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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将刀砍下去的时候,我总是会被阳光刺痛。
做一名刀客是我长久以来的愿望。似乎是我的前生。当我在梦里一次次被一把刀的寒光惊醒的时候,我终于相信那把刀将是我此生唯一的归宿。我很孤独,也很忧伤。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背负那么多的寒冷,在夜里的河边一遍遍冲洗着刀上的血印。
那把刀没有名字。就像我一样,不被人注意。当我在客店里那个固定的临窗的座位上喝酒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想象我是一名刀客。我看起来那么落魄。一个印着白花的蓝底包裹,破旧,里面装着一些散碎银两和一本烂了边的《周易》。我试图从它里面找到破译自己命运的密码,我失望了。但即使我能破译成功又能怎样?我能逃脱自己的命运么?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这个小镇很好。从窗户望下去,烟柳巷肆,淡墨浅洇。寻常而又寻常,如果可以这样子活到老,该是多么地幸福!
我知道自己不适合再做一名刀客,这样的没落思想,对一个刀客来说,是尤其危险的。我甚至瞧见了不知名的黑洞里发出来的鬼样笑脸。我真想放下手中的刀,找一块地方种花种菜。
如果心中的刀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刀还有杀伤力么?而没有杀伤力的刀还有什么用呢?
我已经相中了一个废园,它现在的名字就叫废园。可以后会改成媚园。媚园,我要以我心爱的女人的名字来给它命名。我想象着媚儿在里面折花捕蝶的翩翩身影,葱白的手指涂着艳艳丹蔻,绿色的纱衣托着她柔柔的笑容。她美得轻灵,象是花开时候的一个梦。一点都不像那种地方走出来的人样脂粉尘香。她不香,她只是透一种清气。
我永远不能忘记媚儿从陶然居二楼走下来时的样子,陶然居,真是一个好名字。我不知道其他的男人能不能在这陶然,我来这只是为了杀一个人。杀一个从西域过来的王子。我没有问,但知道他为什么该死。有些人生来就是短命的,因为他阻挡了别人的脚步。
我来到陶然居,这是一个暗红色的建筑,门窗游廊,都是暗红色的。和其它地方一样。不一样的是,它里面的装饰花卉全部是菊花。菊花怎么可能在这个季节怒放呢?我不知道还有这样逼真的假花,每一个枝条都宛如有生命般。
我更不知道的是陶然居的媚儿竟然不媚,不但不媚,走起路来还飘飘若仙。但我知道她是媚儿,陶然居不可能有比她更出色的女子。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下楼,站定,展颜一笑。一个飘飘若仙的女子笑起来怎么可以那样媚?媚到每一根发丝,连带她周围的空气都跟着媚起来。
我没有理会任何人,笔直地走过去,对她说:“跟我走。”我没有想过她要反抗。从我有记忆以来,我想要的,都会在它所在的地方等着我。我再没说第二句话,拉了下她的手,又放下。她的样子那样可爱,我忍不住对她笑了笑,点点头,告诉她,是我。我要带她走。
有一个人,是陶然居的老鸨,冲过来说:“这位大爷,媚儿姑娘已经有人定下了。”
我想杀了她,但我没有。我只是将刀一扬,那些菊花瓣也跟着扬起来,又落下。它们落在铺着的红地毯上,金黄,暗黄,浅白,绛紫,拼成了两个字:刀客。
刀客都有名字的,独钓寒月,追心轮回……我没有名字。我只是刀客。我的刀也没有名字,只是刀。
我将媚儿带到了这个小镇。没有人再拦我们。他们不认识我,但他们知道刀客。热血沸腾的时候,我和我的刀一起为荣誉而战,我们一起崇拜着自由与痛苦。
我们都没有名字,我只是刀客,它只是刀。但别的刀客和别的刀都有了名字。
我和我的刀是落寞的。如今又将老去,因为我们都没了杀气。我们背叛了自己的夙命。我和它依偎着,那有什么要紧呢?我们有了媚儿。
媚儿,我只能让她做我的女人,她也只能做我的女人。我和我的刀依偎着,变老。
没有人来打扰我。我是不被人注意的,我和所有在这里的人都一样,我和大家都一样,在这个酒店里喝酒。我喝得慢,我的面前有一碟鹅肝,几乎一动未动。窗外烟柳巷肆,淡墨浅洇。多么美好啊,活着。
我的左眼跳了一下,左眼跳是我杀了人后必有的反应。每次杀人都这样。我太熟悉这种感觉了,没有人能够知道,只有我的刀懂得,每杀一个人,我的心里都会很恐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人,也许是因为除了杀人,我不会别的了。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了,酒店里也是。我坐在光线的影子里,如果我不说话,大概没人会发现我。
我说话了,我说了两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我没太听清自己的声音,也许是在说:媚儿。也可能是说:苦哇。
我想我没有喝醉。我记起了那天我和媚儿说的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恨。”
“我从没这样对过任何一个人,也从没有这样对过一个女人。”
“你忘了心菊苑的阮员外么?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因为出外探亲而幸免于难。”
“不是幸免,我从不杀无辜之人。”
“我爹又做错了什么?”
“他种的菊花太好。”
她展颜一笑:“你相不相信,我会爱你?”
“我相信你是最富心计的人。西域王子都被你算计在内。”
“能劳动刀客的人太少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因为这样你会更痛。”
她笑了,媚到每一根发丝,俯身啜吻身边那个男人的唇。那个已经死去的唇都连带着媚了起来。她吻下去,语音轻轻:“我也会更痛。”
我是不是喝醉了,所以才会幻想她的眼边慢慢流下了两滴泪?她其实才更应该叫刀客,她比我更会用刀。她用刀杀了那个和她苟合的男人,然后,仍然是笑着,将刀插入了自己心窝。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美,她一定不知道那把刀有多美。那样美的刀怎么可以用来杀人?怎么可以无怨无悔地做了黄泉的鬼魂?
我真是喝醉了,开始记错一些事情了。她那么柔弱纤细的女子怎么会使刀?怎么会有刀?那把刀是我的刀。我用我的刀杀了那个污泥一样的男人,也杀了那个恍若云端的女子。
夕阳落山了,酒店里陷入昏暗,我扶着桌角立起身来,包袱被撞散,烂了边的《周易》从里面掉了出去,它里面有没有记载我的命运,记载了我又该如何逃脱?
没有了《周易》,我带着我的刀,你不认识我时,我已是一个刀客,你认识我时,我仍然是一个刀客。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许多事都是没有原因的。就像我和我的刀。每杀一个人,痛都会多一点。可是,除了这个,我不知道怎样让我们,我和我的刀,更快乐。
2007-1-25 18:10: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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