金公。
但千金（郡）公主不能简称为千金郡主，因为北朝、隋、唐的郡主是另一个
概念。如唐制：“皇姑封大长公主，皇姊妹封长公主，皇女封公主，皆视正一
品；皇太子之女，封郡主，视从一品；王之女，封县主，视正二品。”公主在品级上高于郡主。

北周的公主一般以郡邑名之。如北周见诸史籍的公主有宇文泰的姊妹建安公主、昌乐公主等，宇文泰的女儿
襄乐公主、义安公主等，以及宇文泰的孙女辈河间公主、清都公主等；见于墓
志的有隋《长孙懿墓志》记载的新城公主，她可能是宇文泰的女儿。宇文泰是
北周的实际开创者，其女儿或姊妹的公主号部分来自于追封。北周公主以郡邑
名之的命名原则延自于元魏，如北魏孝文帝女长乐公主、兰陵公主、华阳公主、
义阳公主、清廉公主等即此。北周、北魏公主为郡公主，有一条史料明确地指
出了这一点。《文苑英华》卷七九二所收庾信《周使持节大将军广化郡开国公丘乃敦崇传》载：“祖提……夫人清廉郡长公主，孝文帝之第二女也……父愿……夫人宇文氏，周文皇帝之第三妹
也……夫人赠安德郡长公主。”并不是所有北周公主的封邑都是郡。正如公爵有国公、郡公、县公等之
分，北周的公主有郡公主、县公主等之别，即对应的封邑有郡有县。北周曾经的实际主宰者、宇文泰的侄子晋国公宇文护，其女儿新兴公主就是县公主。北周的富平公主也是县公主，但《周书》与《北史》记载互歧，分别记其为崔猷的第三女或第二女，又分别记其被宇文护或孝闵帝收为养女。这里必有一误。就她的县公主的级别而言，笔者倾向于认
北周的千金公主之被封为郡公主，则属于比较特殊的情况，因为她其实只是亲王的女儿，一般来说，并没有资格被封为郡公主。但是在当时北周需要与突厥和亲的特殊形势下，由于当时身为皇女皇孙的郡公主中没有合适的人选，或者当权者无意让身份尊贵的皇帝的亲生女儿去生活条件异常艰苦的突
厥之地，所以就从亲王的女儿当中挑选了才貌双全的赵王字文招的女儿，使其承担和亲的使命，因为需要贵重其身份，所以升格其封而为郡公主。

唐朝韦述的《两京新记》记载北周有一位“周宣帝女细腰公主”，这里的“细腰”或为其名，因为当时北周已还灭亡，她实际上已经没有了公主的名，所以就以“细腰公主”称之。

隋文帝时废郡留州，实行州县两级制，县直隶于州。场帝复古，改州为郡，郡置太守，而成为郡县两级制。唐初又改郡为州（中间曾短暂改州为郡）。郡虽时或
被废，但唐公主的封号仍多以郡邑名之。唐高祖李渊共有19个女儿，分别是长沙公主、襄阳公主、平阳公主、高密公主、长广公主、淮南公主、千金公主等。她们的封邑名都是郡名。北周千金公主和唐千金公主均史失其名。李渊的女儿中，只有淮南公主（根据墓志，知其名为李澄霞）。唐代公主名号的命名有几种方式。《唐会要》卷六《公主》：“凡公主封，有以国名者，哪国、代国、霍国是也。有以郡名者，平阳、宣阳、东阳是也。有以美名者，太平、安乐、长
宁是也。惟玄宗之女，皆以美名名之。”此外，还有以道号名之的情形。如唐睿
宗之女金仙公主、玉真公主的命名与其道教信仰有关。《旧唐书》卷七《睿宗
纪》，景云二年（711）五月“辛丑，改西城公主为金仙公主，昌隆公主为玉真公
主，仍置金仙、玉真两观”。千金公主名称里的“千金”是郡邑名，除了《唐会要》及前文提到的庾信之文等可证之外，从下面的例子也可以得到确证。《旧唐书》卷一八三《外戚传·武承期传附薛怀义传》：“则天将革命，诛杀宗属诸王，唯千金公主以巧媚善进奉独存，抗疏请以则天为母，因得曲加恩宠，改邑号为延安大长公主，加实封，赐姓武氏。”“改邑号”已说明唐千金公主的“千金”是受封的郡邑的名称。此时她被称为大长公主，是因为当时的皇帝唐高宗李治是李世民的儿子，也就是千金公主的侄子。前文已提及，以在位皇帝而言，其姑姑、姐妹和女儿，一般分别被称为大长公主、长公主和公主。公主的郡邑名号原本与征收赋税
关。郡公主，即代表享有这个郡的一定数量的封邑户，不过食邑数一般只代表等级，并不一定拥有实际的经济利益，而实封就不同了，实封享有实际的封户。北周的情况不清楚，但唐代公主
一般食实封，最初是封家到封地自征封物。武则天就通过给千金公主加实封的方式，以示恩宠。北周与唐代的两位千金公主，其性
格、人品和才情等各不相同，命运也大不一样。这里不妨略加比较。北周千金公主远嫁突厥单于后不久，北周权臣杨坚为扫清篡位障碍和巩固既有权势，对已经大权旁落的皇室宇文氏进行了血腥屠杀，千金公主的父
亲及兄弟无一幸免。这一惨烈的消息传到突厥，千金公主自伤宗祀绝灭，在此后的日子里，为宇文氏报仇雪恨成了她的人生主题和生命意义。不久突厥大举攻隋，长安震动，但千金公主的努力
最终未能奏效。战火暂熄之后，杨坚为了打消千金公主的敌意，曾给她赐姓杨氏，编之属籍，改封大义公主，但终归无法消磨掉千金公主报仇的决心。她曾在杨坚所赐的得之于陈后宫的一架精
美屏风上题诗，借叙陈亡寄寓飘零绝域的感喟和国破家亡的悲痛，诗云：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富贵今何
在?空事写丹青。杯酒恒无乐，弦歌使有声。余本息家子，课流入房题。一朝嗜成败，怀抱忽纵模。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惟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诗作表露出千金公主内心强烈的痛苦挣扎和悲愤不平，令杨坚极为不满和警惕。千金公主最终在杨坚的挑拨离间
下遇害。其悲剧命运和顽强抗争，千载而唐千金公主奉行的则是另一套人生哲学。她不顾廉耻、曲意逢迎武则
天，本来身为皇帝李治和武则天的姑姑，却呼武则天为母，更为甚者，她将自己所壁李的“伟岸淫毒”的冯小宝
秘密推荐给了武则天，对她说，小宝有非常材用，可以近侍。所以，在武则天大杀宗室诸王和公主的形势下，千金公主不但保住了性命，还被加实封，赐姓武氏。其所作所为，虽不无委曲求全之意，其情可悯，但仍为人不齿。

所以，我们说，两个千金公主，一奇一俗，泾渭分明。
下面顺带探讨一下地理名称之的“千金”词义的变化。“千金”的金，本指金属，即金银铜铁锡等的总称，也就是当时已知的金属的总称。也可特指铜。“千金”本义是“千斤金”，有一千斤金，也就是一千斤铜，就是有钱人，相当于今天所说的富豪。所以“千金”引申为富有或尊贵之义，用为名词或形容词。古谚语“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意指有钱人（有身份的人）休息的时候不要呆在高大的厅堂下，即不在有危险的地方停留。这是因为他身份尊贵，不能轻易涉险。还有“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意指有钱人（有身份的人)不能死自在公共场所，但现今引申为拿钱买命、我以利行贿之意，即有钱人犯了法也能通人过行贿而逃脱死刑。没
千金的“钱财多”“贵重”的义项，后世一直沿用。如唐代毕耀的“千金梦女儿倚门立”，李白的“千金散尽还复他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知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杜甫的“王孙善保千金躯”，苏轼的“春宵一刻值千也金”，现在所说的谚语“千金难买老来带瘦”、成语“一掷千金”等。只是随着时指代的变迁，金银取代铜成为重要货币，“恐怕人们脑海里的千金已经由千斤铜缩而变成千两黄金了”。
南北朝时，“千金”曾生发出一个新义，指出类拔萃的少年男子。《南史》卷二O《谢弘微传附庄子删传》：“琅邪王景文谓庄曰；‘贤子足称神童，复
为后来特达。’庄抚础背曰：‘真吾家千金。’”由来已久的“千金”一词，用来直接指称人，这是第一次，其实可能也是典籍所见的唯一一次用来指称出类拔萃的少年男子。

“千金”单指女孩，把富贵人家甚至普通人家的少女美称为“千金小姐”并逐渐简称为“千金”，是元明时期的
事。较早的文字记载，见于元代张国宾的杂剧《薛仁贵荣归故里》：“小姐也，我则是个庶民百姓之女，你乃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请自稳便。”但是并没有径称“千金”。尊称他人的女儿为“千金”，恐怕要迟至清代了。如《红楼梦》第五七回：“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

“千金”用来指女孩，其基本用意也与谢庄夸赞其子谢胜时相似，只是带有了“娇贵”之义。用“千金”直接
指称男孩或女孩，实为由“千金之子”“千金之身”“千金女儿”等，引申、省缩而来。每一个词汇的意义演变史，都是一部微观的文化史。“千金”与“千金公主”，无疑是古今词义演变的例证。

根据其所处的具体的语境作具体的分析，以历史的观念厘清其古今演变的脉络，可以从点与线的角度，管窥中国传统文化具体而微的面貌与流变。

（作者单位：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